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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方方小说/名家小说典藏
铁轨纠缠一起又分离开来,蜿蜒着扭曲着延伸向远方。七哥不知道它从何处而来又将指向何处。七哥常想他自己便是这铁轨般的 引自第23页 三哥不想读书,也觉得二哥犯不着读。三哥说:父亲没文化不也活得挺快活?二哥说,可他的儿女们活得并不快活。三哥说,我觉得还蛮好嘛。二哥说,我觉得像狗一样,特别是小七子,连狗都不如。二哥说这话时,七哥正一脸污垢地坐在门口,把鼻涕往嘴里抹,嘴还啧啧地咂响。 引自第29页 二哥错就错在他不该把语文教师的话原版说给父亲听。父亲气得当即把手里的酒瓶朝地上一砸,怒吼道:“什么叫没有骨气?叫她来过过我们这种日子,她就明白骨气这东西值多少钱了。”二哥吓得不敢吭气。父亲说:“你小子再敢去什么羊家猪家的,老子定砍了你的腿。”母亲也说:“哼,他们那种人不就是靠我们工人养活的吗?他们是吸我们的血才肥起来的。”二哥说:“他们家是医生,又不是资本家。”母亲说:“你若替他们讲话,就跟他们姓杨好了。”父亲说:“小子,什么叫骨气让我来告诉你。骨气就是不要跟有钱人打交道,让他们觉得你是流着口水羡慕他们过日子。” 引自第30页 二哥最终还是没去杨家。他也没能考上一中。但这实在不能怪他没努力。好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在路灯下复习功课,而临考前的一个星期,天一直下着雨。这使他根本找不到一块读书的地方。只得在家里窝在众弟兄中,一遍又一遍地听父亲讲他当年的故事。八点钟和全家人一起睡觉。 引自第30页 一个星期后,丧事在二哥三哥及诸兄弟共同帮助努力下,算是比较顺利地办完了。医生和语文老师的骨灰合放入一口小小的白坛之中。父亲帮忙在扁担山寻了一块墓地,于是他们便长眠在那座寂寥的山头。二哥站在坟边,望着满山青枝绿叶黑坟白碑,心里陡生凄惘苍凉之感。生似蝼蚁,死如尘埃。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多少生灵的写照呢?一个活人和一个死者这之间又有多大的差距呢?死者有没有可能在他们的世界里说他们本是活着的而世间芸芸众生则是死的呢?死,是不是进入了生命的更高一个层次呢? 引自第32页 七哥的伤口快拆线的那天,七哥斜躺在病床上看书。那一堆书都是苏北佬带给七哥解闷的。七哥过去几乎没读过几本文学书籍,倒是这次住院开了一点眼界。窗外干风吹打着树枝啪啪地响。劈栅栏木条的人居然成为美国总统这一事使七哥激动不安,以至苏北佬进门来时七哥仍满额汗珠,手指颤抖。 苏北佬坐在七哥床边,无言地也用那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七哥。七哥感到他的魂灵也要被这目光勾走了。七哥突然说,我理解了你。苏北佬说,理解了就好。七哥说,我应该怎么办?苏北佬说:换一种活法。七哥说,怎么活?苏北佬说,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七哥说,得下狠心是么?苏北佬说,每天晚上去想你曾有过的一切痛苦,去想人们对你低微的地位而投出的蔑视的目光,去想你的子孙后代还将沿着你走过的路在社会的底层艰难跋涉。 七哥果然想了整整一夜。往事潮水一样涌来而又卷去。七哥惊恐地叫出了声。护士来时他正大汗淋漓地打着哆嗦。伤口又崩裂了。一丝一线地渗着血。护士说:“做噩梦了?”七哥说:“是,做噩梦了。” 一场噩梦已过。当太阳高升之时,七哥突然感到生命的原动力正在他周身集聚,感到血液正欢快而流畅地奔涌,感到骨骼为了他的青春正吧咯吧咯地作响,一种由衷的解脱和由衷的轻松在他的身心内全面生长。 引自第44页 四哥拿出一瓶洋河大曲。四哥在这点上同父亲一模一样。只是四哥酒后绝不打他的儿女。七哥想这大约是四哥从未挨过打的缘故吧。 能有几人像四哥这样平和安宁地过自给自足的日子呢?这是因为嘈杂繁乱的世界之声完全进人不了他的心境才使得他生活得这般和谐和安稳的么? 四哥又聋又哑啊。 引自第46页 七哥已经知道了她的父亲是何许人物。她比七哥大八岁,是老三届的学生。她父亲倒霉时她下了乡。她为了赎罪拼命地干活。结果她得了病。她丧失了生育能力。那是一个暴风雨的日子,她不顾月经来临而坚持上大堤抢险。在堤坝有裂缝时,她像男人一样跳进水里同大家手挽手地阻止了洪水的冲击。最后她昏倒在了浪里。人们将她拖出来后她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出院时医生告诉了她这个对于女人来说最不幸的消息。她当时二十二岁,还没想过找男朋友的事,为此对生育问题更不介意。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才显得越来越严重。每次结识一个男朋友她都把这个情况诚实地告诉对方。大多数人都叹口气终止了同她的交往。过了三十五岁后,她心灵上的创伤已经无法愈合。她想如果四十岁她还是这样子然一身地生活那么她就到当年使她丧失她最宝贵东西的大堤上去自杀。就在她把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考虑时,她认识了七哥。她愿意同七哥接触的初衷仅仅是像所有女人一样喜欢同外貌漂亮而又显得有知识的男人接触,喜欢同陌生的异性谈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但她万没料到半个月后她遭到七哥猛烈的追求。她在告诉七哥她不能为他生育时七哥连惊异的表示都没有。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她身边,陪她买东西喝咖啡走亲友,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把手臂揽在她的腰上,偶尔还微笑着在她额上留一个吻。