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24 命运和选择 摘录
第一章 邦国时代 1.中国崛起 这个观念表现于城市规划和建筑,则是—— 择天下之中而立国。 择国之中而立宫。 择宫之中而立庙。 庙(廟),广(读如眼,屋脊)下是朝。 所以,庙就是宗庙和庙堂,宫则是宫城。宗庙和庙堂要建在宫城之中,宫城则要建在国之中。这里说的国,便只能是城市,或者城市国家,即一座城市加周边农村。城郭之内曰国,四境之内曰邦。这样的国家,就叫邦国。[插图] 邦国,都是“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的。 但,择“天下之中”立国的,只有一个。 她的名字,就叫“中国”。 西周初年青铜器“何尊”的铭文就说: 宅兹中国 2.统一战线 十分清楚,武王伐纣之后大封诸侯有两个目的:政治上巩固同盟,文化上安定人心。也就是说,武王和他的继承人以国家制度的形式告诉大家,我们既属于同一共同体,也属于同一文明圈。这个文明圈也是同心圆似的组合: 周王国:代表新兴的周文明。 宋公国:代表过去的商文明。 杞侯国:代表更早的夏文明。 于是,西周有了两条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政治上,保证了“周系广域王权国家”五百年没被外部势力攻破,周天下其实是后来自己解体的。文化上,统战更加意义非凡,那就是实现共同体和文明圈内各族群有区别的身份认同。 华夏文明圈在“广域王权国家”中诞生。 问题是,为什么叫华夏? 后世的解释是: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3.华夏文明圈 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夏,中国之人也。 此处“中国”的含义显然与今天的理解不同,其实兼有地理、文化和政治的三重标准。具体地说,就是指文明程度较高且位于中原地区的诸多封国,所以又叫“诸夏”。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诸戎、诸狄、诸夷。 从二里头时代开始,文明圈的建立就主要依靠文化的影响,是软实力催生了“中国”世界。 相反,武力征服则被认为是万不得已: 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 这里说的“文化”不是名词,而是“以文明去教化”的意思。 古老的夏,终于成为华美的夏——华夏。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许多新兴的邦国纷纷加入到华夏文明圈来,比如西方的秦,南方的楚,东南的吴和越,尽管未必得到承认。然而春秋五侯争霸,荆蛮之楚和亡余之宋都与有荣焉,姬姓邦国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晋。后来,也正是这个晋,以自己的解体预告了姬周百年老店的倒闭破产。 4.智者千虑 所以,西周封建包括两个层面—— 天子封诸侯,叫“封邦建国”。 诸侯封大夫,叫“封土立家”。 看起来,这跟后来西欧的所谓“封建等级制度”(Feudal Hierarchy)多少有点相像。比方说,都是国王将土地分封给大贵族,大贵族又封给小贵族,由此形成君臣关系。然而这两种制度却有着本质的区别。最大的不同,在于西欧封臣与封君的关系是非血缘的,西周封建则恰恰相反。 在这里,尺度是重要的,周人的分寸感也极佳。 西周封建,则可以概括为三句话: 以土地换和平; 以封爵换效忠; 以泛血缘关系求认同。 这里面充满了政治智慧,同时也有妥协和交换,那就是周王只能册封诸侯、创立制度和对叛乱者宣战,原则上不能过问诸侯各国的具体事务。这条原则同样适用于封国,大夫如何管理自己的封地,国君管不着。也就是说,家和国都是自治的,诸侯还能再分配,产权岂不等于是他们的? 5.变法与争鸣 那么,东周的特点是什么? 以一个超级大国为中央之邦和国上之国,统领其他城市国家组成邦联的历史条件不复存在,周天下实际崩盘,但是外壳还在,周天子名义上也还是共主。就是说,封建制虽然名存实亡,宗法制和礼乐制却尚未动摇。这就让孔子看到了希望,并将自己的历史使命确定为四个字:克己复礼。 复礼之路在于提倡爱心。