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二)
狭义的文化譬如人体的精神,可依精神系发展的次第以求分类的方法。文化是人类思想的结晶。思想的发表,最初靠语言,次靠神话,又次才靠文字。思想的表现有宗教、哲学、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
有许多神话夹在纪真事的书里。如《山海经》,若拿来作地理研究,固然很危险;若拿来作神话研究,追求出所以发生的原因来,亦可以得心理表现的资料;如纬书,从盘古、伏羲、神农、轩辕以来的事情很多,又包含许多古代对于宇宙的起源和人类社会的发生的解释。我们研究古人的宇宙观、人生观和古代社会心理,与其靠《易经》,还不如靠纬书和古代说部如《山海经》之类,或者可以得到真相,又如《金滕》夹在二十八篇真《尚书》中,所述的事非常离奇。那些反风起禾的故事,当时人当然相信;如不相信,必不记下来。我们虽不必相信历史上真有这类事,但当时社会心理确是如此。又如《左传》里有许多灾怪离奇的话,当然不能相信,但春秋时代的社会心理大概如此。
在中国著宗教史——纯粹的宗教史——有无可能,尚是问题。宗教史里边,教义是一部分,教会的变迁是一部分。教义是要超现实世界的,或讲天堂,或讲死后的灵魂,无论哪一宗教都不离此二条件。其次,宗教必有教会;没有教会的组织,就没有宗教的性质存在。根据这两点来看,中国是否有宗教的国家,大可研究。
第一点,可以说,宗教利用人类暧昧不清楚的情感,才能成功,和理性是不相容的,所以超现实,超现在。
第二点,教会,孔子以后的儒家是没有的,现在有的是冒牌。
基督教所以可恨,只因他全为外国人包办。假使由中国人来办,就可免掉外国借手侵略的野心
鬼神不能左右我们的祸福;我们祭他,乃是崇德报功。祭父母,因父母生我养我;祭天地,因天地给我们许多便利,父母要祭,天地山川日月也要祭;推之于人,则凡为国家地方捍患难建事业的人也要祭;推之于物,则猫犬牛马的神也要祭;如此,“报”的观念便贯彻了祭的全部分。这种祭法,和希腊、埃及的祭天拜物不同。他们是以为那里面有什么神秘,乃是某神的象征,并不因其有恩惠于人而去祭他。老实讲,中国所有的祭祀,都从这点意思发源,除了道教妖言惑众的拜道以外。我们将历代所拜的神罗列起那些名词来,分类研究其性质及变迁,实在很有趣味。 我们看,古时的人常常因感恩而尊所感的人为神。如医家祭华佗、扁鹊,戏子祭唐明皇。若把普通人祭什么,某阶级祭什么,分类求其祭的原因及起原的情形,可以得知十有八九是因为报恩的。若看历代所崇拜的神的变迁,尤其有意思。例如近代最行运的神是关羽;关羽以前是蒋子文。南京钟山,也叫蒋山,即因蒋子文得名。蒋子文是一个知县,六朝人,守南京,城陷,殉节。他官阶既比关羽低,时代又比关羽后,但同是殉节的人,都合于祀典“以死勤事则祭之”的向例。这类殉节的人,古来很不少;不过蒋子文当时死得激烈一点,本地人崇拜他,祭祀他,起初称他知县,其后称他蒋侯,其后又称他蒋王,最后竟称他蒋帝。祭他的地方不很多,只在南朝各地;但南朝各代,上自皇宫,下至偏僻市镇,都很虔诚的祭他。比较关羽的享遇,当然差得远;但人虽生于关羽之后,神却成于关羽之前,关羽的运气,行得很迟;到明末才有许多地方祭他为神,到满人入关,才极通行。满洲人翻译汉文成满文的,最初一部是《三国演义》。一般人看了,认关羽是惟一的人物。后来迭次打胜仗,都以为靠关羽的神帮助。所以八旗兵民所到的地方,没有不立关帝庙祭关羽的。皇帝在文庙祭孔子,在武庙就祭关羽、岳飞。无形中,社会受了莫大的影响。乃至没有什么地方不祭关羽,没有什么地方没有关帝庙。
我你若是把中国人所供祀的神,一一根究他的来历,大抵没有不是由人变来的。我们看他受祀范围的广狭,年代的久暂,和一般民众祀他的心理,做成专篇,倒是宗教史里很有精彩的一部分。所以可以说中国人实在没有宗教,只有崇德报功的观念。
中国所以不排斥外教,就因为本为没有固定的宗教,信教也是崇德报功的意思。
做中国宗教史,依我看来,应该这样做:某地方供祀某种神最多,可以研究各地方的心理;某时代供祀某种神最多,可以研究各时代的心理,这部分的叙述才是宗教史最主要的。
中国史学史,最少应对于下列各部分特别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及发展;四、最近史学的趋势。
中国史学之所以发达,史官设置之早是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史官地位的尊严,也是一个主要原因。现在人喜欢讲司法独立,从前人喜欢讲史官独立。
