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人们(第三次阅读)
教育了巴勒斯坦人民,也教育了格桑。他参加创建“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阵线”,为争取恢复自己民族的合法权利与敌人进行面对面的武装斗争。他担任“阵线”的主要发言人和机关刊物《目标》的主编。人民革命运动的深入发展,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这时期他写下的大量作品,正是这一斗争的反映。中篇小说《萨阿德大妈》(1969)塑造了一个机实动人,坚定勇敢的斗争妇女形象。中篇小说《重返海法》(1969)着重表现了普通巴勒斯坦人的觉醒。此外,他还写有反映游击队员生活斗争的中篇小说《给你们剩下的》,以及《十二号病员之死》《忧伤的柑桔地》《不属于你们的世界》《人和枪》等短篇小说集。还著有《被占区的抵抗文学》一书,论述了巴勒斯坦被占区的文学情况。他曾来中国访问,写过关于中国的游记,对中国人民怀有友好的感情。
格桑•卡纳法尼的作品以其强烈的战斗精神和艺术创新,在阿拉伯文学领域独树一帜。他往往将写实与寓意、具体与象征结合起来,从而促使人们对自己的命运和事业进行思索。他的作品大多悲怆沉郁。
1972年7月8日被暗杀,成了巴勒斯坦乃至阿拉伯文学史上把文学与革命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直至献身的一个范例。
你将首先学到的是一金钱到手之后跟着而来的就是道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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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色的鸟儿独自在高空翱翔。他不知怎么蓦地感到一阵难受的孤寂,差点儿哭了出来……不,昨天没有下雨。现在是八月,你忘了吗?那整个通向天际的道路就像是永恒的黑暗,你忘了吗?鸟儿仍旧在独自飞翔,像是万里晴空中的一个小黑点……现在是八月!那么为什么大地这么潮湿呢?这儿是海口!你没看见它在你身旁一望无际地延伸开去吗?
“当两条大河一一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汇合时,就构成了一条河,这就是阿拉伯海口,从巴士拉不远处一直流向………”
艾布·盖斯把胸脯贴在潮湿的土地上,大地在他身下战抖。一颗疲惫的心脏的跳动透过粒粒沙土传播到他全身各处……每当他把胸脯贴到地面上时,他都能感觉到这一跳动,就像在那遥远的地方他第一次这么做以来,大地的心脏就一直在从火狱的最深处为自己打开通向光明的艰难道路。有一次,当他在那里,在他已经离开了十年的土地上,对与他合耕的邻居说起这话时,邻居嘲笑他说:
“你把胸口贴到地面上时,听到的是你自己心脏的跳动。”
海口的咆哮声,水手们的大声吆喝,晴朗的天空,一直在空中徘徊飞翔的黑鸟⋯⋯
他站了起来,抖掉身上的泥土,望着大河……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感到孤寂和渺小,他用手捂住满是胡须的下巴,从脑子里抖去那像蚂蚁堆似的烦乱的思想。
只有在这海口的后面,才有着他得不到的东西。
那儿是科威特……这块一直在他脑子里像梦幻般的地方,肯定是存在的。那儿有石头、土地、水、天空……不!不会像他变得呆滞的脑子所想象的那样,那地方肯定有大街、小巷、男人、女人和在树林中乱跑的儿童•不,不,那儿没有树木……他的迁移到那儿当司机并带回来几口袋钞票的朋友赛尔德说过,那儿什么树也没有⋯⋯树木只存在于你自己的脑子里,存在于你那疲惫不堪的僵滞的脑子里。艾布•盖斯•••过去你曾有过十株粗大的橄榄树,每年春天都给你带来好处……科威特可没有树。赛尔德是这么说的,应该相信赛尔德,虽然他比你小,可他比你知道得多,所有的人都比你知道得多。
过去的十年,除了等待,你什么也没有做。这漫长的饥饿的十年只使你相信,你失去了你的果树、房子、青春、村庄和所有的东西⋯••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人们为自己开辟着道路,你却像只老狗一样,蹲在简陋的房间里。瞧,你在等待什么呢?要从你房间的顶棚上发掘出财宝来吗?你的房间?它不是你的房间⋯⋯一个高尚的人对你说:“住在这儿吧!这就是一切。”一年以后对你说:“腾出半间房来。”于是,你在你和新来的邻居间挂起了打上补丁的破麻袋片……你一直蹲在家里,直到赛尔德来找你,他触动了你,就像要变成奶酪的牛奶经受着猛烈的震动一样。
“你要是到了海口,就很容易去科威特了。巴士拉到处都是把人从沙漠偷运过去的向导,你为什么不到那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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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路吗?难道他没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历尽艰辛为自己寻找道路吗?人们都说,你将会找到自己的路!……把他从约旦偷运到伊拉克的艾布·阿卜德就曾对他说过:
“你现在应该绕过伊契福尔,稍走远点儿没关系,你还年轻,能够忍受炎热••然后你再回来,我将在路上等你……”
“可这不在条件之内……在安曼时,你曾说过把我带到巴格达,我付给你二十个第纳尔…⋯你没有说要我绕过伊契福尔……”
艾布•阿卜德用手在满是尘土的汽车上拍了一下,车身上立即显现出深红色的掌印。那是一辆大汽车,停在安曼山附近的房屋前,埃斯阿德就是在那儿和他进行的交易。他清楚地记得他对他说起的条件:
“这是件苦差事,假如他们把你和我一起抓住,就会送我进监狱。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给你帮大忙,因为我认识你爸爸,愿安拉怜悯他,十年前我们曾在里姆莱共同战斗过……”
艾布•阿卜德停了一会儿,他身上的蓝色衬衫浸透了汗水,他那严肃的面容给了埃斯阿德一种感觉,似乎他面对的这个人是属于那种认为创造奇迹是一家之主的义不容辞的职责的人。
“我从你这儿拿走二十个第纳尔…你将会到达巴格达⋯•”“二十个第纳尔?”