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的意思就是:没有仁爱,礼崩乐坏。为了挽救已经开始并且正在崩坏的礼乐制,必须高举仁爱大旗。仁爱与礼乐,相辅相成。有爱心则为礼仪之邦,守礼乐则为志士仁人。唯其如此,孔子才会对他最喜欢的学生颜回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天下归仁,也可以说是“让世界充满爱”。 孔子只讲仁,孟子还要讲义,荀子则专章论礼乐。看来,太史公将墨子附在孟子荀卿列传末尾很有道理,而《老子》的说法更加有趣: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这段话在《老子》第三十八章,而本章正是道家的批儒总纲领。批判者总是在被批判者之后,因此《老子》的成书时间绝不可能在孔子之前。至于失道之后必然讲德,失德之后必然讲仁,失仁之后必然讲义,失义之后必然讲礼,这是逻辑推理的结论,还是客观事实的总结,则不得而知。 儒家思想发展变化的路线图,却画得非常之准: 失道而后德——周公。 失德而后仁——孔子。 失仁而后义——孟子。 失义而后礼——荀子。 这可真是每下愈况。 事实上儒家思想发展到荀子,就已经走到尽头。荀子的得意门生韩非,则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法家是与时俱进的新锐学派,只有他们是反对回到过去,也不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为自己站台,穿着夏商周的华冠丽服,唱着尧舜禹的陈词滥调,冠冕堂皇演出“古装戏”的。所以,也只有法家的主张被统治者接受,并且运用于政治体制改革。 第二章 帝国之初 1.帝国的前夜 战国,才真正是帝国的前夜。 春秋,则是邦国时代最后的辉煌。 最后辉煌的代表人物首推孔子。这不仅因为《春秋》的经文止于孔子去世,更因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当真维护周制度和周天下。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就是文天祥《正气歌》中首先举出的例子。他的诗中,也没战国什么事。毕竟,战国得名于《战国策》一书,顾名思义就知道那是讲战术和谋略的时代。强者要扩张,弱者要存活,为了达到目的,都可以不择手段。精神追求和道德坚守?对不起,还是算了吧! 两个时代的不同,又由此可见一斑—— 春秋:贵族精神。 战国:专业主义。 区别集中体现于战争。春秋的战争意在争霸,因此多半规模不大且时间不长,分出胜负便各自收兵。战国进行的却是兼并战争,灭国是肯定的,杀人无数也是肯定的。 青铜的贵族精神,在铁器的平民时代必难存续。 2.秦之误 表面上看,西周和秦汉,都是将天下分为三级。只不过前者分为天下、国和家,后者分为中央、郡和县,而且秦汉的许多郡县就来自春秋战国。 严格地说,只有郡和县都属于国家,负责人也都由中央任命时,才叫郡县制。两种制度的区别也昭然若揭—— 邦国:封建制加世袭制。 帝国:郡县制加任命制。 实际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适用制度,而邦国制在西周时期是最不坏的。它在战国时期走向终结,只因为不合时宜。何况周制也没有全部灭亡,宗法制和礼乐制就延续到了清末,所谓“失在于制,不在于政”恐怕未免武断。秦“失在于政,不在于制”,也是事实。 3.汉之兴 文明需要新鲜血液,文明需要不断更新,不能与时俱进就只有死路一条。周被秦灭,鲁被楚灭,便是证明。反过来也一样。吴亡于越,越又亡于楚,则能证明暴发户其实难成气候,厚积薄发才是硬道理。这样看,最该创造历史,担纲新时代主角的,岂非正是华夏化程度恰到好处的楚人? 难怪他们耿耿于怀,并发下毒誓: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4.三国与魏晋 合适的只有儒家。先秦儒家的“君臣父子”能够很方便地转化为“三纲五常”之类伦理规范,宗法制和礼乐制则是可继承的文化遗产,可操作的管控手段,并且是软管控而非硬管控。这样看,汉制虽是秦制,汉政却是周政。以周政行秦制,正是避免重蹈覆辙、实现长治久安的秘密所在。 