句集
《进入诗歌:关于读诗和写诗的六堂课》
王志军
64个笔记
◆ 前言
>> 从前人们阅读小说、诗歌获得的满足,轻易就被手机上的各种资讯、娱乐带来的乐趣替代了,而这些对精神大多是消耗性的。网络对心智的控制,最直接的体现是感受和思考的停顿。没了感受力还如何亲近艺术呢?而更深的变化是,这导致了时代思潮中虚无和反讽越来越有力,一些自古被尊奉的价值观被破坏,复原能力变弱,崇高的感情和深刻的思想成了被逃避的东西。
>> 我希望大家能领会,把诗意建立在契诃夫的《草原》、普鲁斯特的《贡布雷》这样的根基上,才能真正明白“诗”意味着什么。诗不是一种简单的体裁,而是对世界理解的方式,是关于我们自己和这世界恒久又新鲜的知识。理解诗歌,进而理解文学、艺术,建立自己的认识能力和价值体系,就是获得理解世界的能力。这有助于我们最终用最好的艺术来完善生活。
>>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提出万全之策,而是说出自己的偏见。对于这些诗可能经受的怀疑,我要表明自己的判断:这些就是好诗!
◆ 第一讲 言之有物:诗歌中事实的力量
>> 如果没有充分理解毕晓普、米沃什、希尼、沃尔科特、阿赫玛托娃、卡瓦菲斯等几十位最优秀的诗人及各自的传统,那么不大可能做出特别清晰的判断。同样,对现代汉语诗歌的认识,也需要读我们最好的诗人。
>> 我们谈论诗,有很多切入点,主题、形式、语言等,但当我们在一首诗面前,首先面对的是那个最直接的问题:这诗到底写得怎么样?或者说,什么样的诗算好诗?
我想到的最基本的标准就是这个:言之有物。
>> 南方的冷,如影随形,
像置身一片冰湖,
湿气冰成体内一个橄榄状的核。
直到下起雪霰,才恍然。
>> 雪在空中扬絮,又像无穷的灰烬。
>> 撩一撩刚趴上小灌木树丛的雪,
像潮湿的鸟儿,它们
轻轻跌落,“啪”地融入
地上的一滩水和泥。
>> 那些冰凉之物像果子,
未等赋形,便被我们捏走。
脚趾头冰冷,手指头通红,
抓着雪的双手翻转,像捏着一个小冰锥的痛,
没事,再等等,等痛消散了之后
皮肤的热就赶跑了冷。
>> 雪线打在脸上,妹妹的睫毛湿漉漉的,
她还那么瘦小,远未长开,
像头黑色的小羚羊,惊遽地眨眼。
>> 雪,静静地掉进天井的水池里,
瞬间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一层冰却在不注意的时候凝起,
明亮,剔透,自边缘向中心
>> 我们说的言之有物,不局限于叙事。描写一件事物,讲哲理,抒发感情,再现想象,都是言之有物。
>> 奥古斯丁说,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善。
>> 一个诗人在世界上注目的东西越多,他的形象就越丰富。诗人有时候就是靠着所写的事物树立个性。言之有物,物是诗个性的一部分。就像弗罗斯特诗中的农民生活,扎加耶夫斯基诗中的欧洲建筑和风景。描写就是建立这种个性的过程。我们常在古诗中读到那些神妙的句子,其实很多都是描写实现的效果
>> 通过树影的比喻,来写自己的情绪,而不是直接写情绪如何如何,这就很高明了
>> 真正的个体意识,不是海德格尔这样的存在主义哲学(虽然他也很了不起),而是普鲁斯特这样的叙述、描写大师写出来的。大部分现代文学中,生命意识都是一个很有力的东西,因为它和每个人息息相关,虽然很多现代主义的手法,也带来了不少副作用。当我们理解自身存在的孤独,以及描写等技巧背后的观念,对它的认识自然而然就会变得更深入。
>> 从划船者那神秘的角度看到的一切,
俯瞰者下到湖中,也无法获得:
日光已经偏离,树影已经移动,
水下的鱼群已改变了位置。
那个倒退着慢跑的人,
一个不肯把脸转过来的梦游者,
那些长椅和石凳,和风一起,