“是的!整个路上你也要帮助我。我们后天就行动,我要为巴格达的一个有钱人运送一辆小轿车的行李,他在腊姆拉度过了大半个夏季,现在想乘飞机回到巴格达••”“可是⋯⋯•二十个第纳尔?”
艾布•阿卜德狠狠地盯着他,大声吼道:
“我用二十个第纳尔救你的命⋯⋯你以为你能在这儿隐藏着度过一生吗?明天他们将把你抓去……”
“可是我从哪儿……从哪儿给你搞到二十个第纳尔呢?”“去借,随便向哪个朋友去借,假如他知道你将去科威特,他是
会给你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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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些人除掉他的男性器官那天起,十年过去了。可每天每时他都带着这屈辱生活着,他把屈辱与自尊一起咽进了肚里。尽管如此,他从来没有习惯过它,接受过它……长长的十年,他力图接受事实,可那是怎样的事实啊?要他轻率地承认为了祖国他失去了男性的尊严?好处在哪儿?男性和祖国都失去了,这该死的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见鬼去吧……
不,十年后他并不曾忘掉他的悲剧或是习惯于它,甚至当在手术刀下人们试图使他相信失去男性尊严比失去生命要好些时,他也没有接受它。啊,魔鬼,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点,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却振振有词地教诲人民……瞧,他就没有接受,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不接受。是的,这是对的。而且,他无力对事情做全面设想,他在痊愈前就下意识地从医院逃跑了。好像逃跑能够重新解决问题。即使只是为了生活下去,他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可是他适应了吗?还没有……每当他被人随便问起“为什么你不结婚”时,他就又产生了那种胯下奇痛的可恶感觉,好像他仍在一束强光的照射下两腿被吊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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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重返海法》,以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为背景,叙述了一对夫妇到巴勒斯坦被占区寻找从小丢失的儿子,却发现儿子对亲人和阿拉伯人民的正义事业充满敌意,双方无法相认和团聚,表现了巴勒斯坦两代人的悲剧。小说还揭示:对于千万万巴勒斯坦人来说,究竟什么是祖国?是已经失去的留在记忆中的东西呢,还是为新的事业所做的斗争?赛义德夫妇正是通过海法之行,认识到这个真理而觉醒。小说通过回忆,对1948年巴勒斯坦人民被迫逃离家园的情景作了栩栩如生的描绘。值得指出的是,小说对普通犹太人做了客观的描写,正确指出造成家庭分离、民族隔阂和敌视的原因并不在他们。表现了作者成熟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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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赛义德驾车取道耶路撒冷驰入海法市郊时,感到一阵哽咽,于是沉默不语。他觉得心头在隐隐作痛。一瞬间,他真想返回去。他没有去看妻子,他知道她在悄悄啜泣。突然,远处传来了海涛声,跟过去完全一样。啊,记忆已不是一点点重现了,它像一堵坍塌的石墙,重叠交错一齐挤入脑际。往事接踵而至,使他思绪万千。他想莎菲娅一定产生了同感,因此她哭了。
一路上,他对妻子讲各种各样的事情,讲战争、阿拉伯人的失败、被牵引机拉倒的曼德勒波门,几小时内敌人的军队就打到约旦河、苏伊士运河和大马士革郊区,讲停火、广播、侵略者的抢劫、戒严,讲在科威特的侄子对他的担心、收拾衣物逃难的邻居、三个阿拉伯士兵在维多利亚医院附近的山丘上坚持了两天战斗、脱下外衣在耶路撒冷进行巷战的人们、一个农民被打死在腊姆拉最大的旅馆附近……妻子则讲着许多别的事情。一路上,他俩侃侃而谈。现在,当他们进入海法时,却都沉默了。关于他俩到海法来的目的,谁都一字不提。啊,这就是海法,整整二十年了!
1967年6月30日中午,一辆带着白色约旦牌照的灰色“菲亚特”汽车,奔驰在通往北方的公路上,穿过二十年前叫作伊本·阿米尔的草原,登上沿海公路,进入海法南郊。当赛义德驱车驰向通衢大道时,那记忆之墙便全部坍塌,一齐向他扑来。道路隐没在泉水般涌出的泪水中。他对妻子说:
“这就是海法,莎菲娅!”
他觉得两手湿漉漉的,方向盘变得沉重起来。他想对妻子说:
“我认识它,可它不认识我了。”然而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一个新的想法刚刚闪入脑海,于是对妻子说:
阳光下的人们
“你知道吗?整整二十年我都在想,曼德勒波门有一天将会打开的,可万万没想到它会朝着另一个方向打开。因此,犹太人把它打开时,这对我来说是如此可怕和荒唐,甚至是一种耻辱……”
“假若我对你说,所有的门只应朝着一个方向开放,即使是它朝着相反的方向开放,也要认为它是关着的,你一定会认为我发疯了。然而,这一切竟是事实。”
他看了看妻子。她没有听他的议论,她正聚精会神看着马路两旁。右边,种满庄稼的土地一望无垠;左边,大海依然那么遥远,比二十年前显得更远,但它的涛声却好像近在跟前。她突然说道:
“我真没想到还会再看到它。”
“不,你没有看到它,是他们拿给你看的。”
只是这时,她才失去了自持,也是第一次,她大声嚷道:
“一整天你都在讲些什么?你想表达一种什么哲学观点呢?什么门啊,其他事情啊,你怎么啦?”