事实上,由于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文官都由儒生或尊奉儒学的人担任,地方官也承担着教化的责任,作为周政核心的“以德治国”便毫无悬念地变成了伦理治国,也就是依靠伦理规范平治天下。因此,汉制与秦制其实也有异同。 秦制:中央集权,官员代理,以吏为师。 汉制:中央集权,官员代理,伦理治国。 前者是核心,后面两个是支撑点。 靠着新的制度,汉帝国重组了西周“广域王权国家”的血缘关系。皇帝仍然是上天的嫡长子,但他与臣民之间不再隔着其他人,也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所有帝国境内登记在册的编户齐民都是汉帝臣子,可以直接实现身份认同,并不像罗马那样,必须被授予公民权才有资格成为罗马人。 这才真叫“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难怪此后,稳定统一的王朝皆行汉制度。 5.南朝与北朝 南朝与北朝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对宗教的痴迷,区别仅仅在于尊道还是崇佛。在南朝,梁武帝身体力行,以其四次舍身同泰寺成为最慷慨的皇家施主;北魏则在太武帝灭佛之后,又有文成帝的云冈石窟和胡太后的永宁寺塔。这并不奇怪。佛教主张的世界大同有利于抹平胡汉差异,正如道教鼓吹的长生不老和控制妖魔鬼怪,同样引人入胜。 烟雨中的四百八十寺,何止于南朝,何止于佛教。 轨迹和逻辑却很清晰。超级稳定的两汉崩溃后,幻灭感便在最敏感的知识阶层油然而生。有怀疑主义为前导,魏晋玄学揭竿而起,外来文化乘虚而入,便都顺理成章。从皓首穷经转向冥想清谈,由凡间尘世转向天国仙界,则是读书人和老百姓的自然选择,统治者只需乐观其成。毕竟,清谈会误国却不会作乱,宗教作为心灵安慰剂也自有其功能。 如果再加上艺术,就尽善尽美。 第三章 巅峰与定型 1.兴衰隋唐 庶族又称寒门,也就是小地主和破落地主。他们既不像世家大族那样可以垄断仕途,又不至于无钱读书。由这些人担任帝国官员则有三大好处:他们会因为改变命运而对朝廷感恩戴德,会因为饱读诗书而恪守儒家伦理,又会因为势单力薄而不产生任何威胁,代理皇权简直非他们莫属。 科举制应运而生。 事实上,也只有这种制度,才能让没有背景的庶族地主登上历史舞台,相对公平的竞争也很快显示出优越性。难怪尽管它有种种问题,却延续了大约一千三百年之久。 接下来便是隋炀帝打通南北,唐太宗融合胡汉,武则天抹平士庶,卢惠能创立禅宗。这四个人虽然成败不同,得到的褒贬也各异,却都天赋极高,骨子里胆大妄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倒是很能代表那个时代的精气神。 尽可能做到机会均等的社会起码不坏,更何况唐帝国也没有太多的清规戒律,至少在文化方面是如此。这不仅造就了物质生活的丰富多彩、文学艺术的百花齐放,更是营建了气度非凡的集体心理。满足感和自豪感弥漫于社会,从上层流溢到民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种话可只有那时的诗人才说得出,也只有他们说了才算数。 盛唐气象,当作如是观。 实际上,由于缺乏足够的史料,我们并不能确切地得知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状况,尤其是底层人民的。大体上可以肯定的是,唐帝国搭建起新大厦的框架之后,并没有更深入地思考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这个混血王朝就像美少年,尽情挥霍着青春,不知英雄也有末路,美人也会迟暮,国家机器的零配件要磨损生锈,繁华的表面之下竟危机四伏。 2.成败两宋 这叫什么呢? 开明专制。 结果让人欣慰。两宋的皇帝中没有暴君,也基本上并不独断专行。皇后们都很贤惠,宫廷也算安静,没有外戚专政和宦官擅权。文官集团内部虽然难免政见不一,也存在派系斗争,但在前期都效忠帝国,自觉地以天下为己任。可以说这在历史上相当罕见,在世界上更是独一无二。 享受到政治清明红利的不止士大夫,也包括农民、工匠和商人。由于承认土地私有,并且农村不抑兼并,城市不设宵禁,农业生产便走向规模化、集约化和专业化,商品经济也极其繁荣。更加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两宋把不利因素变成了有利因素。