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李白被鄙视了!杜甫也是!
张慕晖 (得来全不费功夫,莫如奋力争向上)
这两天我在看Arthur Waley翻译的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对于他的选诗很是吃惊。他选了三首先秦诗(一首九歌和两篇宋玉),六十首白居易,剩下的全是汉魏六朝诗(其中特别强调了十二首陶渊明);中国人热爱的李杜则一首也没选,其他唐诗也几乎完全没选,宋词更是一首没有。对此译者当然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唐。——我已经描述过这个王朝时期诗歌技术的发展。形式在当时远比内容被看重。一位批评家说:“诗歌应当取材于汉魏”。(这谁?——zmh)除了少数改革者之外,作家们满足于用新的形式来掩盖旧的主题。当然,只有完全熟悉早期诗歌的人才能意识到这一点的真实程度。 总体而言,唐诗的库存题材范围很窄。场面调度是从早期借用的。如果写一首战诗,它写的是汉代的战役,而不是当代的事件。传统爱情诗中的“弃妃”指的是汉宫的妃子。无数的诗篇记载了“游览废墟”、“古城遗址”等,细节千差万别,但情感却是一致的。另一个特点是历史典故的过多运用。这在押韵翻译中通常并不明显,押韵翻译通过替换概括性内容来避免此类引用。诗歌成为诗人的媒介,不是为了表达情感,而是为了展示诗人的古典造诣。伟大的李白也不例外。他的译者常常让我们以为他是在表达自己的想象,但实际上他是在巧妙地运用陶潜或谢朓的一些诗。正是因为他的诗句,他才受到人们的钦佩,这是公正的。他代表了对他的前辈的正式韵律的反应。他擅长的是他的古诗中不规则的歌律。在诸如《蜀道难》这样的诗歌中,长短句纷繁复杂,充满异域风情,他的目标是更接近音乐而不是诗歌。与他同时代的杜甫偶尔会放弃对“抽象形式”的崇拜。两位诗人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时期。755年,皇帝最宠爱的突厥人安禄山背叛了他的主人。随后发生内战,中国损失了三千万人。王朝永久衰弱,帝国因外国入侵而大大削弱。明皇的“黄金时代”就此结束。杜甫因屠杀和征兵的恐怖而激动,写了一系列旧体诗,白居易特别点赞。(中国人是绝不会这样说话的?!——zmh)其中之一“The Press-gang”(石壕吏)在贾尔斯的翻译中很常见。与此同时,李白正在写赞美皇帝“西游”的诗——这次旅行实际上是一次逃离敌人的短暂旅程。 宋。——就内容而言,宋代诗人的独创性甚至不如前人。他们的全部精力都致力于发明正式的限制。“词”发展起来,这是一种长度不规则的歌曲,用节写成,每节都必须符合严格的音调和韵律模式。“词”的内容通常完全是约定俗成的。被翻译的很少;很明显,它们不适合翻译,因为它们的全部优点在于韵律的灵巧。女诗人李易安的例子可以在朱迪思·戈蒂埃的《玉书》第二版中找到。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家苏东坡的诗歌,就其内容而言,几乎完全是早期诗歌的拼凑而成。正是由于他的诗歌的音乐品质,他才受到同胞的重视。他几乎没有一首诗不借用白居易的一句话(有时是整行),他在批评著作中对白居易表达了无限的钦佩。简而言之:唐诗不行,宋词不行,汉魏六朝诗,行👍
好吧,我的一般看法被彻底挑战了,我一时无言以对……但我又隐约觉得这的确是值得我深思的东西,因为我也一直觉得“宋词不行”,理由和他对唐诗的批评有类似之处:
至于秦观呢,我觉得他的问题是,在每阕的前半部分,使用的意象不是理念转化来的,而是概念转化来的。什么“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净用些套话(典故),不写真实情境,这是我最讨厌宋词的一点。秦观真收到梅花了吗?收到的真是装在鱼匣里的一尺白绢写的信吗?要是他真这么做了,我就服他。要是没有,要是他没有收到梅花,没收到信,或者是用纸而非绢写的信,或者寄的时候用的不是鱼形的盒子,或者绢的长度四舍五入后不是一尺,那我就不服,怎么都不服。差一个字都不行。既然梅花尺素这些意象表达的只是“我收到一封远方来信”,跟现实中的梅花和素绢没有什么联系,那这种有限的、极为容易把握的意象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直接写出自己的心情和状态呢! 我对“象征”意义的评价还有和歌德等人不同的一点。我始终相信,接触真实能够让人获得安宁。如果使用意象只是为了书写自己的感情,那我觉得这只会对自己和对读者造成误导,反而误解这些感情——那还不如直接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算了。好的意象中必须有其不属于“心象风景”,而属于现实的部分,这样才能有效地抒发情感,在真实中最终得到某种不可捉摸的拯救或升华。我想,这种“无法捉摸”的拯救就是抒情诗的意义了。https://book.douban.com/annotation/126143049/
前几天我写了一篇文章,充分地表达了我对周敦颐《爱莲说》的愤怒。 简单概括一下,主要是两点:一是觉得这种写法不尊重作为客观实在的莲。莲是客观实在的物;我除了客观实在外,还有主观意识(姑且认为莲没有,但也说不准),我靠这个认识世界,所以我是人。但我并不认为有主观意识就是高贵的,或者其他的客观实在物也得像我一样有主观意识才高贵,好像说莲是君子是一种多么大的赞许一样。莲就是莲就是莲就是莲……牡丹就是牡丹就是牡丹就是牡丹……这已经足够值得赞许了,管它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呢。 二是因为在应试教育中被强制灌输过多内容而不满。我已经受够了天天鉴赏唐诗宋词文言小品,我不怎么喜欢唐诗,对宋词则达到了厌恶的程度,我最讨厌他们这些套话、用典、天天写歌女了!然后我还非得对着这些玩意儿推测出题人的想法!我就是不喜欢这些,而喜欢先秦两汉诗歌,但是不考!(或许反而应该庆幸这些东西不考,这样我就不必扭曲我的任何观点去迎合判卷老师了。)https://book.douban.com/annotation/126338712/
这大概是四五个月前写的文章吧。然而,自从这个月开始读《唐诗鉴赏辞典》以来,我的看法也悄然改变了。我终究没法像Arthur Waley那样冷酷地评价唐诗,当我从王维的诗中感受到中国古典山水画的境界,在李白诗中发觉自由独立的精神和现实的激烈冲突,在杜甫身上看尽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情怀和传统悲剧时,我很难不动容——我动容了,我感到自己沉溺其中,并后悔自己以前说话怎么这么刻薄。但与此同时,我的主要看法并未动摇,甚至更坚定了:我最钟爱的仍然是诗经和乐府。用个西方的修辞手法吧,诗经是“诗中之诗”,就像圣经是“书中之书”那样。(而且都带个“经”字。)通过艰苦卓绝的学习,现代人或许能仿写出平均水平的唐诗宋词,但模仿乐府和诗经是不可能的。这连汉魏六朝的人都做不好。因为诗经带给我的震撼太大了,我一时反而很难说清它到底好在哪里,只好先这样说:当我想起诗经时,我首先想起的是哪几句?首先是写尽农耕社会时节流转的《七月》,它有种令我震惊的天真气质: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其次是想象力无比瑰丽的《大东》: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以及经常在我心头回响,提醒我如何待人待己的《民劳》:
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谏。……那照译者的原则至少也该选点诗经吧,怎么一首都没有?楚辞也只选了一首?在我看来,诗经楚辞的原创性怎么着也不该比汉魏六朝诗还低吧。
至于白居易好在哪里……我还没读到那部分,但考虑到日本人也狂热地喜爱白居易,他的诗中可能确实包含某种单在中国文化内部看难以感受到的力量,某种除属于中国外更属于世界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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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好一会,才查明白,译者提到的“The Press-gang”是《石壕吏》(H. A. Giles译):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There, where at eve I sought a bed, A pressgang came, recruits to hunt; Over the wall the goodman sped, And left his wife to bear the brunt.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Ah me! the cruel serjeant's rage! Ah me! how sadly she anon Told all her story's mournful page— How three sons to the war had gone;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How one had sent a line to say That two had been in battle slain: He, from the fight had run away, But they could ne'er come back again.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She swore 'twas all the family— Except a grandson at the breast; His mother too was there, but she Was all in rags and tatters drest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The crone with age was troubled sore, But for herself she'd not think twice To journey to the seat of war And help to cook the soldiers' rice.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The night wore on and stopped her talk; Then sobs upon my hearing fell … At dawn when I set forth to walk, Only the goodman cried Farewell!
来源: The Pressgang
译笔不错,但更重要的是,透过翻译,我仍然能看到杜甫这首诗的核心魅力:虽然语言朴素,叙事却十分精炼,诗句下涌动着深沉悲痛的情感。这大概就是这首诗在西方比较流行的原因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听过另一个说法:沉迷于书写西方人容易理解其好处的诗是愚蠢的,因为这样就失去了这首诗对中文的一切意义。忘了是谁说的,但我觉得也挺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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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hur Waley译的《十五从军征》也给我类似的感受,英译没有怎么损失它的魅力: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At fifteen I went with the army, At fourscore I came home. On the way I met a man from the village, I asked him who there was at home. “That over there is your house, All covered over with trees and bushes.”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Rabbits had run in at the dog-hole, Pheasants flew down from the beams of the roof. In the courtyard was growing some wild grain; And by the well, some wild mallows.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I’ll boil the grain and make porridge, I’ll pluck the mallows and make soup. Soup and porridge are both cooked, But there is no one to eat them with. I went out and looked towards the east, While tears fell and wetted my cloth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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