即朝着阿拉伯人打开,允许他们回去探访。
“我怎么啦?”
他喃喃自语,浑身发颤。但他竭力控制自己,平静地说:
“他们在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后,突然打开边界,这在任何战争史上都没有过。你不记得1948年4月发生的事吗?现在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我都长着黑眼珠吗?不,这是战争的一部分。他们说,来看看吧,我们比你们进步。你们应该接受现实,做我们的奴仆……然而,像你看到的一样,什么变化也没有……我们本来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他气愠地看了看她。她沉默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干吗还要问他?是她要他来的。整整二十年她把这事一直藏在心头。二十年了!但记忆犹如火山爆发,往事历历在目….
当他行驶在海法街上时,隐隐感到这里仍然存在着战争的气氛。人们的脸孔都是冷冰冰的。不久,他就发现,街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条街巷。他曾驾着他1946年出产的绿色“福特”牌汽车在这些街道上跑过多少次啊!他太熟悉它了。他似乎感到他离开它没有二十年。他现在驾着汽车,就跟从前一样,好像在那漫长的艰难岁月中他不曾离去一样!
许多名字像抖去厚厚的尘埃,在脑子里闪现一奈斯纳丝峡谷、费萨尔王大街、哈纳特尔广场、哈利萨、赫达尔…好多事情也一下搅到一起。他竭力压抑着感情,低声问妻子:
“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他依然沉默不语。听见她低微的啜泣声,他在估量她承受的痛苦。他虽然不能确切了解这种痛苦,但他知道,这一重创一直折磨了她二十年,如今像一个巨物,在她的肺腑中膨胀,并控制着她的未来。他觉得奇怪,怎么从未想到这种痛苦和她的关系,以及这种痛苦在她
脸上、眼里和脑海中留下的深深印记。这痛苦一刻也没离开过她。在她住过的每一间茅舍里,在她吃每一顿餐饭时,在她投向他和孩子们的每一道目光中,它都始终伴随着她。如今,这一切又从过去的记忆和痛苦中复活,在惨痛失败的现实上重新出现。这惨痛的失败,他在一生中至少已经历过两次。
突然,往事像刀刃般锋利地呈现在他眼前。当他在费萨尔王大街——对他来说街道的名字并未改变——的尽头,把车拐向交叉路口时,看见一群武装士兵站在路口的铁栅栏前。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爆炸,随即是一阵枪声。一瞬间,他握着方向盘的两手战抖起来,汽车差点儿冲到人行道上。他看到一个少年飞快跑过马路,勾起了他对可怕往事的回忆。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详细地回忆起往事,就像又重新经历了一番。
1948年4月21日,星期三早上。虽然海法被神秘的紧张气氛所笼罩,但谁也不曾料到究竟会发生什么。突然,从东边,从卡迈尔山岗那边响起了枪弹声。炮弹飞过市中心,在阿拉伯居民区爆炸。海法街头一片混乱,恐怖笼罩着全城,商店和住宅纷纷关闭。
他陷于迷惘之中。他不能确切了解战斗是在什么地方发生和怎样发生的,他只知道英国人依然控制着城市。他本来估计,事情的结局至少要在大约三个星期之后,即当英国人按预定日期撤退时才会发生。
他大步向前行走。他明白,他应该避免经过通往海尔岑大街的高地,因为犹太人打一开始就聚集在那里。此外,他还应该避开位于哈利萨和兰比大街的繁华区,那里是犹太人火力的集中点。他绕着市中心转,企图到达哈利萨。他面前是一条经过老城通往奈斯纳丝峡谷的路。
突然间,他觉得一切都混乱了。哈利萨、拉什米亚峡谷、尖塔、老城、奈斯纳丝峡谷……这些名字已经分辨不清,他真的迷惘了,已经完全失去前进的方向。爆炸声、轰鸣声越来越猛,尽管他离炮火中心较远,但他能看清是英国士兵在那里堵塞某些路口,放开另一些路口。
他以某种方法发现自己已置身老城。从这里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斯坦顿大街南端,他知道他离赫鲁勒大街已不到两百米,已经可以闻到大海的气息。只是这时,他才想起小哈勒顿--他那今天刚满五个月的儿子。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惧。这是他至今仍能感觉到当时那种滋味的唯一一件事情,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
他是否曾料到过这惨剧的发生?许多事情今天已经变得模糊了。
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国成立。在这之前,当时“被委任”统治巴勒斯坦的英国曾经宣布将于5月15日撤离巴勒斯坦。这里描写的是英国人在撤离前伙同犹太人把巴勒斯坦人驱赶出自己家园的情景。
二十年来,各种思想、想象、幻想和感觉已经搅和在一起。在这可怕的事情发生前他是否曾有预感?有时他对自己说:“是的,事前我就有感觉。”有时他又自语道:“不,在它发生后我才想到,我根本不可能料到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
黑夜渐渐笼罩着城市。他一直在街上不停地奔跑,跑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跑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被推向了海港,所有通向大街的胡同全被堵死。每当他想跑进一条胡同返回家去时,就被士兵们凶狠地用枪或刺刀推挡回来。
夜空像是一团火球,枪弹声和爆炸声连绵不绝。好像就是这些声音把人们推向海港。虽然赛义德不能集中思考某件具体事情,但他亲眼看见人群是怎样渐渐拥挤起来的。男人、女人、孩子,有的手里提着小件什物,有的什么也没拿,哭喊着,或是无声地挣扎着,从各条小巷拥向通往海港的大道。赛义德被卷进汹涌的人流,无法迈开步子。
(看到今天,七十几年后的今天,历史又重新上演,仿佛看到1948年的巴勒斯坦人,他们像蚂蚁一样四处逃窜,回家的路已经被堵死,枪弹声和爆炸声把人们推向预选按排的地方,就如这次以色列让巴勒斯坦人往南撤离……)
他还记得他是怎样身不由己地被哭喊连天的人流簇拥着走向海港的。此时他什么也顾不得想,在他脑子里只有妻子莎菲娅和儿子哈勒顿的形象,像挂在墙上的照片那么清晰。
时间缓缓过去,令人窒息。现在想来简直是一场可怕的梦魇。他穿过海港的铁门,英国士兵正在那里驱赶着人群。他看见人群纷纷跳上停在岸边的小船。他不知该怎么办。终于,他决心不上船。猛然间,他像个神志失常的人,或像个长期疯癫一下子恢复正常的人,掉转头往回跑,用尽全身力气想在人群中挤开一条返回铁门的路。像和凶猛的洪水搏斗一样,赛义德用两肩、两臂、两腿和头开辟着道路。人流把他向后推拥,他又拼命地甚至是野蛮地向前冲撞。他像一头被追逐的野兽,想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徒劳地为自己开辟道路。头顶上,硝烟弥漫,号哭连天,爆炸声、枪弹声,伴随着叫喊声、海涛声、脚步声和打击着水面的船桨声,响成一片…… 这一切当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吗?
