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出关】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生庚桑楚,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请……”“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您怎么样?所有这里的藏书,都看过了罢?”
*老子(约前571—?) 春秋时楚国人,我国古代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者。《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廼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于是老子廼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现存《老子》(一名《道德经》),分《道经》、《德经》上下两篇,是战国时人编纂的传为老子的言论集。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人,儒家学派的创始者。有其弟子记录他言行的《论语》一书传世。
* 廼 nǎi• 是;就是。• 你;你的。亦指他的,犹其。• 如此。• 尚且。• 却;但。• 仅;只。• 于是;就。• 宁;岂。姑成吾所。”• 而。• 至于。• 如果。• 这才;才。• 竟是;竟。• 助词。无义。
* 陬邑 zōu yì:边远乡邑。
*关于老子接见孔子时的情形,《庄子·田子方》中记有如下的传说:“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倔)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慹然,晋代司马彪注:“不动貌。”
慹 :zhí,恐惧:“怀诈不称,诛罚辄行,以是豪强~服。”zhé,不动:“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然似非人。”
*庚桑楚 老子弟子。《庄子·庚桑楚》中说:“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据司马彪注,“役”就是门徒、弟子。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白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
* 关于孔子两次见老子的传说,《庄子·天运》中有如下的描写:“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干)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其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按关于上文中所说的“类”,《山海经·南山经》中有如下记载:“亶爰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细要”,指细腰蜂,即蜾蠃。我国有些古书中误认蜾蠃纯雌无雄,只有捕捉螟蛉来使它化为己子;所以小说中译原句为“细腰蜂儿化别个”。风化,旧说是兽类雌雄相诱而化育的意思。
* 鉤用 ɡōu yònɡ:听取采用。
* 邪:读音为xié、yá、yé、yú、xú。是秦始皇东巡所到之地,立“琅琊刻石”之处。琅琊东面的海中即是木星每天黄昏时升起的地方。木星是征伐之星。
* 亶爰 chán yuán:传说中的山名。
* 牝牡 pìn mǔ• 鸟兽的雌性和雄性。• 男性和女性。• 阴阳。• 喻表面现象。参见“牝牡驪黄”。• 古代指金星在南,木星在北。为丰年的征兆。
* 蜾蠃 ɡuǒ luǒ:即蜾蠃蜂。以泥筑巢于树枝或壁上,捕螟蛉等幼虫为食。古人误以为收养螟蛉幼虫。
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大约过了八分钟,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老子也并不挽留他,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冉有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嘴里喊一声“都”,车子就走动了。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
* 图书馆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曾作周室“守藏室之史”,唐代司马贞《索隐》:“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也。”藏书室是古代帝王收藏图书文献的地方;史,古代掌管图书、记事、历象的史官。
* 横板 古称为“轼”,即设置车厢前端供乘车者凭倚的横木。古人在车上用俯首凭轼表示敬礼。* 轼 shì:• 古时设在车箱前面供人凭倚的横木。形如半框,有三面。• 凭轼致敬。
* 冉有 名求,春秋时鲁国人,孔子弟子。《论语·子路》有“子适卫,冉有仆”的记载;宋代朱熹注:“仆,御车也。”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话说的很不少……”“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话真也说的太多了。”他又仿佛突然记起一件事情来,“哦,孔丘送我的一只雁鹅,不是晒了腊鹅了吗?你蒸蒸吃去罢。我横竖没有牙齿,咬不动。”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静下来,合了眼。图书馆里很寂静。只听得竹竿子碰着屋檐响,这是庚桑楚在取挂在檐下的腊鹅。一过就是三个月。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 雁鹅 古代士大夫初相见时,用雁作为礼物。《仪礼·士相见礼》:“下大夫相见以雁。”清代王引之以为雁鹅即鹅(见《经义述闻》)。
“请……”老子照例只说了这一个字。“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长久不看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那里那里,”孔子谦虚的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对对!”老子道。“您想通了!”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呆木头。大约过了八分钟,孔子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
“先生今天好像不大高兴,”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边,垂着手,说。“话说的很少……”“你说的对。”老子微微的叹一口气,有些颓唐的回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应该走了。”“这为什么呢?”庚桑楚大吃一惊,好像遇着了晴天的霹雳。“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 关于老子西出函谷的原因,作者在《〈出关〉的“关”》(《且介亭杂文末编》)中说,是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又说,这是依据章太炎的意见。章太炎在《诸子学略说》中说过:“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嗁。’(原注:意谓己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先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徧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借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陵驾其上者乎?”(见1906年《国粹学报》第二年第四册)按章太炎的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推测,鲁迅在《〈出关〉的“关”》中曾说,“我也并不信为一定的事实”。
“那么,不正是同道了吗?还走什么呢?”“不,”老子摆一摆手,“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你在我这里学了这许多年,还是这么老实,”老子笑了起来,“这真是性不能改,命不能换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
* 流沙 古代指我国西北的沙漠地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南朝宋裴《集解》引汉代刘向《列仙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会错的……”“不,开头也常常看错。”“那么,”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老子又笑了起来,向庚桑楚张开嘴:“你看:我牙齿还有吗?”他问。“没有了。”庚桑楚回答说。“舌头还在吗?”“在的。”“懂了没有?”“先生的意思是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吗?”“你说的对。我看你也还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去罢。但先给我的那匹青牛刷一下,鞍鞯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骑的。”
