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
梅根1岁时已能蹒跚行走,还会说很多词,很快就学会了连词成句。我们希望肖恩能模仿他妹妹,开始说些什么,但他仍然成天咕咕哝哝的,只会说些数字。他身形硕大,看上去比3岁孩子大很多。人家跟他说话时都会把他当成大孩子,问这问那。见他不但不答话,还表现出令人费解的举止,不免一脸诧异。无数次了,有人跟我说:“其实,你知道吗,爱因斯坦4岁时才开口说话,之前什么都不会说,那可是个天才啊!”(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在俄亥俄,这个典故好像尽人皆知。) 我常想,没有比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承受痛苦更糟糕的事了,但肖恩显然能从他那些强迫性的怪异行为中自得其乐,获得安全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现在却在千方百计地逼迫他走出那个他苦心营造的避风港,为此使他痛苦,让他煎熬。他不想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确,世界现在这个样子足以证明,最危险的动物其实就是人——难道说,肖恩不知怎么还真就觉察到这点了?他是不是站在某个制高点上意识到了,只要和人打交道就总会有背叛,有失落?也许吧,我想,但事实上我们能拥有的也就是彼此,要是允许儿子将自己隔绝在人类生活的冒险与欢乐之外,那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她是一个生性极为快乐的孩子,总能找到自己的消遣。每天早上一睁眼,她都充满朝气与活力。她自己发明游戏,画画,看书。她热爱所有跟她有缘相会的小生命。她养过两只鹦鹉、两只青蛙、一只狗,还有奇普——一只螳螂。因为她不忍心看到小苍蝇成为奇普的口中美味,就决定把狗粮串在铁丝上喂给它吃。我跟她解释说,这样肯定行不通,奇普是要自己逮过路小飞虫吃的,但她锲而不舍。你别说,奇普还当真用一只爪子勾住了梅根举着的铁丝,津津有味地大啃起狗粮来。这可真让她欣喜若狂。我们后来才知道,奇普“他”原来是只母螳螂,因为有一天我们在她附近发现了一个卵鞘。第二年春天,就是奇普已经死掉被隆重埋葬了很久之后,卵鞘裂开了,成百上千只小奇普飞满了我们的门廊。 有客人来家里的时候,他纠缠不休的问题就像绕着人头顶飞的苍蝇,嗡嗡响个不停。 “你去过多少个州?”他会这样开始。 “哦,大概20个吧,我想。” “你去过怀俄明吗?” “没有,那个州没去过。”毫无戒心的客人答道。 “你去过亚利桑那吗?去过俄勒冈吗?去过犹他吗?” 随着问题密度的增加,客人会开始感觉局促不安。我会试着转移肖恩的注意力,转移话题,但没用。最后,不是罗恩就是我,只得把他强行带走,他会气急败坏地哭啊闹的。 只要他在房间里,什么别的谈话都别想进行。有一次,一位宽厚而又耐心的朋友听凭他把50个州都过了一遍,让他就这么一直问“你去过……吗”,觉得他要是都问完了一遍就会满意了。末了,肖恩又从头开始了。就没个完! 大约那一个月之前,我还真读了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关于婴儿期孤独症的著作《空洞城堡》(The Empty Fortress),一天就读完了。这本书把重点放在了母乳喂养上——喂得不够,或者不对,或者乳房使婴儿感到窒息了。那天晚上罗恩下班后,我跟他谈到了这本书,还给他读了读我做了标记的几个段落。例如,贝特尔海姆写道:“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婴儿预期的行为没有在母亲那里得到恰当的回应,婴儿建立的与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可能在生命最初始阶段就开始偏离正轨。”但即便是母亲的母乳喂养做得“不错”,她还是脱不了干系!贝特尔海姆宣称:“母亲的潜意识动机会被孩子当作对其自身存在的威胁来体验。”我最喜欢这段:“在这本著作中,我自始至终都在表达的一个观点是,婴儿期孤独症的诱发因素是孩子的家长认为他的孩子就不应该存在。” “他怎么敢这么说?”罗恩气愤地说,“他就一门心思地认定都是妈妈的错?他的说法竟然是‘他的’孩子——这词儿用得多落后,多以偏概全,多男权!他那假设可真是太妙了——女人的潜意识就是罪魁祸首——开玩笑!面对这样的指控谁又能为自己辩护呢?好极了——这样的帮助真可谓是雪中送炭!那他对如何处置这些‘可怕’的妈妈们有何高见?” “直接把孩子从她们身边带走。他说必须把孩子从这些家庭里转移走,去接受高强度的心理治疗。” “怎么会有人相信他说的这些话呢?” 但是,就像我们后来发现的那样,几乎人人都相信。 肖恩9岁那年,有一天下午,梅根和我例行每周的活动,去图书馆借书,他也一起去了。我把孩子们留在楼下的儿童阅览室,自己去了楼上的成人部。15分钟后我回到楼下时,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完全变了样——好像冰川世纪来到了。屋子里剩下的几个读者缩在角落里,图书管理员在无事忙地收拾他们桌子上的纸张,低着头躲避我的目光。肖恩独自坐在屋子中央,小声地自言自语着——是我们从来听不太清楚、没法理解的那种声音。我收拾好孩子们的东西,带他们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我平静地问梅根。她只是说:“肖恩说了脏话。” 第二天,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图书管理员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肖恩绕着屋子问每一个孩子、每一个家长和每一个图书管理员:“你,或者你们家人,会说‘肏’吗?” 