赛义德额头冒出了冷汗,汽车正驶上一条斜坡。他曾以为,记忆绝不会像事情发生时那样强烈而疯狂地重新回到他脑海里。他扫了妻子一眼,她紧绷着脸,面色发黄,两眼流淌着晶莹的泪珠。他心里想,无疑,她也回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天,当赛义德走近海岸时,她正向山地走去。虽然两人身在异处,但却被一条通过充满喊叫和恐怖的渺茫空间的惊惧之线连在一起。她像她过去多次对他说起的一一在惦念着他。当枪声四起,人们纷纷嚷道英国人和犹太人开始扫荡海法城时,她感到惊恐和绝望。当枪声从市区传来时,她确实为在城里的丈夫担心。她觉得自己比较安全,便待在屋子里。起初,她只是从窗口和阳台眺望,盼望丈夫归来。然而,赛义德久久未归。她感到事情变得严重了。战斗自中午从哈利萨的山丘上打响,一直在猛烈进行。她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这时,她才匆匆下楼,漫无目的地在通往市区的大街上飞跑。她急切地盼望丈夫迎面归来,好减轻她的恐惧和担心,因为随着每一声枪响,可能出现各种各样难以预卜的命运。她跑到街口,注视着飞驶而过的汽车,一辆辆车,一个个人询问,然而毫无结果。突然,她发现自己置身人流之中,被推拥向前。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汇成一条不可复回的洪流。她被这洪流簇拥着,就像一根稻草漂卷在汹涌的河面上。
过了多久,她才想起儿子哈勒顿还睡在床上?
她不能确切记得了,但她知道,一股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使她伫立在地上,抗击着不尽人流对她两侧和双肩的冲击。她像一棵大树,挺立于汹涌的洪流,奋力搏击,企图返身回去。当她实在感到精疲力竭时,便敞开喉咙大声喊叫。然而飞响在喧闹人流上空的喊声却不曾落入任何人耳中。她上千次、上万次地呼唤“哈勒顿”。直到几个月后,她的嘴里仍在发出这使人心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哑的声音。当时,“哈勒顿”这几个字不过是飘浮和消失在不尽呼唤和喧嚷的人流上空的一个小小的音响。
当她像梦幻般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时,几乎晕倒。在她看到赛义德淌满汗水、疲惫不堪和怒气冲冲的脸孔的一瞬间,她感到失子的惨祸比任何时候都可怖,刀刺般的忧痛猛袭她心头,她决心不惜任何代价返回去。也许她当时感到她将永远不能再看到赛义德,让他抚摩她了;也许她也曾感到她将要同时失去两个亲人一赛义德和哈勒顿……她用尽力气,张开双臂,在堵塞她返回的人群中开辟道路,同时决心失去赛义德——这时,他正下意识地一会儿呼唤莎菲娅,一会儿呼唤哈勒顿。
在她感到赛义德那只干瘦有力的手用劲抓住自己的臂膀之前,就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突然间,她直瞪瞪地望着他,一下瘫倒在他肩头。她觉得自己像一块失去价值的破补丁附在他身上。人流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地涌来,把他俩推向海岸,他俩浑身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是当船桨拍击水面激起层层浪花溅在身上时,他俩才抬起眼来看了看海岸,海法城浸没在朦胧的夜色和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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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海法
从腊姆拉到耶路撒冷,然后又到海法,一路上他都十分健谈,讲述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当汽车驶过贝特一埃里姆路口时,他却沉默不语了。啊,他现在已经到达哈利萨了。他听见车轮的行进声,跟过去完全一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过去的二十年早已淡漠了,如今一切又难以置信地突然恢复,多么不符理智和逻辑……瞧,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莎菲娅,你在想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她非常明白丈夫是知道自己心思的,也许长时间来他也在考虑同一个问题,只是等待着她首先提出来,以便使她不感到--她总是经常感到-那根植在他俩心中的悲剧,是因她而造成。他低声地问:
“想找哈一-勒--顿?”