* 老子和庚桑楚的这一段对话,是根据刘向《说苑·敬慎》中所载老聃和常枞的一段问答:“常枞有疾,老子往问焉,张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齿存乎?’老子曰:‘亡。’常枞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邪;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邪?’常枞曰:‘然。’”常枞,相传为老子之师。
* 常枞,据传是老子之师,其名不可考,所传于今世的只有那著名的成语——舌存齿亡
* 关于老子骑青牛的传说,《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贞《索隐》引《列异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其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般和墨翟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 函谷关 在今河南灵宝县东北,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关城在谷中,战国时秦国所置。
* 崤山 xiáo shān:亦称“嵚崟山”。在河南省西部。秦岭东段支脉。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
* 关尹喜 相传为函谷关关尹。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并未叙明关吏姓名;“喜”字当是动词,汉代人认为是人名,所以称为关尹喜。《庄子·天下》称关尹、老子二人为“古之博大真人”;《吕氏春秋·不二》也有“老耽(聃)贵柔……关尹贵清”的话。
* 签子手 旧时称关卡上持铁签查验货物的人。
这时签子手便翻了一通青牛上的鞍鞯,又用签子刺一个洞,伸进指头去掏了一下,一声不响,橛着嘴走开了。“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那很好!那好极了!现在谁都讲卫生,卫生是顶要紧的。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老子还没有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签子手用签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开脚步,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 鞍鞯 ān jiān:鞍韂,马鞍子和垫在马鞍子下面的东西。
到得关上,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这大厅就是城楼的中一间,临窗一望,只见外面全是黄土的平原,愈远愈低;天色苍苍,真是好空气。这雄关就高踞峻坂之上,门外左右全是土坡,中间一条车道,好像在峭壁之间。实在是只要一丸泥就可以封住的。
* 峻坂 jùn bǎn:陡坡。
* 一丸泥就可以封住 形容函谷关的形势险要,用少数兵力即可扼守的意思。“丸泥”,见《后汉书·隗嚣传》中王元对隗嚣说的话:“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按我国古时用泥丸封缄木简,所以王元有丸泥封关的譬喻。
* 隗嚣 wěi xiāo(?—33)东汉初天水成纪(今甘肃静宁西南)人,字季孟。新莽末,被当地豪强拥立,据有天水、武都、金城(均在今甘肃)等郡。后归附更始。旋自称“西州上将军”。后归汉,仍图谋割据,并称臣于公孙述。屡为汉军所败,忧愤而死。其子隗纯降汉。
大家喝过开水,再吃饽饽。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早知道这是免不掉的,就满口答应。于是轰轰了一阵,屋里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们。同来的八人之外,还有四个巡警,两个签子手,五个探子,一个书记,账房和厨房。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 笔、刀、木札 我国古代还没有纸的时候,记事是用笔点漆写在竹简或木札上,写错了就用刀削去,因而同时用这三种工具。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只听得他慢慢的说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大家彼此面面相觑,没有抄。“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 自“道可道”至“众妙之门”,连成一段,是《老子》全书开始的一章。下文“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是全书最末一句。“无为而无不为”,是第四十八章中的一句。
人们却还在外面纷纷议论。过不多久,就有四个代表进来见老子,大意是说他的话讲的太快了,加上国语不大纯粹,所以谁也不能笔记。没有记录,可惜非常,所以要请他补发些讲义。“来笃话啥西,俺实直头听弗懂!”账房说。“还是耐自家写子出来末哉。写子出来末,总算弗白嚼蛆一场哉。阿是?”书记先生道。
* 这句话间杂着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说些什么,我简直听不懂!* 这是苏州方言,意思是:还是你自己写出来吧。写了出来,总算不白白地瞎说一场。是吧?
第二天早晨,天气有些阴沉沉,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编讲义,因为他急于要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觉得更加不舒适了。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静静的坐下去,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想一想,写一句。那时眼镜还没有发明,他的老花眼睛细得好像一条线,很费力;除去喝白开水和吃饽饽的时间,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于是取了绳子,穿起木札来,计两串,扶着拄杖,到关尹喜的公事房里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关尹喜非常高兴,非常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换了一副悲哀的脸相,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装在一个充公的白布口袋里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并且声明:这是因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优待,假如他年纪青,饽饽就只能有十个了。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之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现在只要看见一个大姑娘,不论好丑,就眼睛甜腻腻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们的账房先生一样,规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大家都觉得有些冷。“这老头子究竟是到那里去,去干什么的?”书记先生趁势岔开了关尹喜的话。“自说是上流沙去的,”关尹喜冷冷的说。“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么,我们再叫他著书。”账房先生高兴了起来。“不过饽饽真也太费。那时候,我们只要说宗旨已经改为提拔新作家,两串稿子,给他五个饽饽也足够了。”
“那可不见得行。要发牢骚,闹脾气的。”“饿过了肚子,还要闹脾气?”“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书记摇着手,说。“连五个饽饽的本钱也捞不回。譬如罢,倘使他的话是对的,那么,我们的头儿就得放下关官不做,这才是无不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那倒不要紧,”账房先生说,“总有人看的。交卸了的关官和还没有做关官的隐士,不是多得很吗?……”
窗外起了一阵风,括上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这时关尹喜向门外一看,只见还站着许多巡警和探子,在呆听他们的闲谈。“呆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吆喝道。“黄昏了,不正是私贩子爬城偷税的时候了吗?巡逻去!”门外的人们,一溜烟跑下去了。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账房和书记都走出去了。关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尘拂了一拂,提起两串木札来,放在堆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6年1月20日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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