陆上丝绸之路不通,那就开辟海上的。结果是海外贸易不但带来滚滚财源,还保证了文明的世界性。 凡此种种,都说明宋在中国古代,有可能人权状况最好而且生存环境最宽松。唯其如此,宋才成为我们民族历史上文明程度最高的时代。没错,不是最强大,是最文明。这种登峰造极不同于汉的势不可当和虽远必诛,唐的绚丽多彩和雍容华贵,毋宁说更多地体现于生活态度和文化教养。那种怡然自得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却又可以触摸和品尝。 3.集权再集权 此后明清两代不再有宰相,国务委员变成国务秘书,明代是内阁大学士,清代雍正之后是军机大臣。内阁和军机处与宰相府截然不同,虽然大学士也被习惯性地叫作中堂。然而中堂的本义是中书省政事堂。现在中书省都没了,哪有那堂? 如此变革,堪称天翻地覆,路线却很清楚: 汉承秦制,三公九卿,宰相是总理三人。 唐承隋制,三省六部,宰相变国务委员。 清承明制,没有宰相,只有国务秘书。 国务委员人数较多的宋,是过渡阶段。 其实,元代制度对于后世影响重大的是行省。行省就是行中书省,与行枢密院和行御史台同为中央派出机构。明清两代没有行院和行台,但保留了地方行政区划的省制。尽管严格地说,它该叫布政使区,省政府也该叫布政司。 元帝国对行省却控制甚严。清代更是明确规定,各省的实际负责人,是中央派驻地方之官员,巡抚管一省,总督所辖可多至三省。这其实是不放心,而且宋代就已开始。 不妨看看县之长官的官名。 秦汉,大县叫县令,小县叫县长。 隋唐,正式任命的叫县令,临时代理的叫知县。 两宋,有县令有知县。州和府的长官,叫知州和知府。 意思是:知某县事、知某州事、知某府事。 如此官名延续到明清,只有布政使和按察使并“知某省事”是正式省官,却又有巡抚和总督凌驾其上,巡抚和总督则直属于皇帝。这就不简单地只是中央集权,应该说是先收地方之权于中央,再收中央之权于皇帝了。 结果是什么呢? 明专制,清独裁。 4.另一条线索 其实从夏商周开始,民族融合就是趋势。中华文明具有先进性和世界性,原因也正在兼收并蓄和博采众长。事实上少数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关系,早就构成了中华历史的另一条线索。只不过大的趋势,到唐宋元明清便更为清楚。 唐:混血王朝,多民族境内共存。 宋:汉族政权与少数民族政权并存。 元:少数民族政权,多民族境内共存。 明:汉族政权,多民族境内共存。 清:少数民族政权,多民族境内共存。 5.当惊世界殊 实际上,情况正如马克思所说: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马克思接着说: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 事实证明,这些话完全正确。 清醒的直面现实者,则会被打击。 问题在于,闭关自守并非中华文明的特性,与世隔绝也绝非中华民族的愿望。出使罗马的外交官抵达了波斯湾的汉不用说,向世界各国传播文化、开放市场的唐不用说,有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宋和元,更是与外部世界交往频繁。 门,原本开着。 那么,为什么还要人为地隔绝于世并以幻想自欺? 很遗憾,这是自己的选择。 谜底,则也许在数千年形成的观念之中。 第四章 问苍茫大地 1.宇宙与天下 黄宗羲的态度十分明确: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因此,王夫之指出: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 读过黄宗羲著作的顾炎武,则明确将“亡国”与“亡天下”区分开来。他说,保国是皇帝和官员的事,保天下却是每个人都有责任的。这观点后来被梁启超概括为八个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最简单的理解,就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宇宙的部分。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这是至少在汉代就有的概念。茫茫苍天在上,四面是浩瀚大海,天下和海内岂非正好符合宇宙的概念?尽管这只牵涉到宇宙的空间。