不,我不愿去海法,这是耻辱!如果说海法人经受过一次耻辱的活,对你我来说就是两次。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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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路撒冷,那布卢斯,在这里,人们每天都在议论。凡到过雅法、阿克、特拉维夫、海法、绥法德、加利勒和穆萨斯农村探访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看来,人们实际看到的远不如原来想象的好。人们都深深地失望而归。犹太人谈论的奇迹只不过是幻影。在这里,人们的反应坏极了,它和那些打开边界的人的初衷相反。所以,莎菲娅,我预料他们很快就会取消这一决定。因此,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借此机会也去看看呢?”
他看了看莎菲娅,发现她脸色发黄,浑身战抖。于是他走出房间,因为他也感到泪水模糊了眼睛,哽咽难语。从那时起,“哈勒顿”的名字就不停地在他脑子里鸣响,就像二十年前在海港前号哭拥挤的人流上空一次又一次鸣响一样。无疑,对于莎菲娅来说也是一样。
一路上他们谈论着所有的事情,就是不谈哈勒顿。只是到贝特一埃里姆附近时,他们才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两旁仿佛和自己有着血肉般联系的十分熟悉的街道。
跟二十年前一样,在拐弯前,他把汽车放到最慢速度。他知道转过弯后是一条难行的光滑的坡路。像从前一样,他把汽车拐过弯道,爬上了斜坡,在越来越窄的路上平稳地行驶。路旁有三棵柏树,略略倾向街心,已经抽出了新条。他真想把车停下来,去看看很久以前刻在树干上的名字。这些名字他差不多一个个都还记得,但他没有那样做。当他经过一座熟悉的大门时,他似乎记得,扈利家族的某个人曾住在这里,他的家庭在费萨尔王大街附近的斯坦顿街南部拥有一所大住宅。在逃离海法那天,在这所住宅里,阿拉伯的战士们曾经架设掩体与敌人战斗到仅剩最后一颗子弹,也许是仅剩最后一个人。当他被无可奈何的力量推向海港时,他曾经过这座住宅。现在他清楚地记得,就是在这里,他才像被石头猛击一样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哈勒顿。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的心脏紧缩着,不停地跳动,现在,它仍在剧烈地跳动,几乎都能听到它的突突声。
突然,他看到那间屋子了,就是那间他在里面生活过,后来又在记忆中停留了很长时间的屋子。啊,现在它那黄色阳台的前端已经出现在眼前。一瞬间,他想象着年轻的、梳着长辫子的莎菲娅就要从里面走出来俯望他。现在,阳台外结着一条新的晒衣绳,上面晾着刚洗过的各色各样的衣服。莎菲娅忍不住哭出了声。他把车开上右边低矮的人行道。像二十年前那样,把车停在那里。
赛义德犹豫了一下,随即关闭了油门。他深知,如果他犹豫的时间再长些,一切事情就会完结,他将会启动马达,沿原路返回去。这样做,对他和他的妻子来说,是很自然的。啊,如今,二十年的间隔像被压成了一张透明的薄纸。他走出汽车,用力关上车门,提了提裤带,向阳台望去,手里摆弄着钥匙串,发出叮当的响声。
莎菲娅绕过汽车,站在他身边,显得有点儿沉不住气。赛义德挽着妻子的手臂,并肩穿过马路,走上人行道,进入绿色的大铁门,来 到楼梯口。
他俩拾级而上,尽量不去注意那些会使他们激动和失去自持的细小的东西一门铃、铜门牌、墙壁上用铅笔胡乱涂写的痕迹、电表箱、中间断损的第四级台阶、楼梯旁被摸得发亮的弯曲的扶手、装着铁栅栏的石台窗户。第一层,原先是麦哈祖布·萨尔迪住过的,门总是微开着。孩子们常在屋前玩耍,喧闹声从楼梯口一直传到他们新油漆过的关得严严的木门前。
“啊!是这个妇人占……”他不知这话是说出了口,还是内心的一声长叹。他站在原地不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暗暗责怨自己,既然早就料到这一时刻的到来,为何不准备好一句开场白。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求援似的看着莎菲娅。她朝前走了一步,说:
“我们可以进去吗?”
身材矮小微胖、穿着蓝底白花衣服的老妇人没有听懂。赛义德把它译成英语。这时,老妇人脸上疑惑的神情消失了,她给他俩让开道,把他俩带进客厅。
赛义德跟在老妇人后面,莎菲娅走在他身旁。他俩迟疑地缓步而行,不无惊诧地巡视着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门道似乎比想象的小了些,房子比从前更潮湿了。他看到了过去,现在仍然认为是他个人最心爱的许多东西,他曾以为这些东西是任何人不可能了解、触摸和 看到的隐秘而神圣的私人财产。那里有一幅耶路撒冷挂图,他记得非常清楚,现在仍像他在这里生活时那样挂在那儿。对面墙上,挂着一张大马士革小壁毯,它过去也是经常挂在那儿的。
赛义德略微朝前欠了欠身,问她: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她十分肯定地连连点头。她思索了一会儿,以便选择词汇,然后说:“你俩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赛义德和莎菲娅几乎同声问道。
老妇人满面笑容地说:
“从这一切。从相貌,从你俩站在门口的神态。是的,自从战斗结束, 就有许多人回到这儿来,看看他们的房子,进屋瞧一瞧。打那以来我就想,总有一天你俩会来的。”
突然间,老妇人显得局促不安,茫然地环视周围的陈设,好像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它们一样。赛义德的目光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目光环顾,莎菲娅也在做着同样的事。赛义德心想:“多么奇怪!三双眼睛看着同样的东西……可想法是多么不同!”