从他的背后跑到他的两侧。
至于生活的主题——那些仿佛从海底传上来的
嘈杂的声音,关上窗户就可以使之减弱甚至消失
>> 就像前天夜里的人和事,已远隔
一天,一夜,又一个上午。
拉上这下午的窗帘,它们就退到了背景后面,
>> 这首诗,最精彩的正是里面视角的转换,云上的漫游之神的视角,划船者的视角,倒退着慢跑者的视角,不仅串联起了整幅场景,还让画面变立体了。接着,窗户出现,把这些单独出现的东西框在了一个画框里,给出了“我”的视角,这就把前面这些统一了起来。第四节后两句时间的加入,让画面变成了动态的,每个事物都不再是静止的,而是在时间中流动
>> 简单说,里面有一个总体的世界观。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建立在对世界的再现之上。仍然是在讲王强时说的,呈现事物,本身有意思
>> 我们也知道有一些特别追求音乐性、超验的诗,或者语言实验的诗,很有意思,但真的内涵太少了。比如一些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等,脱离了自己的语言,能翻译过来的会因显得空泛而让人遗憾
>> 个是抒情泛滥,情绪和词语堆砌。过于自我和唯美,太想要去捍卫内心,和世界就对立了起来,更多的不是中和人和世界的关系,而是拔高人,显得更孤单,这就失真了。另一个是内容的贫乏,用一个小的事实无限扩展,抓不住诗意。有了事实,只是有了基础。
◆ 第二讲 生之色彩:抒情的有效性
>> 为什么在当代,抒情受到了质疑?
>> 比如刚才说到的意义、情感等,是自古以来诗歌承载的主要内容,它们应该是永远不过时的,但因为之前表达方式过时了,导致它们常在逆反中成为靶子。就是说,意义、情感这些常常是被误伤的,是新兴文学对老套的表现形式感到厌倦,继而兴起了反对的力量。
>> 湿缓空气从对岸
把整条河的冷吹向我。
天边,黑云凝结成条,
重叠,弥合,攀升……
阴霾底部,一道苍白的光裂出。
>> 这个比喻很好,有过很多类似的,像博尔赫斯“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等,这个“垒起”用的好,有日子叠加、思念不断加重的意味。
>> 写作中艺术性的提升,实际上是一个让情感节制、智性体验提升的过程
>> 艺术没有怜悯心,完全是纯理性的、冷冰冰的,只讲原则,不讲情面,它不会怜惜那种倾注了一生心血却在艺术上不过关的诗人
>> 我感觉到我的房间漂浮在一片黑暗之海上,
一股潮汐柔软地袭来,席卷她,并且
以相同的速度席卷我。那温暖的波浪沿着沙滩流向她,
抚摸着这小东西,托起她,并将我们漂浮在同一片黑暗之海里。
两年来,那些潮汐每日激荡在我的体内,正缓缓退去。
此刻,我的乳房干瘪,不再发出尖叫,她正在逃离我之外,
>> 抒情诗在当代,不管是在内涵上,还是在形式上,和传统的差别都已经很大了,因为技巧和诗意的生发机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必须把各种现代性带来的新的抒情特征辨认出来,纳入对其不断更新的认识中。来看袁永苹这首诗,它没有很直白的抒发,却有非常强烈的情感。而这种强烈,是靠节制实现的
>> “一条线段正在缓慢地上升,挺拔/与我成为相等的图形
>> 凛冽的时辰,
朝一端塌下去。
而雪扑上来,
堆到甬道、葡萄架
和没来得及种上树的深坑里。
2
>> 我爱这安静
和安静中沸腾之物:
楼梯间的灰尘
歌声、
米浆的倾诉、
餐具的碰撞、
手指儿。
>> 当我坐在餐桌边,
我是一个被寂静宠爱的人。
因为恰当的停顿——
水不再哗哗流,高压锅
不再喷突。干净的青菜盛在白瓷碗里,
切好的胡萝卜安静地
躺在蓝花盘。
