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感受
1995年元月先生偷偷来过后,十月,我回国因事去杭州,也绕道乌镇,因为他总是讲起故乡,我早就想来看看。
东栅西栅,破败凄凉,剩几户老人,听评弹,打牌,河边衰墙边停着垃圾堆和鸟笼子,还有家家的马桶,年轻人走光了。那种没落颓败,味道是好极了。我原是江南人,走走看看,怀自己的旧,可是全镇完全被世界遗忘,像一个炊烟缭绕、鸡呜水流的地狱。
批评乌镇的文化人没见过改造前的乌镇,便是见过,果真动手改造过半个角落?没有——现在的乌镇是乌托邦,西栅那条河日夜桨声船影。城里的艳装女子坐船舱里大呼小叫。早在2005年,我和木心亲眼看见掏空抽干的河道,泥浆累累,像个狭长的大战壕,布满工人,两岸民宅只有屋架子,瓦片还没铺。
2006年孟夏,西栅改造完工,河里放水了。我去看故居进度,准备秋后押送先生回来,向宏派了船渡我进西栅看看。那天大晴,两岸白墙黑瓦,整个西栅一个人也没有——至今我想不出如何形容,后来才知道,那么多房舍、转弯、桥洞,无数楼台庭院,全是向宏亲手画出来,督着工程队一项项做成的。
我喜欢乌镇每个角落,江南风雨很快给了岁月的包浆,仿佛百龄老镇。我不想在短短问答中描述新旧乌镇的天壤之别,那应是一篇大文章。
你问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只能说,它让我想起无数别的古镇完蛋了,没了——江南江北多少古镇本该像乌镇这样死一回,再活过来,活得像如今一样,那多好啊!不可能了。
我也好奇,对于今日之乌镇,您是否也有不认同的部分?您是否有对它的中肯批评?比如,真是文人的酸话。什么叫“楚门的世界”?
乌镇有我不认同的地方吗?当然有,譬如旅游味太重,那是全世界名镇的通例,岂独乌镇。十多年来,乌镇有所控制、平衡,已属大不易;再譬如迁走镇民,限制回流,更是全国各地都在干,伤天害理的案子不知有多少。问题是,迁走之后,千百个新建区域拿得出乌镇的成绩单么?管理和效益如何?套个楚门的帽子说明什么?没有。
簇新的西栅刚造好,多少有片场的感觉——我去过无锡附近的影视剧片场,全是仿古建筑——这些年乌镇的岁月感出来了,到处是爬墙虎、积垢、树丛、野花、芦苇,镇外还有庄稼。我明白了,影视城古建是想象与模拟性质,为便于拍片取景;西栅虽也大幅度增添了复古式细节,毕竟依据老乌镇的骨架,其他渲染是记忆性的,好比作曲,配器、规模、功能,大胆加入新的意图,谱子却是老的。
欧洲、日本,再好的古镇也不是十八九世纪的形态。旅游业,旅游人群,所有古镇的“自然形态”不可能不变——“自然”从来是争议性的词—欧洲旅游化七八十年,没有一座意大利法国的古镇是“自然”的。欧洲、日本的优势,一是历史的人为劫难少,古镇的阶级、产权、法制,等等,没被破坏;二是西方历史建筑是石材居多,中国是砖木结构,你没办法。
乌镇重建的争议是中国所有地区的课题。假如乌镇没做好,固然该批,问题是太多老镇毁了,新城给弄砸了,鄂尔多斯的鬼市,你批评什么?三峡都给淹了,你批评什么?中国是你把哪里毁了,没事儿,你保留了,做好了,闲话四起。
张艺谋弄奥运会开幕式,有一招很管用:桌面上各种批评,谁都一堆奇思妙想,艺谋绷着脸听,最后手一摊,说:你来弄!结果开幕式弄好了,市面上几位文化人出来讲闲话,说是不懂中国文化。放屁啦!那些家伙我认识,九流的混子,装神弄鬼,文句不通,好意思谈中国文化。
向宏是“老干部”,不会辩解。我是闲人,我会对批评者叫道:是的,乌镇糟透了,你懂文化,你懂,你来弄!
没有比批评乌镇更高尚的事情了。你看,中国人愉快地弄死了无数古镇,乌镇却被向宏这帮家伙如此这般弄活了,我猜,他的阳谋就是特意为批评留出最后一个靶子吧,批评家该谢谢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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