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妻子》摘录 汇总
作者序 ◆ 二十四岁的那个中秋夜,为了看月亮,我独自走出大门。那时,我一边在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单位上班,一边利用只睡四五个小时省下来的时间偷偷写小说。应该许许愿了,望着皎洁的月亮我想了想要许什么愿。只祈祷不要失去这颗心。然后,就没有什么愿望可以许了。仿佛冰冷清澈的水一样,溢入大脑,沁润整个身心,与“它”紧密相连的是强烈的信念。如今在写作或日常生活中偶尔遇见的那颗心,在那个时候一睁眼就能发现始终在那里。不管是吃饭,走路,还是与人相处,那颗心依旧存在。 ◆ 我曾执着追求,曾心怀欲望,也曾憎恨自己。同时学会了惭愧,让自己变得渺小。于是,我那颗贫寒的心才能一点一点地加深对人生的理解。我曾努力想长久地、深刻地解析人生。在这期间,写作便是我存在的方式,也是我呼吸的通道。 在某一天 ◆ “那什么叫爱?”看他一时无语,她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爱情存在,应该是瞬间的真实。如果你认可这种瞬间的真实,那我是爱你的。可是,你相信永恒吗?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永恒,你想坚持到最后吗?你要坚持吗?” ◆ 一天,他发现了挂在电线上的雨珠,从那一刻起,他的生活方式便陡然改变了。 ◆ 他到这里看房是在春天的一个休息日下午。当他走进10号房间望着窗外时,隔着周边荒凉的马路,远处北汉山耸立的岩峰白得耀眼,山腰上则一片翠绿。那绿色毫无理由地吸引了他,于是他选择了这个没人愿租的房间。 ◆ 锁上10号房间的门,三步并作两步走下灰暗的台阶,来到停在人行道上的摩托车前,插上钥匙。他机械般做着一系列动作,什么都不去想。摩托车一启动,他就毫不迟疑地向寂静的十字路口飞驰而去,一分钟也不耽搁。如果不停歇地飞速行驶,二十分钟就能到达办公室。清晨的夏风不停地吹打着身体,能够望见在蔚蓝的天空下,向前或向左、向右笔直伸展开来的公路。路总是没有尽头。他至今没有到那个尽头。 ◆ 踏上返程的瞬间,也就成为路的一部分,所以路原本就没有尽头。所谓“尽头”只是人们的想象而已。 ◆ 不管是飞驰在都市的废气中,还是回到家准备要睡的那一刻,她那柔软的蒸气团一样的影子总是陪伴着他。 ◆ 更为神奇的是,她发现事物美好一面的能力。即使在微不足道、令人不快的场所或事物中,她也能找出美好的一面并为之欣喜。 ◆ 那天下午,他随敏华去看了她的半地下屋子。阳光透过昏暗的窗户照到屋子里。在阳光的沐浴下,他第一次跟她发生了关系。她的身体像刚焯过的蘑菇一样柔软、温柔地贴紧了他。 ◆ 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是吧……如果我们能够认同这个,也许就能活得更轻松一些。 ◆ 他对待事情很单纯又过于盲目真诚,对于眼前的生活琐事处理得很干脆利落。而敏华却是个慢性子,好像还有一千年的时间可以活。这种悠闲也正是她坚强的写照。 ◆ 伸手要去捡的时候,恍悟我已经死了。可是突然之间又很想苏醒过来,想要活过来去捡那颗蓝石子。我下决心要活过来,可想到只能……回到现实,眼泪就流出来了。 童佛 ◆ “不要靠眼泪来应对这世界。” ◆ 一生的怨恨酿成了我一身病……现在一想,真是后悔,我这一生都是心里怀着刀活过来的。 ◆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背负着一颗单薄的心,累累的罪过与懊悔,是不可能继续登上山去的。 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 妈妈想说的也许就是这种心痛的感觉吧。是不是这种感觉时时刻刻都在折磨妈妈,所以她才丢掉了它,也丢下了我和爸爸呢? ◆ 请你记住,我是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眷恋的家伙。 ◆ 孩子一边推开被子一边想,爸爸没资格当爸爸,没资格当大人,如果是妈妈,肯定会给她解释的。 红花丛中 ◆ 她想,还是秋天好。用切细的小南瓜煎成饼送到职事堂,那些年轻的尼姑是那样地欢天喜地。天晴时到溪边洗恩师的衬衫和长袍也很方便。等到焖饭时,供养间的外边可以看到被染成各种颜色的阔叶树,它们向各个方向整齐地展开树枝,静静地站在凌晨的微曦中。 ◆ “有什么令她看不惯的呢?”八月下旬的热焰正渐渐消退,早出的草虫在附近鸣叫。“也许没什么理由,完全按自己的心愿走的吧。” ◆ 禅坐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体内藏着很多记忆,多得超乎想象,也知道了所有的感情都有寄生的肉体。不用说后悔、悲伤和愤怒,甚至看上去再微细的感情也都附有具体的外形和感觉。 ◆ 漫无头绪地出现的记忆中升腾起某种感情时,她就静静地关注它,进而再细细琢磨那些感觉和外形,在那之后,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令她感到十分惊奇。全部消失后,心灵变得明亮而空荡,每到这时她便得到短暂而舒坦的休憩。记忆再次升腾起来时,她再次关注它,等它们消失后就再休息。走出禅房在庵内散步时所看到和听到的,便如受到暴雨洗礼般变得清晰异常。 ◆ 不知那火苗被吹灭的瞬间,他的心灵中被点燃的是什么样的火呢?难道他能找到,无论明暗总是准确无误地坚守在那里的心灵深处的那个位置吗? ◆ 火光。它知道自己是火光吗?知道自己曾盘踞在红花之中把它们照亮了吗? ◆ 一个晚冬的清晨,清冷的阳光照耀大地。她在山门旁看到一株紫玉兰,它瘦瘦的,还没长出叶子和花朵。很久以前跟上行者一起去镇里的市场买东西时,每次往返她都要抬头望望这棵树。曾在春光明媚的一天,她分明看见半开的花朵中透出光来。难道有这种颜色的紫玉兰花吗?那时她吃惊地捡起一瓣掉落的红花瓣,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结束两个月的诸行,回来的那天晚上一进山门她又看到了这株紫玉兰。这段时间花开又花谢。不留一点儿掉落过的痕迹。浓绿的叶子静静地摇曳,她就在树下默默地站立了许久。 植物妻子 ◆ 我看着她仍略带蒙眬光彩的眼睛,弯下了腰,以便让她那山茶叶般的手抱住我的脖子。 ◆ 阳光如软桃果肉般柔软,任凭无数的沙尘和花粉粘在自己身上,只顾软软地射到客厅的地板上。我和妻子静静地分享着晨报,我们都只穿着白背心,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的后背上。 ◆ 过去的一周如同过去的每周一样令人疲惫。我几分钟前刚懒懒地睁开眼睛。难得这样的休息日能睡个懒觉。我时不时调整斜躺着的软绵绵的身体,保持着最舒适的姿势,数星星般地数着一排排文字。 ◆ 一个初夏的夜晚,热风用它湿热的脸庞轻抚着高个子法国梧桐的叶子和路灯充血的眼睛。 ◆ 最近我怎么这样?总想往外走,只要到外面……只要看见阳光就想脱掉衣服。怎么说好呢,好像身体渴望脱掉衣服。 ◆ 在七十万人口聚集的地方生活总觉得会渐渐枯死。数千座一模一样的建筑物里,每个单间都有相同的厨房,相同的天花板,相同的便器,相同的浴缸,相同的阳台。电梯也挺讨厌的,什么公园啊,游乐场啊,商业区啊,人行横道啊,全都讨厌。 ◆ 我每次都故意在临近繁华地区的地方租房子。我专找人流量大、大街上响着吵闹的音乐、路上拥挤着很多车辆还响着喇叭的地方去住,如果不这样做,一个人无法坚持下去。 ◆ 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尽头,走到最远处,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就这样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端。 ◆ 每当看到经常得病的妻子,像白菜叶子般耷拉着细窄的肩膀,将脸贴在阳台的窗玻璃上俯瞰着公路上疾驰的车辆,我的心便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臂膀拘束着妻子的肩膀,好像有看不见的锁链和沉重的铁球拘束着妻子的腿脚,使她动弹不得,连呼吸声都变轻了,她就这样被冻结在那里。 ◆ 我从她开朗而可爱的脸上突然读到了像是属于别人的那种孤独,那一瞬间我觉得她是能够理解我的。借着酒劲向她表白我这一生过得很孤单时,二十六岁的她依然侧着脸,悲哀、冰冷地凝视着远方。 ◆ 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阳台上剩下的只是那些填有干土的四边形花盆。我在想,那些死去的花草和蔬菜都去哪儿了呢?下雨天将花盆放到窗架上,让冰凉的雨中弄湿过双手的那些日子,曾经年少过的那些日子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 这时妻子望着我说道:“干脆去遥远的地方吧,我们!”跟浇了雨水暂时看起来好像重新活过来的蔬菜不同,妻子仿佛更加阴郁地凋零着。 ◆ 我因为孤独而生气。因为我实在微不足道,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在我身边,这种感觉令我心寒。 ◆ 妈妈,您不知道我有多么冷、多么渴。当晨光穿过里屋玻璃窗照射进来时,我低声哭了。想更彻底地去接受那道温暖的阳光,我到阳台脱下了衣服。洒在我裸身上的阳光很像妈妈的味道。 ◆ 虽然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尝不到所有的一切,我反而觉得自己更加灵敏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活灵活现。我能感觉到:那些车在公路干线上疾驰而过,他打开家门向我走来时脚步在轻微地颤动,下雨之前大气层沉浸在肥沃的梦乡之中,凌晨天空中云雾弥漫,晨光熹微。 ◆ 能感觉到:远处和近处的草木在发芽,长出嫩绿叶子;小虫从卵里爬出;狗和猫在生幼仔;邻楼的老人脉搏似断似停却未停;楼上邻居家厨房的锅里正焯着菠菜;楼下邻居家电唱机上面的花瓶里插满菊花。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那些星星都画着长长的抛物线,每当太阳升起时,公路干线边的法国梧桐树身子恳切地向东方倾斜。我的身体也跟着向东方展开。 ◆ 我知道不久就会失去思维的能力,但我很坦然。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梦想着能这样只靠风、阳光和水而生存。 ◆ 不记得是几岁,只记得是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春天里,我坐在爸爸开的手扶拖拉机上沿着海边奔驰。那时在我眼前晃动的是穿着雨衣向我微笑的大人们,还有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前额上边跑边向我挥手的小孩子们的脸。 ◆ 对妈妈来说,世界就是那海边的贫困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生孩子,在那里干活,在那里变老。到某一天将和爸爸一起躺在祖坟所在的山麓上。怕自己会变成像妈妈一样,我便远远地离开家来到这里。忘不了,那是我十七岁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离开家,在釜山、大邱、江陵等城市辗转了一个多月,之后虚报年龄在日式餐厅做起了服务员,到晚上就蜷缩着睡在阅览室里。但我还是喜欢上了那些地方,喜欢那里辉煌的灯火和华丽的人们。妈妈,那时真没想到会带着一张衰老的破脸在这陌生人群攒动的城市中流浪。如果说在故乡不幸福,在他乡也不幸福,那我该去哪里呢? ◆ 我一次都没有感到过幸福。某个摆脱不掉的魂魄附在我身上,紧扣着我的脖子和四肢。像个疼了就哭,被掐了就叫喊的小孩子一样,我总想出逃,总想哭号。