各类餐具:锅、盆、保温杯、
电水壶……它们的影子
在石英石台面上
温柔地闪光。
>> 我一步一回头,那雪光
抓紧我的身体——
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感到我所爱的
渐渐超过我所承受的
>> 形式感很强的诗,都有非常复杂的结构和设计在里面。下面我们从今天的主题——抒情的角度来分析一下。
>> 她的诗,强抒情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词语本身(至少是它的隐含之意)需要内在的逻辑和架构。她不会平白无故写一个跳跃的句子,当她决定跳跃的时候,你知道她肯定是准备好了。她诗中抒情的力度,后面几节中最后这样的句子,那种效果来自她的感受力,也来自语言的凝聚,这可能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吧
>> 出生那年,人类的脚踏上了月球表面,
后来,哈勃望远镜鼓凸,睁一只独眼
看见光红移,潮远去,宇宙如气球胀开。
古老的诗意淡出,科学的美丽淡入,
却难回答为何宇宙本可以无,却终究有,
为何我本可以没有,却终究存在。
我出生在冬天,人马座的某一天,
智者喀戎拈弓搭箭,正在把顽童们训练。
我的名字,无意中竟有人马飞奔,
像你在墙上的斑渍中见到了一张脸。
很久以后,当我拂去阴历和汉字的尘埃,
惊讶地发现,我与人马座的渊源很深。
我的左手,卧着一条深深的断掌
它把激情和理智合二为一,正如马人。
我的指纹,个个是完美的椭圆形跑道
拷贝了宇宙、银河和太阳系的运行。
我从落木萧萧下的平原起步,跑过一个
没有阴影的省份,在燕山脚缓缓停留。
>> 丘比特扬手,袖箭闪,我也就拉开弓
射向那些美丽的仙女座,一抹云烟。
聚散的悲欢我尝了,他人的生活我过了,
我的心依旧单纯,如清澈的流水不留下刻痕。
如果你爱过并且有怜悯,
就请原谅我,不再提及命运和偶然。
我醉心于三门手艺:宗教、哲学、诗歌,
它们神奇而无用,正如酒让马人沉醉。
第一个,上帝如鲸鱼搁浅,解剖者出入其间;
第二个,黄昏后起飞,在不夜城迷了路;
第三个,近似于耳语,在人类毁灭之前
给他们提供虚假的安慰。
我不愿把一生消磨给阴森的走廊和等级,
也不靠对抗获得自由,因为我本来自由。
我是一个喜欢旷野、星空和大海的人,
像云朵没有祖国,马人没有主人。
我做着商羯罗和庄子的幻梦,
而我心爱的诗人,是马查多和陶渊明。
我的诗发自野兽的惊奇,止步于智慧。
我的语言,入魅的时候脱魅,像金币旋转。
它一面用海市蜃楼安慰苦涩的马眼睛
一面又把它还原为水沫、尘埃和光线。
它从前发出蒙克的呼喊,
如今静水流深,水面星自坠,水下鱼自眠。
飞机下降时扑面来的灯火,是今天的星座。
光雾后古人指点过的马人,越走越远,
何其散漫。射电望远镜标出亮度,
>> 却找不到传说的线索。新的星座名字客观:
不是矩尺,就是六分仪,还有罗盘。
哪如古代的虚构照耀,令我们的今生温暖
>> 我的诗发自野兽的惊奇,止步于智慧。
我的语言,入魅的时候脱魅,像金币旋转。
它一面用海市蜃楼安慰苦涩的马眼睛
一面又把它还原为水沫、尘埃和光线。
它从前发出蒙克的呼喊,
如今静水流深,水面星自坠,水下鱼自眠
>> 反讽有消解和反抗,摇滚精神、平民气质、反抗热情,同时也揭露虚假、建立认识,对假大空有所抵抗,所以它本身就是效果。但它不是更高层面的正面建设,正面的东西太难了,有善的乏味,也有套路的东西,容易受到反讽的冲击。当今,一个正面抒情的诗人会被认为过时,而一个一般的反讽诗人会让大家觉得有趣。这种情况多少有些悲哀,但不能把反讽当成那个元凶。反讽最好的时候,也是认识论,并且,我们可以认为反讽是一个标准,达不到反讽程度的抒情是老套了,因为反讽不是反对所有正面的东西,反对的是过时的俗套。
