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深河》
远藤周作
三 美津子的故事
◆ “正因为被你抛弃,我才有些理解他被人类抛弃时感到的痛苦。”
六 河畔小镇
◆ “那时您妻子问过我一个问题。”美津子冷不丁地说。
“什么问题?”
“她问我:‘人死后会转世吗?’”
“那家伙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当时她用完晚餐,我正在收拾。”“您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假装没听见。”
美津子撒谎了。她至今仍记得那个傍晚病房里发生的事,当时她就清楚,矶边的妻子那样问,是希望死后能和丈夫重逢。
那时美津子正在收拾碗碟,往托盘上放。她感到痛彻心扉,破坏欲被激发了。她烦透了妻子对丈夫充满感伤的爱意。“转世?我不懂。”她一字一顿地说,也是在慢慢地说给自己听,“与其背负种种过去带往来生,不如想着死后一切都会消失,这样更轻松。”矶边妻子扭曲的表情,至今她仍历历在目。
◆ 成濑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信仰神,当时我吞吞吐吐,因为我选择这个宗教,并不出于自己的意志。但现在,我经常思索这个问题。
“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你不认为是得到了神的恩宠和爱吗?”神学院的牧师问我。
“我是这么认为的。但不在这样的家庭出生、信仰了其他宗教的人,就得不到神的恩宠和爱了吗?”我的话没有恶意,还是伤害了思维既定的牧师。
而我受到最激烈的批评,是面试时说了如下一番话后:“神拥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不只存在于教会和教堂,也存在于犹太教徒、佛教徒和印度教徒中。”
我只是如实说出了来欧洲后逐渐形成的思考,但在老师们看来,这是对基督教的全盘否定。
“就是泛神论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误的想法!”我遭到了严厉训斥。
我一慌,脱口而出:“基督教中不是包含着泛神论的东西吗?我在神学院接受的教育是,基督教和泛神论是对立的,但作为一个日本人,我认为基督教之所以影响广泛,也是因为其自身混杂了各色各样的东西。”
“你说说看,‘各色各样的东西’是什么?”
“参观沙特尔大教堂时,我得知当地人把对地母神的信仰升华为对圣母玛利亚的信仰。也就是说,当地基督教的发展植根于对地母神的信仰。在十六、十七世纪,相当多日本人投入了基督教的怀抱,但他们内心的信仰和欧洲人是完全不同的。”
“哪里不同?”
“日本信徒的信仰中混杂着佛教的内容,以及当今被批判为泛神论的东西。”
老师们听了我的话都沉默了,但他们的沉默明显透着不悦。
“那么,你如何区分正统和异端?”
“和中世纪不同,当下是可以和其他宗教对话的时代。”
“教廷自然也认可这一点。”
“但基督教并不真的认为其他宗教是与其平等的。”到了这时,我已经顺其自然了,也有点儿自暴自弃,“一位欧洲学者曾经说过,其他宗教的杰出人士像在基督教范围内无证驾驶,这称不上真正平等的对话。我认为,神拥有诸多面孔,隐藏在不同的宗教中,只有承认这一点,真正的对话才算达成。”
回应我的是沉默和不悦的表情,我意识到自己说了十分愚蠢的话,老师们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拥有危险思想的人。
“那我问你,”校长似乎在给我解围,“为什么你不做回佛教徒呢?如此一来,你的想法不就自然归于原位了吗?”