他听见老妇人变得低沉和更加缓慢的声音在说:
“我很遗憾,可这已经发生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到过这件事。”赛义德苦笑了一下,他不知他该怎么对她说。他不是为这个而来的,他不想进行政治讨论。他知道她是无罪的。
“啊,“但是’,这多么可怕、令人窒息、充满血腥的“但是’•••”在妻子投来的目光下,他沉默了。他感到他永远也达不到目的。
在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命定的窘境里,进行这样的对话完全是无益的。
这时,他想站起来,走出去,什么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哈勒顿是死是活都一样。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阵痛苦的郁愤,使他感到胸膛就要炸裂。不知怎么他的目光落到了房中央木花瓶里插着的五支孔雀羽毛上,那孔雀羽毛在微风的吹拂下来回摆动,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彩。突然,他指着花瓶厉声问道:
“原来这里有七支,那两支哪儿去了?”
老妇人看了看他手指的地方,又疑虑地看了看他。赛义德的手仍指着花瓶,注视着她,要她回答。好像一切问题全系于她的一句话上了。
她站起身,走近花瓶,把它拿在手中,好像第一次把玩一样,然后慢吞吞地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两支羽毛到哪儿去了。我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杜弗小时候拿去玩丢了。”
“杜弗?”
赛义德和莎菲娅同时说出这两个字。像是被大地猛然抛在空中,他俩倏地站起,浑身紧缩,焦躁地注视着老妇人。老妇人继续说道:“对,杜弗。我不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名字。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他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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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巴勒斯坦,那时埃弗拉特·库申知道得很少。对他来说,这个地区不过是古老神话的适合舞台,它至今仍像他在欧洲看到的为儿童阅读的彩色基督教书籍中描绘的那个样子。他当然不曾想到,犹太机构过了两千年后又重新发现的这个地方不过是一片荒漠。尽管如此,这些并不是他当时关心的主要问题。他被安置在“移民之家”,像其他人一样,终日不安地守候着。
从1948年3月初的一个周末他到达海法港口以来,就听见了枪声。也许那时他没有过多地考虑某种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总之,他一生中从未接触过阿拉伯人,他在海法城里碰到的第一个阿拉伯人是在它被占领一年半之后。这使他异乎寻常地保留了在最关紧要的那些日子里形成的印象,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一幅神话般的图景,与他有生二十五年来在华沙、米兰所想象的完全吻合。因此,他听到枪声的这场战斗,以及后来每天早上在《巴勒斯坦邮报》上读到的消息,全都是在人类和幽灵之间发生的,如此而已。
1948年4月21日星期三,也就是当赛义德迷茫在兰比大街和赫鲁勃区之间,他妻子莎菲娅被从哈利萨拥向通往斯坦顿大街的繁华区的那一天,埃弗拉特·库申在哪儿呢?
事情已不能记述得那么详尽。但他知道星期三早上开始的战斗一 直延续到星期四晚上。只是到1948年4月23日星期五早上,他才完全肯定,海法的事情已经结束,哈格纳分子已完全控制局势。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来攻击是从赫达尔发起的。从广播中,从交战区过来的人们那里不时听到的难以理解的消息,在他脑子里成了堆。但他还是能弄明白,星期三早上开始的全面进攻是从三个中心发起的。那时,摩西·卡马蒂尔上校指挥着在赫达尔、克尔勒姆和市中区的三个营。其中一个营负责扫荡哈利萨、大桥、拉什米亚峡谷,一直到港口的地区;另一个营从市中区把逃难者驱赶到通向大海的狭窄通道。他不能确切知道这些地方的位置,但由于经常重复,他记住了它们的名字。“埃尔贡”一词与奈丝纳斯峡谷一词联系在一起,使他明白这个组织是在那里负责进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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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希望将海法交给哈格纳分子,关于这一点,埃弗拉特·库申已无需任何人向他特别说明。他知道他们一直在联合巡防,他自己就亲眼看到过两三次。他不记得他是怎么从英国委任统治机构获得消息的,但以上这点是确定无疑的,因为关于英国人把一切交给哈格纳的议论当时遍及“移民之家”的每个角落。事实上,关于它撤离的日期,除了透露给哈格纳外,对外界一直保密。这样,它就在适当的时机,即当阿拉伯人以为英国军队将在稍后的时期放弃权力时,给了哈格纳以突然行动的机会。
整个星期三和星期四他都待在“家”里,他们都接到不能外出的指示。星期五,有人开始外出了。他只是在星期六早上才出门。首先使他惊异的是,他在街上没有看到一辆汽车。这是真正的犹太人的安息日礼拜六。他的两眼止不住涌出泪水,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当他和妻子的目光相遇时,他想不到她的眼里也含着泪水。她对他说:
“我为我看到的事儿伤心,这是真正的礼拜六。从今后这里不会
再有真正的礼拜五,也不会再有礼拜日了。”
这仅仅是开始。自他来到这里后,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从未想过的令人痛苦的事实。那些被炮火毁坏的遗迹,在他眼里突然具有了新的含义。然而,他不愿使这成为他烦恼的原因,哪怕是多想一想。
埃弗拉特·库申和米莉雅回到“移民之家”后,米莉雅决定返回 意大利。但无论在当晚,还是以后的几天,她都未能说服自己的丈夫。在讨论中她往往很快失败,她无法用恰当的言辞来表述自己的观点和解释她真正的意图。
不过,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内,事情起了变化。她丈夫在走访了海法的犹太办事机构后,带回两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一一在海法城内给他一套房间,同时还有一个五个月的孩子!
