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虽死君莫叹, 百丈冰下尚涟涟。 他日春风吹大地, 万里波涛涌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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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在屋外的走廊上卧倒便睡。 我度过自己有生以来最漫长、艰难、恐怖、绝望、充满意外和命悬一线的一天,已经精疲力竭,很快睡着。非常奇怪的是,半夜我被一种震耳的声音吵醒,这声音竟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欢乐颂》。再一听,这声音不是来自外边,而是自己的脑袋里。为什么?一天中我经历的一切都与这激扬着人性与博爱的音乐毫无关系,甚至截然相悖。如果这不是我亲身经历,或许会被认为是我的虚构与矫情,但它真真切切就出现在抄家后那个夜晚。我醒来后,这音乐好像还在脑袋里没走,我脸颊挨着的地面湿乎乎一片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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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我家又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了。未来从这里开始吗? 初冬一天晚上,我送顾同昭回家。此刻,小股真假难分的红卫兵时而还会出没于五大道地区,紧张的气氛像被冻结在寒冷的空气里,不时能够感到。忽然她仰起头对我说:“咱们结婚吧!” 我怔住了。她曾经对我说,她不喜欢结婚,她认为做女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期——自由自在,不依从任何人,还有女孩子的骄傲感,这个时期愈长愈好。我依着她,这样我们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傻玩了五六年,在抄家之前我从未和她提过结婚,也从未想过做什么结婚的准备。但在此刻,我们两人全被抄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却主动提出了结婚。我明白,她需要保护,需要力量,结婚会使我随时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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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也睡着了,睁开眼时天已亮了。没有窗帘的屋子亮得早,其实这时还不到七点钟。我第一眼就看到桌上那几枝插在玻璃杯里的康乃馨,却感觉不到它们优雅的美。它们精致的花瓣漠然开放在冻人的晨寒中,这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了。 五十年来,我一直把自己这个遭遇视作我的一个人生财富,一生都不会丢掉。我妻子却从来不把每年的12月31日作为结婚纪念日,她要挪到转一天,改为1月1日——元旦。她想从生命里切掉这一天,或者跨过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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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院是我人生第一个真正自己的家。 第一个走进家中的是我的儿子。 他是第一个把“爸爸”的称呼送给我的人。对于我,这不仅是一种人生的幸福,也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责任。 那时正是最冷的天气,小屋如冰窟,没有自来水,还要上班和参加政治运动,而且我们太年轻,完全不知道怎么护理婴儿,只好把儿子放在两位善良又尽心的中年妇女那里护养。托儿户也是被抄户,没有经济来源,我们必须付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于是,开始了一种拮据、艰难又糅合着人生幸福的生活。 我们给儿子取名一个字——宽,他大名叫冯宽,昵称宽宽。 儿子的名字都寄寓着长辈的期望与祝愿。 这个“宽”字里包含着前途宽阔、生活宽裕、心宽,还有“从宽”;儿子的名字里深刻地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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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的影子怎么会这么小,像一只狗的影子。” 说话时,我俩一直抽烟。那时我抽的是一种最廉价的纸烟,绿纸盒上印着两个红色的字:战斗。我俩只顾说话,顾不得从烟盒一根根去拿,而是把烟盒从中掰开,很快就抽了大半,小屋里浓烟如云,我俩不时用手扇着烟雾。突然他吐一大口气把面前的浓烟吹开,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很可怕。他说:“你说,将来我们这代人死了,后代人能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吗?我们的痛苦、绝望、无奈,我们心里真实的想法,他们会从哪里知道呢?” 他的问话像一个钻头深深钻进我的心中。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最深切的思想,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思想,现在有了,可是后代人将从哪里知道——我们?我忽然明白:只有文学! 我的文学油然而生。 于是在我拿起笔来时,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初始的、朦胧的使命感,但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我触到了文学的本质。 文学的本质是用光明照亮黑暗。还有,文学的本质必须服从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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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文学写作,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直述心臆;没有任何约束与顾忌,也没有任何功利;它无法发表,当然也就没有读者;它的读者可能是下一代甚至是一个世纪后的人们,这不正是我需要的吗?这是多奇妙的写作,我才开始写作却享受着一种自由——绝对的自由! 我写过两首诗,从这两首诗就可知道我当时秘密写作时那种情感了—— 冷目 千古从不似今天, 碧血滔滔剑光寒。 达人志士成群死, 剩有男儿冷目看。
冰河 冰河虽死君莫叹, 百丈冰下尚涟涟。 他日春风吹大地, 万里波涛涌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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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业务推销虽然很辛苦,我却获得了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自由。整天在外,可以躲开单位那些潜在的不祥的人事关系,也不必想方设法应付愈来愈颐指气使的王姓同事。我天性不愿受束缚,喜欢独来独往。所以我以联系业务为理由,天天从早到晚尽量人在外边,事办完了,就串串门,找朋友聊聊,看看父母。 那时,经过了“向十种人要房”等几次波澜,父母的住房被压缩到保定道树德里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平房里。母亲手术后身体不好,心情郁闷,我去到那里,便扯东扯西,给她赶出聚结在心中的阴云。 父亲在劳改,回家还要写检查。父亲写东西吃力,尤其写这种上纲上线的自我批判,他已经没有新词儿,赶上我去了就替他编,编好后再由他誉抄在纸上。有时候,实在无处可去,天还早,就在路边找个水龙头喝点凉水,然后在树下寻个地方坐下来抽根烟。一次困了,见身边堆了一堆施工用的细沙,躺在上边很舒服,再给太阳一晒,竟呼呼睡着了,直到渐渐觉得身子有点凉,醒来一看天已晚了,便骑车回去。 我却很喜欢这种生活,甚至现在还会怀念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有不自由的时代里,才能感受到自由的珍贵而倍加珍惜。 躲开运动,躲开现实,是当时很多人心中的一种渴望。就像霍桑写过的那个短篇,一个终日烦恼缠身的人,一天忽然奇妙地离开了现实,来到一个世外桃源般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虽然仅仅待了一天,人间却已过了十五年,待他回到现实,曾经所有纠缠他的烦恼都已经过去了。在“文革”中,我无处去寻找这样的能躲过现实的地方,但是我给自己创造出一种别样的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没有“文革”,没有尔虞我诈,置身其中,能够让心灵得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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