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
鐘綠 (ايلوم)
读过 锵锵三人行·跟陈丹青聊天
锵锵三人行·跟陈丹青聊天 (博集畅销文学系列)
凤凰书品
27个笔记
Chapter 2 历史是每个人私人之忆
看了几部解体后的俄国电影,还是大好,而且大气,俄国佬究竟厉害。那部一以贯之的长镜头所拍摄的《俄罗斯方舟》最是回肠荡气,结尾,盛装的旧俄人群滔滔煌煌步出宫廷,忽然是彻骨寒冬,历史的长夜……“在俄国,俄国失去了俄国”,某日读到,自以为懂得了,然而电影、诗,以至文学,便是俄罗斯吗?我已学会审慎分辨:文艺归文艺,国家是国家。
我很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重读过他。我觉得他让你很难堪,但他最厉害的就是这个,会触动每个人心理经验中最难堪、最不愿意去想的那部分。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你会很煎熬,尽管那是书里的事,但也让你变得煎熬。但是我到他的家一看,那是一个很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完全不像死刑犯、流放犯,更不像一个爱赌博的人,就是一个很亲爱的家庭。
此行最令我感动的是阿赫玛托娃的家,她家在一个叫“喷泉屋” 6 的地方,这个家我还是从以赛亚·伯林 7 的传记里知道的。1946年,以赛亚·伯林以英国大使身份,作为西方人第一个进入冷战时期的苏联。他最难忘的夜晚是跟阿赫玛托娃在我去到的那个房间里畅谈。虽然我完全不了解阿赫玛托娃,也没怎么念过她的诗,但去了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感动我的故居,让我想起“文革”时期那些高级知识分子赋闲被监管,在北京、上海都有这样的家,挺好的房子,西式的家具,有一种很忧郁,同时又很矜持、风雅的气氛。
我想象不出托尔斯泰坐在沙发上的感觉,但我立刻能想到阿赫玛托娃在这房子里来回走动。为什么?我见过这样的人。我们小时候的长辈,那些六七十岁的人,比如傅雷,要是不自杀,也待在那样的房间里,满脑子西方记忆,但是已经中断了,后半生在一个阴暗屋子里很绝望地死去,看不到改革开放,也没看到苏联解体。阿赫玛托娃死于1966年,那年我十三岁了,我可以跟她衔接,同时分享她的经验。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希金的家里无法分享经验,但在阿赫玛托娃家里,我可以分享。
风华绝代的女诗人尽管比伯林大了20岁,尽管处在斯大林的严密监控下,尽管她的儿子被关进苏联的监狱,却仍然保持着高贵的气质和慑人的魅力,伯林称其为“悲剧女皇”。事后,伯林在回忆录中写道:“她有一个看得见庭院的小房间,空荡荡的,连窗帘都没有,只有一张小桌子,三四把椅子,一只木头箱,一个沙发,火炉上方是一张阿赫玛托娃的画像。”事实上,以赛亚·伯林当时肩负着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密令,来劝说阿赫玛托娃移居英国。那一夜他们谈文化和文化史,谈命运和命途多舛,也谈爱情和生命,当然更多是谈如何移居的问题。事后,阿赫玛托娃在诗里写道:“那一夜,没人敲我的门,只有镜子梦想着镜子,寂静守护着寂静,呵,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
俄罗斯和东欧其他国家的感觉非常不同。按照我小时候的理解,它们都是前苏联阵营、华沙公约国家,感觉应该差不多。但当我去波兰、捷克、匈牙利这些地方的时候,才发现它们的城市景观、空气的味道跟俄罗斯截然不同。俄罗斯不像欧洲,俄罗斯比它们粗犷,比他们土,甚至那个粗犷还不能叫粗犷…… 窦文涛:就是内心有一种类似精神病的感觉(笑)! 陈丹青:很准确。
他说一月份的西伯利亚有着制服、压抑、震惊的特质,更重要的是它的巨大深远、无穷无尽,它海洋般的毫无界限——人类并不适用于这样无穷无尽的空间。他说由于这样的空间,要形容俄罗斯人的性格,最强大的一点就是他们顺从的特性。 他说如果事实上有国家个性这回事,那么俄罗斯的国家个性就表现在这句格言上:“哦,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后来他比较两个在俄罗斯被流放的共产党员,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澳洲来投奔革命的人;那个澳洲人老觉得他进了一个疯人院,什么事都没有道理;但那个俄罗斯人却觉得很自然,被人流放,被人整肃,全家被人侵袭,就像被大自然的力量压迫、淘汰一样。苏联就像西伯利亚一样自然、原始,如旷野一般,你无所逃于天地间。
Chapter 3 消失在历史中的人
一个大面积丧失常识的国度,最后就丧失常态了。 真是非常有意思,我们这个民族在过关,一关一关地过,遇到个事儿就过一关,讲道理不行,得有事儿发生。 我们今天的流氓也不像流氓了,以前的流氓也是整合进中国道德秩序里的,也有比如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些观念在里头。