1948年4月22日星期四晚上,脱拉·若施泰依一一个被丈夫遗弃后与小儿子住在三楼,即赛义德楼上的女人,听到二楼传来婴孩微弱的啼哭声。起初,她不敢相信发生了自己所估计的那种事情。但那低微的哭声持续了很久,于是她走出房间,下到二楼,开始敲门。最后,她不得不撞开房门。床上的孩子已奄奄一息,她把他抱回自己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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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娅站起身来,走近他身旁,激动地说道:“这是公正的选择……我相信哈勒顿一定会选择他的生身父母……血亲关系的召唤是不能否定的……”
赛义德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含着深深的失望和痛苦:
“哪个哈勒顿,莎菲娅?哪个哈勒顿?你所谈的是什么血亲关系?你以为这是公正的选择?!二十年来,每一天、每个小时,在吃饭、喝茶时,在床上,他们已经教会了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你却说是公正的选择!哈勒顿、或是杜弗、或是魔鬼,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是不会认识我们的!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那就让我们从这儿走出去,
重新回到过去的状态,一切已经完结。他们已经把他偷去了!”
他看了看莎菲娅。她倒在椅子上,还是第一次,她一下子承认了现实。在她看来,丈夫的话是完全正确的。然而,她仍不放过一线希望,二十年来她在虚幻中为自己编织的希望之线是难以放弃的。丈夫继续对她说: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双亲是阿拉伯人……也许仅仅在一周、一个月、或一年前他才知道这一点。你以为怎样呢?他受骗了!也许他比其他犹太人对这老妇人更有感情……当我们二十年前把他丢在这儿时,我们就犯了罪。现在必须付出代价。”
“可不是我们把他丢在这儿的,这你知道。”
“对。我们什么也不应该丢一哈勒顿、房子、海法!当我驾车行驶在海法街上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我觉得我认识海法,可它不认识我。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吗?现在,在这间屋子里,我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是我们的家?!可它已经不认识我们了,你想过这一点吗?你难道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吗?我相信同样的情况将会发生在哈勒顿身上……你等着瞧吧!”
“只是三四年前,我才知道米莉雅和埃弗拉特·库申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但我从小就成了犹太人。我进教堂、上犹太学校、吃犹太食品、学希伯来语。当我被告诉我不是他俩生的时,什么也没有改变;同样,当我得知我的双亲是阿拉伯人时,仍然什么也没有改变。对,什么也没有改变,这是肯定的…人归根到底是事业的关系。” “这是谁说的?”
“说什么?”
“说人之间的关系是事业的关系。”
“我不知道,不记得……你问这干吗?”
“只是好奇。对,因为这正是此时我心中所想的。”
“人是事业的关系?”
“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前来找我?”
“不知道。也许以前我不了解这一点,也许是为了更多地证实这一点,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你为什么不说完呢?”
高个子青年把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三步走向房门,三步走回桌子。他像在背一篇长长的课文,一旦被打断,便不知从何接起。于是,他默默地回想前面的内容,以便能继续背下去。突然,他又开口说道:
“当我得知你俩是阿拉伯人后,我常想一对父母怎能丢下刚满五个月的婴儿自己逃跑?那不是他父母的人又如何能收养他二十年?二十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先生?”
“不。”赛义德直截了当地回答,并用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在服预备役,尚未参加过战斗,不能向你形容我的感觉。但也许不久我就能再次向你强调我现在所说的话--我属于这里,这位太太是我的母亲;我不认识你们,我对你们并无特殊感情。”
“你用不着以后向我形容你的感觉。也许你第一次参战时就会和一个名叫哈立德的游击队员交锋。哈立德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注意,我没有说他是你的弟弟。人,正如你所说,是事业的关系。哈立德是上周参加游击队的……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把他叫做哈立德而不是哈勒顿吗?因为我们曾设想会找到你,即便那是在二十年之后。然而这并
没有实现,我们没有找到你…我也不认为今后会找到你。”
赛义德缓缓站起身来。只是此刻他才感到疲惫。他这一生算是虚度了,这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伤心,他觉得自己就要哭出声来。他心里明白自己在说谎,哈立德并没有参加游击队,事实上,正是他阻止了哈立德参加游击队。有一天,他甚至威胁着要和哈立德断绝父子关系,如果他违抗父意去参加游击队的话。那过去的短短几天,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多么难以置信的奇怪的世界!现在,面对着这个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高个子青年,他唯一能引以自慰的,是他与哈立德的父子关系的自豪感,然而正是他,曾以所谓父子关系阻止了哈立德参加游击队。谁知道,也许哈立德会趁他来海法的机会跑掉⋯啊,但愿如此!假如他回到家里,看见哈立德还在等待着他的同意,那他的海法之行就毫无意义,那该使他多么失望啊!