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热,他单要捋虎须。这自然是国家法律尊重史官独立,或社会意识维持史官尊严,所以好的政治家不愿侵犯,坏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这种好制度不知从何时起,但从《春秋》以后,一般人暗中都很尊重这无形的纪律,历代史官都主张直笔,史书做成也不让皇帝看。固然,什么制度,行与不行,都存乎其人,况且史官独立半是无形的法典?譬如从前的御史,本来也是独立,但是每到末世就变皇帝大臣的走狗。又如民国国会的猪仔,只晓得要钱,哪懂得维持立法独立!就是司法独立也不过名义上的,实际上还不是给军阀阔人支配?但是只要有这种史官独立的精神,遇有好史官便可以行其志,别人把他没有法子,差不多的史官也不敢恣意曲笔。 除了这点独立精神以外,史官地位的高贵也很有关系。一直到清代,国史馆的纂修官一定由翰林院的编修兼任。翰林院是极清贵的地方,人才也极精华之选。平常人称翰林为太史,一面尊敬,一面也就表示这种关系。一个国家,以如此地位,妙选人才以充其选,其尊贵为外国所无。科举为人才唯一出身之途,科举中最清贵的是太史,可以说以全国第一等人才做史官了。 史官在法律上有独立的资格,地位又极尊严,而且有很好的人才充任,这是中国史学所以发达的第二原因。但是到民国以后就糟了!自史佚以来未曾中断的机关,到现在却没有了!袁世凯做总统的时候以国史馆总裁位置王壬秋,其实并不曾开馆。后来就让北京大学吞并了一次,最近又附属于国务院,改名国史编纂处。独立精神到现在消灭,是不应当的。几千年的机关,总算保存了几千年的史迹,虽人才有好坏,而记载无间缺。民国以来怎么样?单是十六年的史迹,就没有法子详明的知道。其故,只因为没有专司其责的国史馆。 私人作野史,固可以补史官的不及。但如明末野史很发达,而万季野主张仍以实录为主。史官所记固或有曲笔,私人所记又何尝没有曲笔?报纸在今日是史料的渊丛了,但昨天的新闻和今日矛盾,在甲军阀势力下的报纸和在乙军阀势力下的参差,你究竟相信谁来?所以做史学史到叙述史官最末一段,可以讲讲国史馆的设立,和史官独立的精神与史官地位的尊严之必要。
史学史的第二部分要叙述史家: 所以一个民族研究某种学问的人多,那种学问成立也更早;若研究的人少,发达也更迟。 中国史学的成立与发展,最有关系的有三个人:一、刘知几;二、郑樵;三、章学诚。 他们都各有专著讨论史学。刘知几有《史通》;郑樵有《通志总序》及《二十略序》;章学诚有《文史通义》及《湖北通志》《永清志》《亳州志》《和州志》各序例。此三人要把史学成为科学,那些著作有很多重要见解。我们要研究中国史学的发展和成立,不能不研究此三人。此三人的见解,无论谁都值得我们专门研究。现在只能简单的讲些他们的特点何在。 先讲刘知几。刘知几的特点,把历史各种体裁分析得很精细;哪种最好,某种如何做法,都讲得很详明。他的见解虽不见得全对,但他所批评的有很大的价值。(1)史学体裁,那时虽未备,而他考释得很完全;每种如何做法,都引出个端绪,这是他的功劳。(2)他当代和以前,史的著作,偏于官修!由许多人合作,他感觉这很不行,应该由一个专家拿自己的眼光成一家之言。他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史官,身受官修合作不能成功的痛苦,所以对于这点发挥得很透彻。(3)史料的审查,他最注重。他觉得作史的人,不单靠搜集史料而已,史料靠得住靠不住,要经过很精严的审查才可用。他胆子很大,前人所不敢怀疑的他敢怀疑。自《论语》《孟子》及诸子,他都指出不可信的证据来。但他不过举例而已,未及作专书辨伪;而且他的怀疑,也许有错误处,不过他明白告诉我们,史事不可轻信,史料不可轻用。这是刘知几所开最正当的路。其他工作还很多,举其著者,有此三条。 郑樵成绩最大的:(1)告诉我们,历史是整个的,分不开。因此,反对断代的史,主张做通史,打破历史跟着皇帝的观念。历史跟着皇帝,是不妥当的。历史如长江大河,截不断,要看全部。郑樵主要工作在做《通志》,虽未成功,或者也可以说是已失败,但为后学开一门径,也是好的。(2)他把历史的范围放大了许多。我们打开《二十略》一看,如六书、七音、氏族、校雠、图谱,从来未收入史部的,他都包揽在史学范围以内。(3)他很注重图谱,说治史非多创图表不可。他自己做的书表很多,表式也很有新创,图虽没有做多少,但提倡得很用力。这三点是郑樵的贡献。 章学诚,可以说,截至现在,只有他配说是集史学之大成的人。以后,也许有比他更大的发展。但有系统的著作,仍以《文史通义》为最后的一部。他的特色:(1)他主张史学要分科。以为要做一国史尤其如中国之大,决不能单讲中央政治,要以地方史作基础。