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曹家的沒落
曹家在雍正六年的失勢是一個緩緩而至的過程。曹寅於康熙五十一年驟逝,曹家並未就此崩頹。曹家雖然負債累累,並因鹽務上的虧空而遭非難,但曹寅的身故卻使得皇帝格外眷顧曹家。康熙想要證明他們之間的君臣之義並不容易;但是康熙對曹寅的種種作為,他的軫恤勸告,派遣特使賜給稀珍藥材奎寧以治療曹寅的瘧疾,他對曹寅的掛念,這一切都表明兩人之間的關係匪淺。 康熙四十八年間,曹寅漸感虛弱倦怠。他試著進補調理,尤其是人参,但他攝取的量已大到危險的程度⋯⋯ 「爾南方住久,虛胖氣弱,今又目疾,萬不可用補藥;最當用者,六味地黄湯,不必加减,多服自有大效。」 康熙用藥相當務實,偏好家常的地黃,而不是昂貴、求之不易的人參⋯⋯ 「知道了。惟疥不宜服藥,倘毒入内,後來恐成大麻風症,出(除)海水之外,千方不能治。小心,小心!土茯苓可以代茶,常常吃去亦好。」 曹寅的風寒沒有痊癒,反而更形虛弱,惡化成瘧疾⋯⋯ 李煦人在儀真掣鹽,聽聞曹寅感染重症的消息,於八月十六日(陰曆七月十五日)趕到揚州來陪他。這時候的曹寅已病得無法執筆,於是李煦便代曹寅向皇帝奏報: 「曹寅向臣言:「我病時來時去,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聖藥救我。但我兒子年小,今若打發求主子去,目下我身邊又無看祝之人,求你替我啟奏,如同我自己一樣。若得賜藥,則尚可起死回生,實蒙天恩再造。」等語。」⋯⋯ 康熙的硃批流露出關切之情,但也提供實質的建議和幫助: 「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運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每用補濟(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 金雞挐(奎寧)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往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康熙曾於康熙三十二年染患瘧疾重症,他從耶穌會修士劉應(Visdelou)和洪若翰得到奎寧⋯⋯劉、洪便冒著殺頭之罪進呈皇帝。先讓三名瘧疾患者服用奎寧,三人都告痊癒。然後,太子再調配少量的奎寧和著酒,由四位皇族成員服用,這四人都無不良反應。最後,皇帝才服用一些,並康復了⋯⋯ 不過,要向皇帝求藥需要相當的勇氣,曹寅一直到病情惡化後才敢向康熙開口。這麼一拖延,就把他的命給送掉了⋯⋯ 李煦接著說,曹寅的寡妻幼子,斷難清償如此巨額的銀兩。為此他冒死求代管康熙五十二年曹寅若不死應當接任的巡鹽御史;以所得餘銀為曹家償債,而曹寅也能於身後復蒙皇恩⋯⋯ 李煦寫了這道褶子約三週後,李煦的家奴帶著奏報曹寅病重、且有皇帝軫恤的硃批和建議的奏摺回來。而帶著御藥的驛使早幾日抵達,不過曹寅已告去世。 引自 第七章 曹家的沒落 曹寅於康熙五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身故,曹家隨即陷入絕境。曹家累積了數以萬計的債務,又無任何官位。曹寅的母親孫氏以康熙皇帝幼年的保母而受優寵,但也於康熙四十五年辭世,享壽七十四歲。曹寅的獨子曹連生(後更名為曹顒)此時十九歲;他曾在京城裡做過一陣包衣,然後康熙恩准他回江寧陪伴父親。但他没有行政經驗,前途必然黯淡⋯⋯ 曹家得到意想不到的援助——時任江西巡撫、兼代署理兩江總督的郎廷極⋯⋯籲懇請上奏,曹寅善政多方,讓曹寅之子曹顒補江寧織造一職。郎廷極連名帶姓,還加上行業,列出籲懇人士⋯⋯ 曹顒一定知道這些事,不過他並沒有魯莽到直接向康熙求討亡父的官位。曹顒的第一道奏摺寫於十月三日(陰曆九月初四日),有三件事恭謝天恩⋯⋯但曹顒在走摺的結尾處,解釋了他上摺子的原委,顯示他對自身處境仍感不安: 「奴才包衣下賤,自問何人,敢擅具奏摺,緣奏聖旨格外洪恩,螻蟻感激之私,無由上達,謹冒死繕摺恭謝天恩。」 曹顒這道奏摺起頭寫的是「曹寅子奴才連生謹奏」。他既無頭銜,也無官職,僅能以其父之子宣稱⋯⋯ 在續任兩准巡鹽御史這一年的年底,即康熙五十二年十二月(陰曆十一月十一二日 ),李煦奏報他已課得餘銀五十八萬六千兩白銀。這筆銀兩是李煦同兩淮鹽商親自交給曹顒,不敢自圖己私⋯⋯ 曹顒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筆餘銀,於是在康熙五十三年二月採取最妥善的方法,把這筆銀兩解送皇帝以備養馬之需。不過,皇帝念及曹家的用度仍短絀,連同軫恤的硃批,歸賜三萬兩⋯⋯ 「當日曹寅在日,惟恐虧空銀兩不能完,近身沒之後,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剩餘之餘,爾當留心,况織造費用不少,家用私債想是還有,联只要六千兩養馬。」 