用一脸世上最善良的表情坐在巴士的后座上,妈妈,我真想用拳头砸破巴士的玻璃窗,想贪婪地舔舐我的手背上流出的血。是什么让我如此痛苦,究竟要逃避什么,才会如此想去地球的另一端呢?又为什么没去成呢?像傻瓜一样。为什么不能潇洒地离开这里,并换掉这令人厌烦的血呢? ◆ 妈妈,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我的个子长成三角叶杨那么高。穿过阳台的天花板经过上层房屋的阳台,穿过十五层、十六层,穿过钢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楼顶。啊,在生长的最高处星星点点开出了像白色幼虫的花。膨胀的水管内吸满了清澈的水,使劲张开所有的树枝,用胸脯拼命地将天空向上顶。就这样离开这个家。妈妈,我每天晚上都做这个梦。 ◆ 总是想起妈妈的毛衣。现在好像已经记不起妈妈的味道了。想让他用那件毛衣盖住我的身体,可惜我说不了话。怎么办才好呢?他看着日渐消瘦的我有时会痛哭,有时还发火。知道吗,对他来说我是唯一的亲人。我能感觉到他给我浇灌的泉水中夹杂着温暖的泪水,能感觉到他握紧的拳头漫无目的地在空中虚晃。 九章 ◆ 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她刚洗过的头发散落下来,像鱼鳍一样在虚空中摇曳。街道冷冷清清,有几辆车从车道上疾驰而过。每次她吸气,黑暗便从她的鼻子、嘴和喉咙侵入体内。 ◆ 一看肩膀就知道一个人是否孤单。紧张时僵硬,害怕时收缩,理直气壮时张开的,就是肩膀。 ◆ 认识你之前,当脖颈和肩膀之间感到酸痛的时候,我就用自己的手按摩那里。想着,如果这只手是阳光该多好,如果是五月低沉的风声该多好。 ◆ 第一次和你一起并排走柏油路时,道路突然变窄,我们的上半身挨得很近。还记得那一刻吗?你瘦瘦的肩膀和我瘦瘦的肩膀碰撞的一刻,单薄的骨头之间发出的丁零当啷的风铃声。 ◆ 那条路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那男子起初也不在她身边,以后也是这样,毋庸置疑。所以,她一点儿也没感到思念什么的,反而为确认身边没有任何人,举起双臂往旁边伸了伸。无边无际的夜的空间围绕着她,她为此感动。耳畔回响起冬天黑土下面的水沿着无数干枯树根溯流而上的声音。凌晨,窗户在微微晨曦中渐渐发亮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看着静静地躺在自己身旁的那男子,令她困惑的不是那陌生的梦所带来的凉意,而是她在那条星空灿烂的路上所感受到的自由。 ◆ 她和他租了离树林很近的二层房子住。春天,白色山樱花瓣沿着溪谷在水面上随波漂流;夏夜,远处布谷鸟欢叫着。傍晚时,他们经常到树林散步。树林向西展开,茂密的树叶迎着傍晚的逆光不停翻转。 ◆ 她拉着他的手走着。绕过好几个弯爬上斜坡,天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灯一个接着一个亮了起来。 ◆ “抱一下我的肩。”当他抱住她的肩膀时,她心知肚明。个子不高背也不宽的这个男人,这个几十亿人当中的普通一个,可能没有出生也可能在某个角落里让人感觉不到其存在而默默存活的这个男人,他的怀抱里正藏着她用一生寻求的所有温暖。 ◆ “没关系。天马上就黑了。”他沉默了。沉默中夜幕渐渐笼罩下来,天与地融合成青色的一体,在某一瞬间已看不清界线。她知道年轻的他头发开始花白,也知道他额头上开始出现深深的皱纹。“完全变黑的话……”他开口说道,“完全变黑后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像在梦中一样安静的话,在那黑暗的地方,那时……”他停顿了下来。“那时?”“那时不要害怕或失落,不要忘了我在你身边。” 白花飘 ◆ 我只能一直渴望阳光。在穿过黑暗楼层的时候,在没有路灯的胡同尽头往大门锁眼插上钥匙时,当拖着后跟磨薄的皮鞋走出地下道时,想象中的阳光不知有多耀眼。