藏晖先生昨夜作一梦, 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 飘萧一仗天南行。 天南碗里岂不太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醒来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 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 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 结果只好改号苦住。 夜间想起蒲团想睡觉, 忽然接到远方一封信。 海天万里八行诗, 多谢藏晖居士的问讯。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 只可惜我行脚不能做, 并不是出了家地特忙, 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少,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 老僧始终只能是老僧, 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起飞了。她开始睡觉,身子弯下去,头发垂落,挡住脸面。空姐送茶水了,我替她攒在我的小桌面上,伺机递给她,光是递递也风流啊——我插队时有个哥们儿,打起人来拳脚忒狠,可是他常到县汽车站守候下车的女生,抢着给人扛行李——我也不过如此伎俩。 可是没得逞。她全程熟睡,根本没喝水,也不注意水杯。她偶尔起身朝椅背后仰,中国人很少侧面会这么标致——我到底还是扭头看了,真是惊艳!摸出一支圆珠笔,一个信封,反面是白的,我飞快勾勒,飞机轻微颠簸,线条也颠簸。还像。我记得偷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简直是作案。 完了。北京到了。艳遇结束了。飞机停稳,灯光大亮,我起身让她出来,活活看她走掉,一句话没讲。她标致到那样,自己知道,埋头走开。
我们小时候经常见到快乐的穷人,可是现在看到穷人会难受,那种快乐的穷人消失了。他们不开心,穷加上不开心,这是很糟糕的事。
同一座城市,同样的市民,在布列松那里,我们看见时代崩解,政权的胜败;在周海婴那里,生活之流并未切断,战时的纷乱过去了,日后的政治严寒尚未到来,民国的上海,风神如昔。甚至在我60年代的童年记忆中,海婴拍摄的人物与弄堂,几乎未变:街坊邻居住满老上海市民,彩车上的肌肉男仍是游行队伍的看点,被路人围观仰望,殷实家庭的琐碎讲究和婚宴扮相残存着民国的余绪,宗教仪式已被禁止,我不记得儿时见过牧师与信众出入教堂,但始于1959年的饥荒年代,我家弄堂口也常坐着来自皖北饿乡的乞丐……只消略一翻阅《老照片》系列,不算清末民初那一段,中国无数照片中人文样貌所呈示的裂变,始于1966年……
上海是最现代化的一个城市,它有一个愿望,要活得像西方人、现代人一样,然后它开始进入这个排练,从开始有上海一直排练到1949年。之后上海就跟其他城市一样,进入一个大规模的乡村化的过程。到1960年,整个资产阶级瓦解了。“文革”刚结束的时候,上海大量资产阶级的第一步动作就是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之后慢慢到了美国、日本、澳大利亚这些地方。所以当我(上世纪)90年代再回到上海的时候,发现这些人消失了,至少在街上不容易看见了。
他们早就在这个文明中,看破它的好处,看破它的可怕。
Chapter 4 中国,太生动了
那些红色的云都是铀239,一千万分之一克就能导致癌症;黄色的云是锶90,这种化学元素进入人体后,会导致白血病;紫色的云是铯137,会影响生殖系统导致畸胎,会让我们生下畸形儿。 人类的愚行真是匪夷所思,辐射现象是肉眼看不到的,正因为它这么危险,他们才会加上色素。但这样也只能让我们知道,自己因何者而死,这是死神的名片。 ——黑泽明《梦》
2008年湖南大雪火车全线停车的时候,有个兰州学者写了篇文章,提出“现代化风险机制不健全”的问题。他说别以为有了铁路、飞机这些现代化的框架,国家就已经现代化了,两回事!德国有个专门研究现代化风险问题的社会学家贝克,跟我在北京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他说现代化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是最先进、最安全的,但其实人类不知道它的代价是什么。 9 我相信核辐射就是一个巨大的代价。核能可以发电,可以干这个干那个,但是你准备好了没有?不要等风险来的时候,你才准备好,那将付出群体性的代价。
2008年初,在新疆召开的政协会议上,有人发出“将塔克拉玛干沙漠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土葬公墓”的建议——面积近34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已经是自然界和地球版图上的“大墓地”,然而它不是一种蛮荒的无用,将它建成人类最大的土葬公墓,可谓物尽其用。消息一出,引起社会广泛争议。