别看梅根很多时候受不了肖恩不停的捉弄和破坏,很讨厌他在近旁,实际上却和肖恩有着比我们好得多的关系。她教他玩跳棋和大富翁,至少能让他遵守一小会儿游戏规则。她发明的游戏纳入了他迷恋的一些事物,比如清单啊、地图啊之类的。他说的和做的很多事都能把她逗乐,那些事却常让我发疯。尽管他怨恨她,嫉妒她——妹妹做任何事都轻松自如,从来没人跟她大喊大叫——他们之间却紧密相连,心心相印,有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秘密语言。她似乎知道,他从来都不是有意要去做他所做的那些事,她便原谅了他。 我们告诉她比奇布鲁克的事后,她强烈反对把肖恩送到那里去。我们向她解释,说这只是暂时的,我们相信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们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了。 “你们要把他送走了。他会怨恨这事,他在那里会很难过,很孤独。”她才8岁,眼睛里充满责备。之后她跑进自己屋,拒绝再听我们恳求理解和原谅的话。 两小时后他们回家时,肖恩已经会骑他的车了。罗恩一瘸一拐地走着,脚踝处划了一个大口子,胳膊也擦伤了。肖恩头一回摔倒时很是惊慌失措——他觉得自己永远也学不会了,自己太笨了。罗恩一直坚持让他在车上练习,因为他很清楚,肖恩一旦放弃,就再也不会重新尝试了,他会把这件事也加进他长长的失败清单里。罗恩扶他在车上坐稳,把他的脚重新放回到脚蹬子上。肖恩双手松开车把,罗恩把他的手放回到车把上。肖恩的脚离开脚蹬子了。罗恩大喊着叫他把脚放回去,扶稳车把,控制好方向。肖恩同时跟车和爸爸较劲,又摔倒了。罗恩再次把他扶回到车上。 他们试了又试。肖恩不停地叫唤:“我要把这车给砸了——让我下来!”罗恩铆着劲儿极力把车扶正,不让肖恩掉下来。当他推着车前进时,脚蹬子就会撞到他脚踝,但他也没去管。奇迹发生了——肖恩终于找到了平衡。他蹬起脚踏板,开始操纵行进方向。他能自己骑出去,不用罗恩扶着了。他们穿过了停车场,罗恩在一旁跟着跑,在他身后喊着鼓励他。半小时后他骑到了家。他骑到车道上时,脸上挂着如此自豪和喜悦的笑容,那神情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梅根和我欢呼着,搂过他来,拥抱他。“哇,肖恩,”梅根说,“你学得可比我快!现在我们哪儿都能去了!” 有时候我们过来接他时发现,他的行为无疑给我母亲制造了一场严峻的考验,她脸上深深的悲痛令我内心充满了绝望。“他今天不听话,”她说道,“我不得不在他屁股上给了几下,是不是,肖恩?”对抚育了两名子女但从没动手打过孩子的她来说,“给了几下”已经是一个严重事件了。 我们在停车场碰见一个朋友,我把肖恩介绍给那个人。他会对人家说:“啊,这夜暮时分与我们交会的空气竟是如此沁人心脾,令我为之陶醉。此刻,我内心满溢着沸腾之情。认识您我深感荣幸。” 我的朋友面带微笑,看看肖恩,又看看我,然后恍然大悟地大笑起来,以为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我想跟他解释说:我15岁的儿子学的是十五世纪的中古英语。 “他为什么笑?”我们上车后,肖恩生气地问我。 “是因为你用的那些词,肖恩。他以为你就是想要逗乐呢——没人那样讲话的。你和别人那样说话时,他们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你看,人们相互交谈时,没人会用那么文言、书面的词去讲话。” “有时候你和爸爸就用‘大词’。” “那是在没有更简单的表达方式的时候。” “那,那些生僻词汇到底是干吗用的呢?为什么那些该死的词会出现在那本该死的词典里呢?” 但另一方面,梅根和我之间有根特殊而亲密的纽带。有时候我们会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我们甚至有一些我们自己的语言。 “妈妈,为什么你和爸爸永远都在冲我大喊大叫的?我其实从来都不是故意要做那些错事的。” “因为我们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们尝试了所有的办法想要阻止你,不让你再干那些事。肖恩,你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当然,每件事我都记得。” 我凝视着他,无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以前从没仔细看过他的脸,至少没像这样看过。那是一张轻松的、关切的、不设防的面孔。我们这是在相互交谈啊!我17岁的儿子和我,正在进行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对话。我吃惊得动弹不得。 “那你还记得老重复做同样的事了——蜡笔、链条,还有其他那些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你那是在干什么呢?” “都是一个原因,”他说,“那些事能给我带来愉悦感。” 我等待了片刻,“就为这个?” 他微笑着说:“就为这个。” “可爸爸和我想尽办法去阻止你,成天冲你大喊大叫的,还惩罚你,那种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你们讨厌我。” 我心里一阵绞痛,“你那时明不明白,我们讨厌的是你做的那些事,而不是你?” “不明白。” “但那都是些危险的、有破坏性的行为——我们不得不想办法制止你!” “我现在懂了。” “你知道我有多憎恨成天冲你嚷嚷,打你屁股,跟你生气吗?” “是的,我现在知道了。” “肖恩,你知道我爱你吗?” “是的,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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