曹顒行事所秉承的原則,就如同當年他清償完父親的虧空後,把餘額的三萬六千 兩悉數解送給皇帝。即使在曹顒一生所留下來的政事奏摺,他的形象也躍然紙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差事,他都恭恭謹謹,朝夕惕勵,竭盡所能討好皇帝。所以,曹顒不太可能知道李煦在康熙五十三年秋做出驚人之舉,試圖讓他補巡鹽御史的缺⋯⋯ 康熙的裁示是對李煦所請的駁回,不過這並未影響曹家剛得到的眷顧。曹顒續任江寧織造,於康熙五十三年進京,而這趙北京之行,或許是為了押運皇宫織品的船隻。但對於隨後的晴天霹靂,曹家並無心理準備:二十一歲的曹顒在北京猝逝。曹顒是曹寅唯一活著的兒子。如今曹寅的孀妻真是無依無靠了,曹家香火眼看就要斷絕。 康熙皇帝再次私下伸手救曹家。康熙五十四年二月,諭令曹寅的姪子曹頫過繼給曹寅當兒子,並承襲嗣父的官職。於是曹頫成為曹家第四位署理江寧織造的成員,而曹家的香火可望延續下去⋯⋯曹寅還沒安葬,就失去唯一的兒子,但皇恩浩蕩,又賜給他一個。 引自 第七章 曹家的沒落 除了執行織造的職責、經手皇上交辦的各種額外差事之外,曹頫也漸漸開始扮演耳目的角色。他的歷程與李煦、曹寅類似;起初,曹頫主動奏報,皇上先是不置可否,繼之即明確嘉許,然後曹頫便進呈詳細的密摺⋯⋯ 曹頫行事莽撞,他既匆促上奏,又觸怒龍顏。幾乎有兩年的時間,曹頫就只是克盡本份,沒有接到任何特殊指示。突然間,在康熙五十七年七月(陰曆六月),他進呈有關米價的短摺上,有皇帝的親切硃批: 朕安。爾雖無知小孩,但所關非细,念爾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雖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聞大小事,照爾父密(秘)密奏聞,是與非联自有洞鑑。就是笑話也罷,叫老主子笑笑也好。 ⋯⋯不論原因為何,曹頫並未利用康熙賦予他奏報地方事情的特權,身為耳目,他稱不上有出色的表現。 康熙皇帝起用曹頫從事最有趣的計畫是在江蘇引進新品稻種。這項工作須具備某種程度的農耕知識,但曹頫顯然不符資格,不過在第一年吃了苦頭之後,曹頫便牢靠多了⋯⋯曹頫歷經開頭的摸索之後,已在長江流域地帶這場小型農業改革中扮演吃重的角色。 康熙最後的硃批之一寫於康熙五十九年,在另一件事情上頭也讓曹頫感到挫餒。曹頫顯然是在為皇帝經辦某些差事,其中包括將磁器還有像燒珐琅之類器物解送京城。但磁器不翼而飛⋯⋯毫無疑問,康熙在位的末期,對曹家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 引自 第七章 曹家的沒落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陰曆十一月),康熙皇帝駕崩,李煦幾乎随即被革去蘇州織造一職。對曹家而言,這是新朝伊始的不祥之兆。此時已七十多歲的李煦曾是康熙皇帝的寵臣,無顯赫治績,他的去職確實表明舊秩序已經有變。 雍正皇帝待人與治理政務的態度對曹家很不利。雍正講究紀律嚴明,管教包衣甚嚴,甚至公然辱罵包衣,苛評他們低賤、不誠實、不服從。他不認為織造一職有何重要,認為織造「不過探聽風聞入告」。而巡鹽御史「但能清楚錢糧即為稱職」。他痛惡黨爭,絕不寬貸駑純欺瞞之徒。 雍正五年五月,孫文成接獲雍正的警告,乍讀之下宛如定罪宣定: 「凡百奏聞,稍有不實,恐爾領罪不起。須知朕非生長深宫之主,係四十年閱歷世情之雍親王也。」 曹頫於雍正六年一月遭革職,同時去職的還有杭州織造孫文成。將曹頫革職的官方理由是他虧空。這些虧空究竟是先前曹寅未填補遺留下來,還是曹頫自己未及時將銀兩解送戶部,抑或是曹頫因供應宫中織品所需而積欠的,並未詳細說明。除了官方的罪名之外,還得再加上噶爾秦對曹類處事無能的評語,而且皇帝亦認可噶爾泰的這些看法。雍正仍然持續整肅牽連允禟、允禩諸王爺的人,並未鬆手,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奉旨查抄江寧曹家府邱的大臣隋赫德,奏報發現曹家與允禟勾串的證據——雍正皇帝把這位皇弟稱作「塞思黑」——意思是「豬」: 曹頫所有田產、房產、僕侍奉旨俱歸繼任的江寧織造,也就是隋赫德所有。而皇帝又特别網開一面,恩賜曹家得以保留京城裡的部分房產、僕侍。 隨著家逢變故,曹頫從此自歷史消失。不過乾隆朝伊始,曹家顯然已得到寬赦,曹寅的幼弟曹宜還在世,官拜護軍参領兼佐領加一級,他的先人得到追封。乾隆元年誥命,授曹寅的祖父曹振彦為資政大夫;授曹振彦的元配、繼配「夫人」銜⋯⋯ 不過,曹家並未恢復往日局面,也没有得到更高的官位⋯⋯ 引自 第七章 曹家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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