在我看来,海外经历最可贵的财富不是所谓前沿专业知识,而是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以及因此体现的一系列价值观。海归不应该仅仅带回各种专业知识或技能,现代价值观才能从深处远处对中国发生影响。这种价值观,你不出国很难认识,很难成为自身的人格。新的价值观哪怕一时不能在中国奏效,先得在自己身上奏效,变成安身立命的一部分。
我看到一体的两面,或者说,唤起记忆——暴吃暴喝,是粮票油票的记忆;放纵声色,是长久禁忌的记忆;一掷万金,因为穷怕了;贫富悬殊的心理失衡,因为本来大家一样贫贱;早先,读书人一律归工农管教,今天的白领,纷纷到劳务市场挑拣乡巴佬或下岗人员为自己洗衣做饭弄装修……高楼群起,开发失控,因为千万家庭曾经三代同堂四代同堂;高校扩招而就业艰难,因为人口从五亿暴涨到十三亿;年轻人什么也不信,因为他们的爹妈曾经什么都信;他们苦命读书、拼命玩耍,因为他们的父母既不读书,又没得玩耍;如今都抱怨现在人人为己,还不是当年做人根本没有自己……
我因此出国,因此回国:景观面目全非,但在亿万同胞“行为习惯”的无数变奏与翻版中,伟大祖国安然无恙。告诉你,我最感动的是,我出国时才刚出生的肉团子,长大成人了——他们,有可能应了前人的预言,会带给我们国家真正的变化。
Chapter 5 美是一种被暗示
“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因说《水浒传》里有写宋江见玄女,我《水浒传》看过无数遍,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央她念了,却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我一听当下默住,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却要到翌日,我才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央她又念了一遍。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榼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筋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艺术就是谎言”,好比《圣经》故事画成画、拍成电影,很好看,但是多少人看这些故事,多少人真的信教,不见得。可是你听听宗教音乐,多动人!我到敦煌去看画,非常感动,但我不信佛。我感动,因为这是人家真心真意做的艺术,真心诚意的作品,不管什么内容,都会打动人
Chapter 6 艺术抛弃官样文章
1976年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我才九岁,我的血没有你们那么热乎。那会儿小孩每个礼拜都游行,喊口号“打倒四人帮”,为什么打倒根本就不懂。后来北岛写诗说“我不相信”,可是像我们是连“不相信”都不相信,对不懂的东西你不可能相信!所以到现在,凡是说大话的,跟我这儿忧国忧民的,我心里就有种怀疑或者冷漠,自觉闪他远点儿。当然我在丹青兄身上也感受到一点儿80年代的东西,好家伙,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像丹青兄也在访谈里说,好像骨子里已经被塑造成那样的人,有那种悲剧感、正气凛然的东西。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Chapter 7 我们没有上流社会
反正这位姑娘是中央美院第一位“文革”后的女模特儿,第一次当众裸体。我们在画架前各就各位拘谨呆立,成扇形,远远围拢她,却是看她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看,不像话,人家没穿衣服;不看,也不像话,人家不穿衣服就是让我们看,让我们画呀!姑娘倒是坦然,她认真听从靳先生摆布姿势,腰扭过来,头别过去,这样子坐坐,那样子站站,简直大义凛然……日后,全班同学打心眼儿里敬重她,认她是英雄,是圣徒,那年她被评为全美院的优秀职工,可不是,当年她一横心解开扣子就写下一笔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美术史。但她的名字、模样,还有我的素描写生,我都忘记了:整整十年我们想象并向往这一天,这一刻,我真想好好写出来,却不知怎么写:描述她的身体?与画画无关。描述怎么样画身体?与她无关。我只记得老七。老七一次再次看手表,在“她”快要出现时又跑到教室外面,旋即探头唤我出去。 “没什么,”他在走廊里额角冒汗低头沉吟,“我在想会不会出事?你说呢,可别出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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