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到处找她。我企图在圣罗兹众多的就餐者和跳舞者中间发现她。这个夜晚在本季的庆典计划上是有记载的:“闪烁的夜晚”。我想,是的,闪烁的。节日彩纸像一阵急骤而短暂的大雨,淋到了人们的头发和肩膀上。 在比赛那天晚上他们占据的那张桌子旁边,我认出了富索里雷、罗朗米歇尔夫妇、棕发妇女、高尔夫球俱乐部老板和两位晒黑了的金发妇女。总之,他们一个月来不曾离开过他们的位子。只有富索里雷的发型变了一下:抹过美发油的第一个波浪在额头周围形如王冠,背面凹陷下去。另外一个波浪非常宽阔,正好通过头顶上方,然后如瀑布般地倾泻到颈背上。我不是在做梦。他们起身,迈向舞池跳舞。乐队演奏着一首快速狐步舞。他们混在其他的跳舞者中间,正好处于彩纸雨的下方。在我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旋、在转,形成漩涡,又散开。漫天尘埃。 一只手搭到我肩膀上,是这儿的那个名叫布里的经理。 “您在找人,克马拉先生?” 他在我耳边小声问。 “雅吉小姐……依沃娜·雅吉……” 我不抱希望地说出这个姓名。他也许不知道这姓名代表的是谁。这么多的面孔……顾客一晚又一晚地接连而来。如果我给他看一张照片,他肯定认得出来。我们必须随身携带我们所爱的人的照片。 “雅吉小姐?她刚刚在丹尼尔·昂德利克斯先生的陪同下出去了……” “您肯定吗?” 我的表情肯定很奇怪,像一个要哭的小孩那样鼓着腮帮子。因为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当然肯定。在丹尼尔·昂德利克斯的陪同下。” 他不说“和昂德利克斯先生一起”,而说“在昂德利克斯的陪同下”,我知道,这在有教养的开罗社交界和亚历山大社交界是很普通的高雅谈吐,但是,法语对此是有严格规定的。 “您愿意一起喝一杯吗?” “不,我得赶十二点零六分的车。” “那好,我送您去火车站,克马拉。” 他牵着我的袖子,显得很亲密,也很恭敬。我们穿过嘈杂的舞厅,那里还在演奏狐步舞曲。彩纸现在像雨线一样,遮住了我的视线。他们笑着,在我周围剧烈地摇动着。我撞了一下富索里雷。那位叫梅格·德维尔丝的晒黑了的金发妇女,扑上来搂住我: “啊,您……您……您……” 她不愿松手,我把她拖了两三米远。我终于还是摆脱出来了。我和布里又走到了一起,到了楼梯口。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上沾满了彩纸屑。 “今天是闪烁之夜,克马拉。” 他耸了耸肩。 他的车停在圣罗兹前面的湖边小径边上。一辆森卡·尚博尔牌小汽车,他郑重其事地为我打开车门。 “请进老爷车。” 他没有立即发动汽车。 “我在开罗有一辆敞篷大车。” 他突然问: “您的箱子呢,克马拉?” “在火车站。” 车子开了好几分钟,他又问我: “您要到哪儿去?” 我没有回答。他减慢车速,时速不超过三十公里,他向我转过头来: “……旅行……” 他沉默了。我也一样。 “必须定居在某个地方,”他终于说了一句,“哎……” 我们沿着湖畔行驶。我最后看了一眼正对面维利埃的灯光,卡拉巴塞尔黑乎乎的一大片呈现在我们前方。我闭上眼睛,想感觉一下缆车通过,但是,没有。我们离缆车太远了。 “您会回来吗,克马拉?” “不知道。” “您运气好,可以走。哎,这些高山……” 他跟我指了指远处在月色中依稀可见的阿拉维斯山口。 “总觉得那些高山要塌下来压到你身上。我感到窒息,克马拉。” 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信赖令我感动。但是,我没有气力去安慰他。再怎么说,他比我年长得多。 我们沿着勒克拉克元帅大道进了城。附近是依沃娜的故居。布里危险地将车行驶在左车道,像英国人一样,但是,很幸运,对面方向没有车来。 “我们提前到了,克马拉。” 他把尚博尔车停在火车站广场上,凡尔登饭店的前面。 我们穿过冷清的大厅。布里甚至不需要买站台票。行李还在原来的地方。 我们坐在长凳上。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宁静、微热的空气和照明,颇有热带地区气氛。 “真奇怪,”布里说,“我还以为是在亚历山大市汉勒的小火车站……”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神色严肃地抽着烟,什么也没说。我现在想,我当时满不在乎地吐了几个烟圈。 “依沃娜·雅吉小姐真的和丹尼尔·昂德利克斯一起走了吗?”我用冷静的声音问他。 “是的。为什么问这个?” 他捋着黑色小胡子。我猜想,他会对我讲些让我好受的事情以及关键性的东西来,但他没有。他的额头上起了皱纹,汗珠肯定会顺着太阳穴往下流。他看了一下表。十二点零两分。于是,他费力地说: “我是可以做您父亲的,克马拉……听着……您的生活就在您面前……必须勇敢……” 他左顾右盼,看看火车来了没有。 “我也一样,在我这个年龄……我避免朝过去看……我在努力地忘记埃及……” 火车进站了。他凝视着火车,入迷了。 他想帮我拿行李上车。他一件一件地将行李递给我,我把它们排列在车厢的过道上。一只,两只,三只。 我们很吃力地搬着柳条柜。他在抬柜子和将柜子推向我的时候,也许拉伤了肌肉,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工作人员将车门“砰砰”地全关上了。我放下玻璃窗,俯身把头伸出车外。布里朝我微笑。 “不要忘记埃及,祝你好运,老好人……” “老好人”这几个字他是用英语说的,让我感到很震惊。他挥动手臂。火车开动了。他突然发现,我们把一只圆形皮箱忘记在凳子边了。他一把抓起箱子,开始奔跑。他尽力追赶着车厢。最后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对我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他手里提着箱子,笔直地站在站台的灯光下,像一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的哨兵——一个铅制的玩具士兵。 引自第142页 远方只是现在生活的反复,它无法提供直接的解答。尤其对于不够干脆无法绝情的人。比如对于身陷此处的布里来说,这里曾经就是相对“埃及”而言的远方。
那么“我”前往美国还有什么意义?哪怕最终会重蹈覆辙,人还是应该有重新开始的权力的。并且越年轻,所需付出的代价越小,可以轻易地放逐自己。
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直到累了,没有力气了,或者念旧了,不想再抛弃了,于是就这么将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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