>> 米沃什说,荒诞构成了二十世纪的主流的悲观基调,但这种荒诞并不是他喜欢的风格。因为“为了不赤裸裸地活着,要不断把自己包裹在精神建构即我们不断改变的哲学、诗歌、艺术的风格的保护罩内”。在虚无中,最大的勇敢是站在对立面,哪怕微不足道,也要尝试把意义赋予历史。
>> 当然,只是变得任性乖张,
效命于征税机关。
您还把这个世纪叫做铁的世纪。
>> 所以要把骨子里隐蔽的刚强、倔强的一面,调动到诗歌情绪中来,运用到语言中,要从生活中提炼出核状物,类似毕晓普诗中极度冷静时达到的硬度。这是把我们人世的温暖向更高的艺术提升必要的硬度,是从情感向理智的淬炼,只有这样才能在温度冷却下来之后获得完美的形式,经受住凡俗的磨损。
◆ 第三讲 规范与自由:诗歌中的声音
>> 现在诗歌的发展,自由体诗占主流,大部分这种格律尝试和发现,不再发生于一套严格的规范之中,不再单纯靠押韵、平仄等来建立它的效果,而是靠一些细微的安排、节奏、停顿、反复等来实现
>> 冷霜是一位有着非常迷人的语调的诗人。从整体上来看,他的诗非常接近当年北大比较主流的抒情传统,包括对意象、隐喻和象征的运用,对语言的凝练自觉,以及对某些声音和色彩效果的先天性的痴迷。
而我觉得他出色的地方,在于摆脱了那种风格中的含混,获得了更清晰的能力。同时,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当时流行的有点热烈过度的调子构成了一个矫正,从更细微但也更坚定的调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风格。他在一个访谈中说过,最开始写诗的时候,认为诗应该是里尔克那种宏大的声音。一开始很多诗人都会有这样的错觉,并且,最开始建立起来的朦胧印象中的诗歌声音,是非常强大、有很强统摄力的,因为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整体的判断力,也就没什么抵抗力。这个声音不一定是错的,但很可能是不适合的,因为人的气质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的,所以摆脱这样的压迫性的声音,就成了开始阶段非常重要的一步。一般来说,这都需要一个契机。
对冷霜来说,这个契机就是曼德尔施塔姆。他自己说,读曼德尔施塔姆的诗让他改变了对诗歌语调的看法。那种规整从容的诗歌语调,毫无疑问影响了他的写作,即当他明白了曼德尔施塔姆独特的诗歌声音,呈现的是生命中凝结出来的某种东西的时候,他就获得了声音的自觉意识,开始发展出自己的声音。这首诗就是典型的冷霜的调子,题目也恰好和曼德尔施塔姆有关
>> 每一个人格都是一个发声契机
>> 他的很多诗自带节奏,比如大家应该都熟悉的《九月》。他的抒情短诗在技术上有非常出色的成就,四言的插入,减少连接词,句子的突然跳跃,音韵的巧妙摆布,词语的不寻常搭配,等等,都让他的诗获得了很强的音乐性。和他同时代、稍晚一些写类似诗的人不少,但能把这种强烈激情用有效的形式固定下来的不多,大部分都在太过自我的语言中空耗掉了。
>> 肖开愚最好的部分,进入群众、社会生活,直接汲取他们的力量。我们说的社会情感、及物的广阔,加上某种关怀、对小我的超越,在现代诗歌中其实是特别难得的。
>> 把楼击倒,把云打散成雨。
◆ 第四讲 清晰与神秘:诗歌中的语言
>> ?我们可以很明确地说,凡是好的诗歌,都是可以理解的,凡是不能理解的诗歌,都是可疑的。
>> 就像我们这一讲的主题一样,艺术中的神秘,是一种清晰的神秘。