赛义德踱了两步。他又一次数了数木花瓶里的五支孔雀羽毛。自高个子青年进屋以来,他第一次看见米莉雅缓缓地说:
“他问做父母的怎能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扔在床上逃跑……你,太太,没有跟他讲实情。当你对他讲述这事时,已经过去很久了。是我们扔掉他的吗?难道是我们在赫达尔的腊赫姆教堂附近杀害了那个儿童吗?你曾说过,那个孩子的尸体,是世界上第一件震动你良心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正义每天都被卑鄙蹂躏!也许那个孩子就是哈勒顿!也许在那不幸的一天里死掉的那个小小的东西就是哈勒顿。是的,那就是哈勒顿,而你却欺骗我们说这是哈勒顿。他已经死了,这个只不过是你在波兰或英国收养的一个孤儿。”
高个子青年像一堆被打碎了的东西,蜷缩在椅子上。赛义德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们失去了他,但无疑的是,从今后他也失去了他自己。他再也 不会像一个小时前那样了。”这种确信使他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快意。他走到高个子青年座椅前,对他说:
“人归根到底是事业关系,你是这么说的。这话是对的。然而是什么事业?这才是问题!好好想一想吧!哈立德也是事业,这并不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事实上……让我们把那些细枝末节抛在一边吧!当人与人站在一起时,这与血亲、身份证、护照之类毫无关系……你理解吗?好,让我们假设一像我们二十年来梦想的那样,你用亲吻、拥抱、眼泪来迎接我们,难道这会改变什么吗?即便你亲吻我们,难道我们也会亲吻你吗?随便你叫哈勒顿、杜弗、伊斯玛仪或别的什么名字……这能改变什么呢?尽管如此,我并不因你而感到羞耻,这不是你个人的罪过,也许从现在起你才开始你一生的罪过。那么在这之前是怎样呢?人难道不是每小时、每天、每年被他所生活的环境熏陶着吗?如果我后悔什么的话,那就是整整二十年来我的看法与此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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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什么是祖国?刚才我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对,什么是祖国?难道祖国就是二十年来一直放在这房间里的两把椅子?还有贝雕桌子、孔雀羽毛、墙上的耶路撒冷挂图、铜门栓、橡树、阳台?究竟什么是祖国呢?是哈勒顿?是我们对他的幻想?是父爱、子孝?对法里士·鲁布德来说,什么是祖国?难道是挂在墙上他哥哥的遗像吗?我只是问问。”
莎菲娅突然又哭了起来,用白手绢擦拭着不断流出的泪水。赛义德看了看她,心想这女人确实苍老多了,她的青春早已消失。她一直在等着这一时刻,却没想到这时刻到来时是如此可怕。
“本来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假如你们能像有头脑的文明人那样行事的话。”
“怎么讲?”
“你们不应该离开海法。假如这办不到,你们也该不惜代价,不应把一个吃奶的孩子扔在床上不管。假如这也办不到,你们就该想尽办法回来……难道你们要说这也办不到吗?二十年过去,先生,二十年!为了找回你的孩子,你做了些什么呢?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会拿起武器。还有更多的理由要说吗?无能,无能!扛着这愚昧和涣散的枷锁而不能解脱。你不要说你们是哭着度过二十年的!要知道,眼泪不能找回失去的亲人,也不能创造奇迹!地球上所有的泪水也载不动去寻找丢失孩子的父母的小船……你是哭着度过二十年的,难道你现在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吗?难道这就是你的毫无价值可言的武器吗?” 赛义德像被蜇伤似的向后退了退,猛然感到一阵眩晕。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还是一场梦魇呢?他看着莎菲娅,她已经悲伤得快支撑不住了,他深为她感到难过。为了不显得无能,他走到她跟前,激动地对她说:
“我不想和他辩论。”
“他说些什么?”
“没什么…对了,他说我们懦弱。”
莎菲娅天真地问:
“因为我们懦弱他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吗?”
赛义德转向杜弗,他傲然挺立着身子站在那儿。他背后的孔雀羽毛与他配在一起,就像一只翘着尾巴的深色大公鸡。这幅景象引起赛义德意想不到的兴趣,他说道:”
“我妻子问,是否我们的懦弱给了你现在这样的权利。你看到了,她天真地承认了我们是懦弱的,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但这丝毫不能为你开脱,错误加错误不等于正确。假如是那样的话,埃弗拉特·库申和米莉雅在奥斯维辛的遭遇就是正确的。什么时候你们才不认为别人的弱点和错误是维护你们优越的挡箭牌?这种滥调、这种充满谎言的公式早已陈腐不堪……你们时而说我们的错误能开脱你们的错误,时而说不公不能用不公来纠正。你们用前者为你们待在这儿辩解,用后者避免你们应得的惩罚。你们是惯于玩弄这种手法的。现在,你又想把我们的弱点当作特洛依木马使用。我谈这些,并不是把你当作一个阿拉伯人一-现在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人是事业的关系,不是传宗接代的亲缘关系-一而是想到归根结底你是一个人、一个犹太人、或看是你想要成为的什么人。你必须懂得,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懂得的,一个人所能犯下的最大罪行,就是他,哪怕在一瞬间,认为别人的弱点和错误是他生存的权利,并能为他的错误和罪行开脱。”
妻子有点儿紧张地问他:
“你怎么啦,赛义德?”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只是问问。我在寻找真正的巴勒斯坦。
巴勒斯坦远不止是记忆、孔雀羽毛、一个孩子以及楼道上铅笔的胡乱涂写。我曾经问自己,对哈立德来说,巴勒斯坦是什么呢?他并不知道花瓶、耶路撒玲挂图、楼梯、哈利萨,也不知道哈勒顿,尽管如此,他愿意为它拿起武器,直至战死。而我们只不过在寻找记忆尘埃中的东西。瞧,在这尘埃中我们又找到了什么…⋯只是新的尘埃!当我们认为祖国仅仅是过去时,我们就已经错了。对哈立德来说,祖国是未来,这就是我们与他的分歧所在,因此哈立德愿意拿起武器战斗。
成千上万个像哈立德那样的战士,他们看着未来,他们纠正了我们乃至整个世界的错误。那些在失败中寻找残迹的人们的眼泪不能阻挡他们的前进。
“杜弗是我们的耻辱,哈立德是我们的光荣。我不是一开始就对你说过,我们根本不该来吗?这需要战争!我们走吧。哈立德比我们早懂得这一点……唉,莎菲娅,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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