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成双上的人影的青色。 清早上学去,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他面迎着太阳,骑着自行车,车头上吊着书包,车尾的甲板上拴着一根药水炼制过的丁字式的枯骨。从前有过一个时候,这是一个人的腿,会骑脚踏车也说不定。汝良迎着太阳,骑着车,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自行车又经过一家开绍兴戏的公馆,无线电悠悠唱下去,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上点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自行车又经过一家开绍兴戏的公馆,无线电悠悠唱下去,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上点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虚无缥缈的梦,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他看见她的心跳,他觉得他的心跳。 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引自 年轻的时候 实际上,川娥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她姊姊泉娟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嗒喋嗒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他自己单调的热闹。 川娥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而现在,他自己一寸一寸的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的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娥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的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的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栓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到处有人用骇意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她在枕上别过脸去,合上眼睛,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 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 引自 花凋 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角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则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预告。 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间出租的礼服里生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毫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绝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踮着脚尖的舞蹈。 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的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便算数的,要设法进入那豪华的中心。 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的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忍。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向云霞里慢慢飞着的艳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 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拨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 引自 鸿鸾禧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的, 有条有理的。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应当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引自 红玫瑰与白玫瑰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他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他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搬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花,一朵一朵凌空的金圈红梅。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凸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街灯已经亮了,可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下,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的蚀去了一块。 出来的时候街上还有太阳,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露,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 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 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润的脸,捧着呼呼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 溅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他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温热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 屋子里水汽腾腾,应把窗子打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珠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 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他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数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 街上紧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 她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站的空气上便流这个绿迹子。 引自 红玫瑰与白玫瑰 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 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 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极具诱惑性的联合。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叽叽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玩弄男人,如同那擅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前程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 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这些失败。 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达到高潮,于不同的时候铛铛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他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附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的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了,像病院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 那天早上她还没有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实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 引自 红玫瑰与白玫瑰 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熟睡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 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衖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可也可以算的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子里出来,胀大了,那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的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的严严地,分外亲切的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 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细湿的发出蓊郁的人气。 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拉铺拉”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变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色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拼命的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走了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翻了一圈茶污。 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行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在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引自 红玫瑰与白玫瑰 门开着,射进落日的红光。她伸手在太阳里,细瘦的小红手,手指头燃烧起来像迷离的火苗。在那一刹那她是女先知,指出了路。她身上的长衣是谨严的灰色,可是大襟上有个钮扣没扣上,翻过来,露出大红里子,里面看不见的地方也像在那里炎腾腾烧着。她说:"我们这就出去——立刻!" 黄包车一路拉过去,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阴阳交界的一条沟,隔开了家和戏院。头上高高挂着路灯,深口的铁罩子,灯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节白的,白得耀眼。黄包车上的人无声地滑过去,头上有路灯,一盏接一盏,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个。 引自 散戏 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他们一天到拭揩是个不了。 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他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 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 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胁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薰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 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 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 引自 桂花蒸 阿小悲秋 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引自 等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透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碳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微雨的天气像只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湿搭搭,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 生活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引自 留情 阮太太面色苍白,长长的脸,上面剖开两只炯炯的大眼睛。她是一个无戏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终没有下来。 只看见她手臂上勒着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雪白滚圆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种魅丽的感觉,仿佛《聊斋》里的。 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绿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无耻见方的鸿雁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 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 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着一只铁梗子的花,只一暼,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出现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观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他去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着,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磐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仿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 引自 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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