>> ,靠的是那种清晰的表达对世界神秘性的开启,其中蕴含的人生经验、认识理解、感情升华,而不是语言自身的神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神秘之境,是事物和世界固有的层级,是人的精神和世界固有的神秘的交界。比如崇高、暗黑的强烈体验,来自某些时刻的顿悟和启示,某些大自然中的谜题——世界有它神秘性的一面,而诗歌常常在触及这些神秘的时候获得力量。
>> 这种神秘的境地,是靠非常清晰的思想来实现的,只有清晰才能带来神秘,因为它有人与人之间联通的内涵,能复述世界给我们的震撼。而混沌的神秘是没有内涵的,或者说它完全是个人化的,没法实现艺术的传播。语言上非常多玄机的玛丽莲·摩尔也说:“单纯神秘是无用的,迷对作家必须是清晰的。
>> 看具体的句子,短促有力、直接抒情的句式,体现在意思上呢,容量大,密度高。“你眼噙一座悬崖”“悬崖也是耸立的瀑布”,不仅表述奇异,还都包含着比喻。眼噙悬崖,是说眼泪出来,即将迅速流下
>> 贡布里希说,艺术的发展有个循环的过程。形式的东西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俗套,就会有原始的东西出来逆反。礼节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繁文缛节,就又引起反感。原始的东西有力,但最终要朝完美的形式和更高的思想攀升,这是文学发展的本能。在大诗人那里,有时一个人身上也能完整体现这种发展。
>> 可是在人生的路途上,
又有多少机缘,
向星空了望!
——郭小川《望星空》
谨以此诗纪念诗人郭小川(1919—1976)诞辰90周年
总有一些望星空的人,跳脱于自己的时代。
站在月亮的表面,看到了地球的可爱,
站在银河系的表面,看到了太阳系的微不足道,
站在宇宙盘子的表面,看到了银河系的看不到。
他们忘了火箭在肩,一时引而不发,
也忘了敌人弓箭在手,一时心慈手软,
在他们沉思的那一阵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们想到自己漫长的光阴,只是相当于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向秋蝉投过去的短短一瞥。
而致死的地震、海啸、森林大火,不过是一群蚂蚁
遇到的雨滴、风吹、兽爪,
以及巨大的树叶旋转从天而降。
他们想到他们视为世界中心的小镇和祖国
还不如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
而他们骄傲的悠久历史,不过是一粒沙的飞行史
短短的一句,他们的组织和个人
连一个字母都算不上。
他们想到人生如风吹枣花纷纷坠下,有的降到王宫,有的降到厕所,
有的降到某一种语言,有的降到某一个部落
和某一个宗教,就把自己的神奉为全部的真理,
把自己的鸟语花香称为最美丽的语言,最美丽的花朵。
他们想到小镇上悠闲散步的邻居被他们自己的伦理感动得热泪盈眶,
以为那是天体在运行,何等完美。
那些夜半望星空的人,从古到今都有心事。
他们或者在印度河,或者在尼罗河,或者在中美洲雨林凤毛麟角,
发明了宗教、哲学和占星术。
他们用木杆、矩尺、绳子和石头推算太阳的足迹,
在宫殿旁边立起了日晷。
他们顺手发明了现代天文学、现代哲学和现代奥德赛,
顺手磨出了哈勃望远镜和韦布望远镜,
他们用几乎等于线粒体的肉眼看到了宇宙身体内部的膨胀,
看到了一连串的数学公式和物理公式。
暗物质更多了,
黑洞更多了,
引力更多了,
他们的心事更重了。
那些凌晨守在阳台上或天文台上仰望星空的人,
不得不在天亮后回到粗糙的地面,回到菜市场和宫廷斗争。
他们在青菜叶和人的欲望中发现了比宏观力学更复杂的量子力学
他们一时找不到感觉,一时太有感觉,
总是测不准。