所以,天下观首先是宇宙观。 事实上,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存活,有文化即可。文明的意义则在于既要生活有着落,又要精神有寄托,这就叫安身立命。封闭型宇宙中的天下,则可谓安身立命之所。 天下观,也是文明观。 但,代表理想的,为什么是中华文明? 因为中国处于天下之中。事实上,如果前面所说的宇宙模型成立,那么从逻辑上讲,中国就必定是最安全的,同时也是最文明的。安全是因为远离天涯海角和未知世界,文明则因为天下之中对应着天上之中,当然得天独厚。 文明观和宇宙观,在这里得到了统一。 统一也因为一个字——中。 中,当然首先是方位,却是最尊贵的。它甚至不能叫作方位,只能叫中央,东南西北才是四方。中央为华夏,其余则东曰夷,南曰蛮,西曰戎,北曰狄,难道一样吗?黄帝之所以叫黄帝,也因为黄是中央之色。 天下观,又是政治观。 居中国才能治天下,难怪拓跋宏要迁都洛阳。 到这时,种族问题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明。中华文明也从来就认为,天下是各民族的家园和共同体。谁能够代表先进的生产力和文化,谁就代表中国。 因此,当现代科学的宇宙观传入中国,传统的天下观便只能崩溃。地球既然是圆的,也就没有天下之中。没有天下之中,又何来天朝上国?当时的错愕,现在已难想象。可以肯定的是,改变世界观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毕竟,这是从高空坠落,而且落差很大。 2.天的多重身份 由此可见,天至少有以下身份: 人类生活的自然界。 合法政权的授权人。 是非善恶的仲裁者。 毫无疑问,如此多重身份的天,很难被超功利和纯客观地观察。观察和分类是有的,中国古代博物学的知识也相当丰富,自发地产生近代科学则完全没有可能。并非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兴趣。因为天作为自然界同时是伦理的甚至命运的。所谓“听天由命”则说明人对命运只能服从,顶多可以测算,但这显然不是科学家的任务和职能。 结果是什么呢?中国古代的科学成就,很难与中华文明灿烂辉煌的历史地位相匹配,哪怕跟技术进步做比较都相形见绌。科学家们或者名不见经传,或者以人文名世。科学界也没有“儒林”或“文苑”那样的特定称谓,可以在官修的史书中成为独立单元。当然,像古希腊文明那样,科学竟然成为人文精神和民族气质,恐怕就更加没有可能。能够肯定的是,对上天可以观察,更要敬畏。 3.尊儒得失 中国古代也很难产生严格意义上的信仰——对超自然和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超自然,就不能用科学实验来证明;超世俗,就不能用生活经验来证明。所有的途径都不能奏效,唯一的选择便只有坚信,是谓信仰。 这是信仰最严格的定义,也是最基本的。 何况从夏商周开始,我们就有祖宗崇拜。更为神奇甚至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崇拜可以延续数千年。无论是哪个王朝和时代,也无论统治者是哪个民族,国族的血缘谱系都可以追溯到远古传说中的共同祖先,以至于中华史读起来就像是家族的历史,这在全世界恐怕也同样绝无仅有。 所以,中国人可以不靠宗教来实现身份认同。 宗教扬善惩恶的功能则由儒学承包。儒学原本就是带有哲学性质的政治伦理学,也原本就主张以德治国,主张礼乐教化。担任道德导师,可谓当仁不让,也算本色出演。 有了这样一个不可再还原的逻辑起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演出成系列的道德观念——亲亲既然是爱,那就应该有恻隐之心,行忠恕之道,这就是仁。自己不仁要羞愧,他人不仁要憎恶,这就是义。有爱则谦恭待人,尊卑有序,这就是礼。仗义则明辨是非,不受蛊惑,这就是智。再加上后来汉儒补充的信,就成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五常”。 五常加三纲,从两汉管到了明清。 这是中华帝国的思想统治根基。 不敢怀疑就没有批判,没有好奇就不会探索,结果当然是既不可能产生宗教,也很难有科学成果。科学与宗教看似势不两立,其实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终极追问。