在她的充满女性气息的房间里,七哥总是拥抱着她使她气都喘不上来。这种充满热烈之情的拥抱使她感到迷醉而她的心底却痛苦不堪。在情绪稍稍平静时就有一个声音警钟似的呼叫这个男人感兴趣的不是你而是你的父亲。她想摆脱这个警钟而这声音却响得愈加频繁。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问七哥:“如果我父亲是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你会这样追求我吗?”七哥淡淡一笑,说:“何必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她说:“我知道你的动机、你的野心。”七哥冷静地直视她几秒,然后说:“如果你还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你会接受我这样 几天后,七哥把她带到了河南棚子,带到了我们的家。七哥掀开床板指着那潮湿幽暗的地方,告诉她他曾在那儿睡到他下乡的前 一日。七哥搬开新添的沙发用脚划出一块地盘说,那是他的五个哥哥睡觉的地方。七哥说他的大哥因为没有地方住便成年累月上夜班。 屋里除了多出一架长沙发和小方桌上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小屋的窗子因搭厨房而封死了,为此只剩得屋顶 上嵌着的那片玻璃瓦。屋里全部的光线都是由那儿透入。墙壁还是当年的报纸糊的。泛黄的纸上还展示着昔日那些极有趣的文章。七哥说:“你如果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一年,你就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重要。我选择你的确有百分之八十是因为你父亲的权力。而那百分之二十是为了你的诚实和善良。我需要通过你父亲这座桥梁来到达我的目的地。”七哥说:“我还可以告诉你在我认识你之前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父亲是个大学教授。我同她的关系已经很深了。我在几乎快打结婚证时碰到了你。你和你父亲比她和她父亲对我来说重要得多。”七哥说,在中国教授这玩意儿毫不值钱。“他对我就像这些过时的报纸一样毫无帮助。所以我很果断地同原先那个女友分了手。我是带着百倍的信心和勇气走向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七哥的话语言之凿凿掷地作金石声。她惊愕得使那张青春已逝的脸如被人扭了一般,歪斜得可怖。她跨了一步给了七哥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抽身逃去。 七哥淡淡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七哥怀着无限的自信等待她的回心转意。七哥知道她需要他比他需要她更为强烈。有人写了一部小说叫“悲剧比没有剧好”。七哥没看过那小说,但他觉得那题目起得棒极了。有魔鬼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七哥想,她最终会得出这么个结论的。 引自第47页 七哥的判断像诸葛亮一样准确无误。三天刚过,她红肿着眼泡来找七哥了。她没有别的男人可找。她只有七哥。况且七哥的确还不是个很差的角色。她对七哥说她是一时冲动,没能从七哥的角度去理解七哥。她请求七哥谅解。七哥一言未发,只是上前吻了吻 她。她激动得热泪盈盈。七哥固然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她也一样地利用七哥去获得全新的生活。七哥当天就把她所渴望的给了她。那种生命最彻底的快感使她衰败下去的容颜又焕发出光彩。当她神采奕奕出现在她的朋友们的面前时,人们几乎没法将她同昔日的形象相比。这是七哥为她创造的青春。由此,她对七哥更是死心塌地和严加看管。 其实七哥全然不是寻花问柳之辈。七哥全部的用心不在那上面。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那就实在是小看了七哥。七哥觉得把情欲看得很重是低级动物的水平。七哥不属于这些。七哥的目的在于进入上层社会,做叱咤风云的人物,做世界瞩目的人物,做一呼百应的人物。七哥想将他的穷根全部斩断埋葬,让命运完整地翻一个身。七哥想拯救自己。他觉得他有责任使自己像别人一样过上美好的日子。否则他会因为感到世界亏待了他而死后阴魂不散。 引自第48页 星星出来了。灿烂的夜空没能化解这山头上的静谧,月光惨然地洒下它的光,普照着我们这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土。 我想起七哥的话。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路却是同归。七哥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是无法判清的。七哥说,你把这个世界连同它本身都看透了之后,你才会弄清你该有个什么样的活法。我将七哥的话品味了很久很久,但我仍然没有悟出他到底看透了什么,到底作怎样的判断,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死亡。我想七哥毕竟还幼稚且浅薄得像每一个活着的人。 而我和七哥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静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 引自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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