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

不管怎样，拉金夫妇、他们的家，以及家里面发生的事，最终都被慢慢地淡忘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拉紧窗帘的房子仿佛融为了海边急剧起伏的地势上又一处突起的小丘。围绕人们生活的那条天然的橡皮圈，有段时间曾因好奇而拉长，而现在早已恢复了原状，箍住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两年、五年、七年过去了一就奥丽芙·基特里奇而言，她发觉自己正被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弗结了婚。奥丽芙和亨利对儿媳的专横惊骇不已。她在费城长大，圣诞节会期盼收到钻石网球手链之类的礼物（什么是网球手链？反正克里斯托弗买了一条给她），会在餐厅退菜，有一回还要求厨师出来跟她说话。而正在遭受仿佛是永无止境的更年期折磨的奥丽芙，只要有那女孩在场，浑身就格外燥热。一次，苏珊娜对她说：“你不妨试试豆类保健品，奥丽芙。如果你不相信雌激素的话。”
    奥丽芙想：我只相信人最好少管闲事一
    那是我的信条。于是她说：“我得赶在土壤结冻之前种下郁金香的种子。”



    奥丽芙开始坐不住了。她觉得不只是嗓子眼里，而是浑身上下都被一块东西堵住了
    种持续的疼痛，忍下的眼泪仿佛多到能注满透过前窗所见的海湾。克里斯托弗的影像如洪水般朝她涌来。蹒跚学步的他曾伸手去摸窗台上的天竺葵，而她打了他的手一
    可她是爱他的！上帝作证，她爱他。二年级时，为了在树林里焚毁拼写测试的卷子，他差点烧死自己。但他其实也知道，她爱他。谁爱自已，有多爱，人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奥丽芙相信这一点。可为什么他竞然不肯让自己的父母去看他？他们做错了什么？


    骨瘦如柴的露易丝走路的样子老迈无力。她领奥丽芙走进客厅，一路上光线越来越暗，然后，她拧开了一盏灯，而奥丽芙立刻惊讶于这个女人的美貌。“无意冒犯，”她说（她不得不这么说，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把瞪视的目光从露易丝脸上移开），“可你看上去真美。”
“我吗？”露易丝露出温婉的一笑。
    “你的脸。”
    “啊。”
    露易丝以往在言谈举止上颇费心思一
    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厚厚的粉红色唇膏，急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精心挑选的服装搭配，珍珠项链、手镯以及美鞋（这些，奥丽芙全都记得）。可事实上，所有这些努力都好似在掩盖露易丝的本来面目。如今，悲伤与孤独令她不施粉黛，不事装扮，且很可能完全依赖药物为生，但她却在虚弱中呈现惊人的美貌。你难得见到一个真正美丽的老妇人，奥丽芙心想，即使她们年轻时曾经美丽，年老时也多半只剩下美貌的残迹一你极少能看见她眼前的这一幕：棕色的明眸深邃脱俗，面部骨骼的线条似雕塑一般完美，颧骨处肌肤紧实，双唇依旧饱满，雪白的头发用一条小小的咖啡色缎带扎起来，垂在头的一侧。
“我泡了茶。”露易丝说。
“不用，谢谢。”
    “那好吧。”露易丝姿态优雅地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秋日的空气美妙迷人，身强力壮的少年们个个汗流浃背、朝气蓬勃，腿上溅了泥，身体向前跃起，争顶头球，进球后，欢呼阵阵，对方守门员跪地不起。那些日子一她还记得走在回家的路上，亨利握着她的手，一对中年男女，正值生命的巅峰时期。在那些时刻，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享受宁静的快乐吗？答案极有可能是否定的。大部分时候，人们都无法完全体验当下正在经历的人生。但此刻，她回头检视那段回忆，感觉是那么美好纯净。也许，那些足球场上的时光，就是她所拥有的最完美的记忆一因为别的记忆都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