他们也都试图回答:我们人类和这个世界是从哪里来的?原因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宇宙的时间开始之际,又是谁推了第一下? 4.德治与官治 邦国时代,寓德治于礼治。 帝国时代,寓德治于官治。 实现德治的途径由制度化的礼,变成具体的人,无疑是重大转变,却并非没有可能。只要官员笃信儒家伦理,那么在朝廷就会为君分忧,在地方就会为民立范,即便退休回到家乡,也能作为乡绅调解诉讼,摆平纠纷,稳定一方。 如此,岂非成本低而效益高? 难怪科举制一经发明,便通行于唐宋到明清,只有完善没有变更。因为唯独这种制度,能够将德治和官治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然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科举制度和官僚政治最为成熟是在明清,道德滑坡和风气败坏也在这两代。 突出问题有三个:虚伪、内讧、贪腐。 集体虚伪是最大的腐败,雪上加霜的是还有内讧。内讧至少在春秋就已经开始,到官治时代则成为常规。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比如政见分歧和权力斗争,甚至读书人难免会有的门户之见和意气用事。这原本也属正常,不正常的是斗争方式——将对立面认定为道德败坏的小人,甚至居心叵测的奸臣,而无论双方的真实情况、诉求和主张是什么。 更可悲的是,这还要算光明正大的。 但是没有办法。在帝国制度的框架下,解决官僚集团的争端只能靠至尊天子的裁决;而要扳倒政敌,最为得心应手的做法就是占据道德高地,指控对方居心不良。因为诛心并不需要提供证据,能让掌握最高权力的疑神疑鬼就够了。 于是官场中弥漫着阴谋的气息,让热衷此道的看客兴奋不已。深谙南面之术的那些帝王则听之任之,这样就能灵活地运天下于掌中。反正读书人除了做官没有别的出路,帝国并不发愁落马者的替补队员。结果越是承平日久,整个社会反倒越是糜烂,只能听任那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 5.半步之遥 所以说: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这可真是振聋发聩,石破天惊。 毫无疑问,黄宗羲并非无政府主义者,也没当真要废除君主制,但主张厘清权界,摆正位置,尤其必须明确君主是天下的客卿,不能反客为主。为君之职分则是为天下人兴利除害,而不是将天下视为自家银行,还要放高利贷,将盘剥百姓奴役他人以供自己淫乐,说成“我产业之花息”。 把被颠倒的主从关系再颠倒过来以后,一系列的结论便顺理成章。天下既然不是君主的囊中私物,公权力也就不能私相授受,官员也并非私家农场的牧羊人。人君之所以需要人臣,只因为天下太大,一个人忙不过来。因此臣之于君的最佳关系是亦师亦友,再不济也是助理,不是奴仆。 应该承认,黄宗羲相当敏感,他看出秦和元是中华史的重大转折时期。事实上也如此:前者变分权为集权,后者变集权为专制。总体趋势是帝王越来越视天下为私产,视国务为家务,就连分别人一杯羹和商量着办都不愿意。 附录 文明的起始与国家的形态 文化(culture)是人类的创造物。 文明(civilization)则标志着人类社会进入高级阶段。 也就是说:动物和自然界没有文化。初级阶段还只是孕育着文明。那么,分界点在哪里? 换言之:有城市即有国家,有国家即有文明。 城市和国家,是文明时代不可再还原的标志。 不可再还原,就是不能再往前推,不能推到部落,推到村庄。只有村庄和部落的时代,无论如何都在文明前。尽管国家的前身是部落或者部落联盟,也尽管超大型的村庄聚落近于城市,很难绝对区分,但在逻辑上却必须一刀两断。 也就是说,城市和国家,是底线。 如果只看历史文献,节点和阶段很清楚: 启废禅让:国家诞生,是为邦国时代。 秦并天下:海内一统,是为帝国时代。 辛亥革命:废除帝制,是为共和国时代。 因此,我的“国家三阶段”便表述为—— 邦国—帝国—共和国 现在看,确有“简单粗暴”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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