所以他对于古代历史的发展,不单看重中央的左史右史,还看重地方的小史。史的基本资料,要从各种方志打底子。从前做史专注意中央政治的变迁,中央政府的人物,中央制度的沿革。章学诚把历史中心分散,注重一个一个地方的历史;须合起各地方志,才可成为真有价值的历史。史官做史,须往各地搜罗文献;即自己非史官,也应各把地方文献搜罗:方志与历史,价值是相当的。(2)他不注意史料的审查和别择,因为前人已讲得很清楚;他专提倡保存史料的方法。他以为史部的范围很广,如“六经”皆史,什么地方都是史料,可惜极易散失。所以主张中央和地方都应有保存史料的机关,中央揽总,府、州、县,各设专员。关于这种制度和方法,他讲得很精密。关于史料的总类,也有条理的驾驭。他所作的方志,常分志、掌故、文征三部:志是正式的史书;掌故及文征,保存原始史料。倘使各家方志都依他的方法,历代史料必不致缺乏。他以为保存史料的机关,须用有史学常识的人,随时搜集史料,随时加以审查而保存之,以供史家的探讨。至于如何别择,如何叙述,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和保存史料的机关不相干。关于这一点可以说是章学诚的重要主张。在中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这种机关,从前有所谓皇史宬、实录馆,虽也可说是保存史料用的,章学诚以为不行,因为那只能保存中央这一部分的史料。至于正史以外,各行政官都有机关,范围又很大,不单保存政治史料,各种都保存,实在是章学诚的重要发明。这种办法,在中国不过一种理想,未能实行;在外国也做不到,只由博物院及图书馆负了一部分责任而已。章学诚把他看做地方行政的一种,一层一层的上去,最高有总机关管理,各地方分科,中央分部,繁重的很。要把这种画一的章程通行起来,过去的事迹一定可以保存很多。但他的办法也未完备,所保存的只是纸片,没有一点实物,方法也不精密,我们尽可补充改正。(3)他主张,史家的著作,应令自成一家之言;什么学问都要纳到历史方面去;做史家的人要在历史上有特别见解,有他自己的道术,拿来表现到历史上:必如此,才可称为史家,所作的史才有永久的价值。所以关于史学意义及范围的见解都和前人没有相同的地方;他做史也不单叙事,而须表现他的道术。我们看《文史通义》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是讲哲学的,此则所谓历史哲学,为刘知几、郑樵所无,章学诚所独有,即以世界眼光去看,也有价值。最近德国才有几个人讲历史哲学;若问世界上谁最先讲历史哲学,恐怕要算章学诚了。 三个人都有相当的贡献。第一点,史与道的关系。第二点,史与文的关系。 明人道,若从窄的解释,是对于一个人的批评,褒贬,表彰好的令人学,指摘坏的令人戒。若从广的解释,是把史实罗列起来,看古人如何应付事物,如何成功,如何失败,指出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这种若给他一个新名词,可以叫做“事理学”。西洋人注重人同物的关系,所以物理学很发达;中国人注重人同人的关系,所以事理学很发达。 简单说,这种态度,就是把历史当做“学做人”的教科书。刘、郑、章三人对此点很注重。其余各人对此也很注重,即非史家亦很注重。譬如曾国藩、胡林翼的功业伟大。若依外国史家的眼光,只注重洪杨之乱如何起,曾胡如何去平定他。其实我们读历史,要看他们人格如何,每事如何对付,遇困难如何打破,未做之前如何准备,这一点比知道当时呆板的事实还要重要。洪杨之起灭及曾胡之成功,已成过去,知道又有何用处?我们读史,看曾胡如何以天下为己任,如何磨炼人才,改革风气,经万难而不退转,领一群书呆子,自己组织了无形的团体,抗起大事来做,各省不帮他而反加以掣肘,他们以一群师友感激义愤,竟然成功:此种局面,在中国史上是创见。我们要问为什么能如此,此即人道学事理学的研究。看历史的目的各有不同:若为了解洪杨之乱,当然注重战争的真相和结果;若为应付世事,修养人格,结交朋友的关系,则不可不注重人与人相异的方面。 其次,史与文的关系。中国文看得很重,孔子已说:“文胜质则史。”史体与文有重要的关系。全书如何组织,才算适当,刘、郑、章三家讲得很多,旁人亦讲得不少。一篇文章如何组织,刘、郑、章三家讲得很多,韩愈、柳宗元一般文人也讲得不少。章学诚做《文史通义》,文和史在一块儿讲。关于史的文如何做法,章氏有许多特别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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