“不,我的家庭……也不是日本的佛教徒之家,而是和各位老师一样的基督教家庭,因此我自然会在神的众多面孔中选择和各位老师相同的一张。”
“那你怎么看待改变宗教信仰的现象?比如佛教徒放弃佛教,转而信仰基督教。”
“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就像每个人都会选择适合自己的结婚对象。”
七 女神
◆ “妻子对丈夫来说,应该像空气一样。”后辈的婚宴上他曾有过这样的发言,“人不能没有空气,但空气是看不见、不喧宾夺主的。一个妻子要是能像空气,他们的婚姻永远都不会失败。”宴席上的男人们闻声而笑,还有人拍起了手。“婚姻生活要安安静静、单调充实。”
矶边没有想过坐在邻桌的妻子听到他这番发言会露出怎样的表情。那天晚上,无论是回家的出租车上,还是到家后,妻子都沉默不语,矶边还以为妻子很认同他的发言吧。
但是,矶边发言时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事。平凡、安静、单调,他所说的贤妻会随时间流逝让他感到倦怠,这一点他没有说。
◆ 矶边确实不认为妻子是恶妻,但在那时,正值壮年的他出于任性,想寻求“女人”,而非“贤妻”。
当然,矶边从没想过和妻子离婚,他已不再年轻,知道妻子和女人不能兼得。坦白说,他也有过两三次追求“女人”的经历。
◆ “据说有双头蛇。”江波不情愿地解说道,他突然反感起自己一遍遍向游客介绍双头蛇了。我留学印度不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也不是为了把人们带到泰姬陵,用同样的声音重复同样的台词,介绍这是莫卧儿帝国的皇帝沙·贾汗怀念美丽的妃子泰姬·玛哈尔耗时二十二年修建的。
◆ 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后,他们才认出像男女交缠的是几只手和脚,也逐渐看清女神们手上拿的人的头盖骨和首级。她们头戴异形王冠,骑在老虎、狮子、野猪、水牛等野兽身上。
“这些都是同一个女神吗?”美津子问道。
江波靠过来,从短袖中露出的肥胖身体散发出刺鼻的汗臭味。“不,每一尊都不一样。您想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就算告诉我,我也记不住。在我看来,她们都一样。”
“印度女神有温柔的造型,但恐怖的占大多数,因为她们象征着生命整体的变化,出生同时包含了死亡。”
“同样是女神,她们和圣母玛利亚截然不同啊。”
“是的。圣母玛利亚象征母亲,而印度女神代表着在死亡与鲜血中更迭的大自然。”
◆ “请参观另一尊,”江波打断他,“这是我喜欢的女神像。”他指着不到一米处像树精一样的东西说:“这里很暗,请尽量靠过来。这尊女神叫恰门陀,住在墓地,所以她的脚下有被鸟啄、被豺狼啃的人的尸体。”江波豆大的汗珠像眼泪一样,落在残留着烛蜡的地板上。“虽然她的乳房萎缩得像老妇人的,但她还是挤出乳汁喂养成排的孩子。你们看,她的右脚因麻风病而腐烂,腹部因饥饿而凹陷,还被一只蝎子咬着。她忍受着病痛,靠干瘪的乳房抚育人类。”
一个小时前还谈笑风生的江波,表情突然痛苦起来,汗水如泪珠般从他脸颊上滑落。美津子、沼田、木口、矶边都愣住了,江波一定对这尊像树根缠绕的女神像怀着特殊的感情。
“我非常喜欢这尊恰门陀像,每次来这座小城都会来瞻仰。”
“我也很喜欢。”木口突然真诚地说,“她勾起了我在缅甸战场的死亡回忆。看到这尊枯瘦的神像,我想起了在雨中死去的士兵们。战争……太痛苦了,当时每个士兵都是这副模样。”
“这尊雕像展现出印度人所有的痛苦。印度人长久以来遭受的病痛、死亡、饥饿都表现在这尊神像上。她承担着他们的疾病,甚至还忍受着蛇蝎之毒。尽管如此,她喘着气也要用干瘪的乳房哺育人类。这就是印度,是我想让各位看到的印度。”江波用脏手帕用力擦了擦汗湿的脸,仿佛为自己的感情而羞耻。他介绍这位受难的女神,其实是想起了遭丈夫抛弃、忍受种种痛苦养育自己的母亲。
“所以这尊像和其他女神不一样,是印度的圣母玛利亚吗?”
“这么想也可以,不过她没有圣母玛利亚的清纯和优雅,也没有华服裹身,反而又老又丑,在痛苦中喘息和忍耐。请看一看她因忍受痛苦而上扬的眼睛。她和印度人一起痛苦着。这是十二世纪制作的雕像,而她的痛苦至今仍未缓解。和欧洲的圣母玛利亚不一样,她是印度之母恰门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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