他们迷惑不已,纷纷失足跌进阴沟和井里,遭到女士们嘲笑。
(虽然他们如果狠下心不务正业,
也可以投机期货成功得到粉丝含情脉脉的仰慕。)
那些望星空的人歪着童年的脖子一直歪到老成天文学家,
也答不出为什么会有一个扁平的宇宙,
为什么最后还出现了人类和天文学家。
他们支支吾吾抬出了古老的星座、神话、一神论和多神论,
还有机械宇宙论和宇宙目的论,
但是解答不了他们的孙子爬在膝上时的提问。
在力学宇宙、物理学宇宙和化学宇宙之后,为什么出现了生命宇宙?
他们很窘很羞涩,把问题推给神学家和本体论,
后者把问题推给诗人,
诗人展开天使的翅膀飞到月球上了望,飞到银河系了望,
对我们报告说他很激动,非常非常激动,
宇宙是一个梦,生命是一个梦,大家在梦里要做好梦,不要做坏梦。
>> 真正的神秘,建立在清晰之上,是人类生命本身的浪漫属性,是文明发展中的推动力。当我们追求某种高尚的情感,对世界的神秘的追求也构成了一个隐蔽的动机,即:我们既想赋予生命以意义,又想在这意义之上,尊重它的无限性。我们既想探究生命和世界无法绝对获知的神秘,又想在这种神秘之上建立意义,即自己的生活依然是值得的。这一切,只有靠清晰才能实现。
◆ 第五讲 内在结构:诗歌中的建筑学
>> 是你的世界。你为自己的病找病根。
你走在亭子河边,一次一次踩破
远处村子的冬天,看着月亮又落下一场雪,
那雪啊,在你脚下陷落。
◆ 第六讲 光照的层面:诗歌中的境界
>> 如果尝试简单概括,那我能想到的就是:作品中体现的思想高度和美学成就构成的总体气象。
>> 艺术上形式的发展到极致,会涌起谈论意义的渴望。一旦谈起意义,就会自动代入历史发展潮流中去。那么,就难免带有价值判断,不然一切都是空虚的,那种正面的思想的流传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同的价值观之间是彼此包含、彼此交锋的,不是单一的价值观吸引我们。在这种丰富性之上,才是善的统摄。真正的力量来自善。写恶的诗,不是弘扬恶,而是让恶凸显善。真正从骨子里信赖善的诗人,哪怕沉溺于恶,也能体现出一种强大的人生观。
这种唯境界论当然也很危险。我们知道这样来谈论,武断且易陷盲目,最先面临的质疑就是太教条了。不是按着这个有境界的目标去写就有效果,事实上,诗歌也不可能很多人达到很高的境界。所谓境界,不就是高出一般吗。我们谈这些,不是夸赞某人是境界多高的大艺术家,而是找到在诗中体现出这样抱负和追求的诗人,欣赏他们的勇气,美学上的雄心
>>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时间的激流,
周围人来人往,幻象一般,出现,消失,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这座城市显得如此神秘,
如此陌生,变幻无穷,
人生不再是用上午、下午、白天、黑夜来计算,
而是由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连接而成,
我的手指触到自己的掌心,
>> 在这种感受中,青年警卫被写出了令人震惊的感觉。“那个站得笔直的警卫,让我觉得恐怖万分,/一个英俊的青年怎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间在他周围哗哗流逝,/一去不返——永远!”
人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太恐怖了。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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