它灿烂得无法与上下班路上和跑外勤时在首尔的街头看到的阳光相提并论。 ◆ 也许他的肉体是在斗酒、劳动和激烈打斗中成长和衰老的。一切骄傲和耻辱、快乐和贫穷的过去或许都深藏在他寡言的舌根之下。 ◆ 如果有人问我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待了两个月都干了些什么,我只能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找家便宜的餐厅一天胡乱吃两顿,不分昼夜地睡觉和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罢了。春天的济州岛是一片黄色。虽说迎春花的颜色漂亮,但却没有油菜花透明,看着它们开成一片还能比较出它们之间色彩鲜艳度上的差异。我徘徊在开满灿烂的野生油菜花的胡同、寄生火山和海岸上。在那儿我做的只有这些。 ◆ 奇怪的是,重复了将近一个月那些无意义的事情后,我开始看到我未曾想到的一些东西。不知该怎样解释好呢。隔着石墙的宅旁地上种植的白色葱花;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在防波堤上的少年圆润的肩膀;月租房对面宽敞的石道上每隔五天就出来的集市;妇女们在脏兮兮的帐篷下摆着摊子,用特别亲切的口吻叫着我“小姐”;在集市入口有人烤的香甜的糖馅饼;卖剪刀、菜刀和农具等的小伙子伴着录音机中流出的欢快的通俗歌曲吹起清脆的口哨声……在有风的日子里,十二三岁的少女们开心地骑着自行车,宛如在追随着天上的云朵;佝偻着身体一整天在马路边的农田里干活的房东老奶奶和她头上的黄色头巾,这些我从未有过的种种清新的感觉,开始慢慢地通过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和皮肤进入我的体内。 ◆ 就像一部分基因被换了似的,像往基因中注入了济州岛的阳光似的。在那儿我时不时就莫名其妙地笑,走路时也会无缘无故地掉泪。 ◆ 她像个男人,坚强而冷静,但有一次突然边流泪边叹息着说:“我是个以泪洗面活过来的人。” ◆ 父亲是个安静的人,甚至像是无味无色的空气一样,时常让我感觉不到他在家里。他像折起翅膀安静避雨的蝴蝶。 跟铁道赛跑的河 ◆ 你在都市的后巷里见到过月亮的影子吗?你的童年是在故乡的河边度过的,所以就算懂事后,在首尔见到了月影应该没有用心看,是这样吧?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喜欢看月影的人,跟他说说那些孤独的故事,不管那个人是不是你。看着所有的事物都被无数条光线照射,交错出多重影子,那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站着吧。直到忽然发现其中月亮垂悬下来的朦胧而温暖的影子,那个人会在那条路上干什么呢?在笑吗?是刚刚决定不再强忍哭泣的那一刹那吗? ◆ 翻着沙沙作响的纸张时,不管是巷子的黑暗还是从远处传来的家人的谩骂声,都会渐渐变淡。怎么能忘掉那灿烂的寂静呢?整个世界停止了呼吸,投进我的怀抱。 ◆ 虽有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即将撕开心扉跳出来,但是像经过多次浸泡后绿色越变越淡的茶水一样,她的叹息也显得那样无力。 ◆ “那时,你最想看到什么呢?”……“故乡秋天的河边……河里波光粼粼。”……“还有你的脸。你刚醒来,头发蓬乱,晃晃悠悠地走到卫生间的样子……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 爱情也一样……世界上最虚无的是爱情啊。 ◆ 她看到走廊下的路灯静静地摇晃。很久以前她离开的房子,到现在还执拗地留在她脑海里。绵延不断亮着的路灯一直延伸到大马路边,仿佛一条小河。平头邮差骑着的运动自行车的银色轮子反射着路灯的光线,向黑暗深处滑去。 ◆ 如果我死得比你早,就火化我的身体瞧瞧,可能会出现舍利子呢。肋骨和肋骨之间,好好找找心窝那儿。在那儿可能会有孤独凝结成的狠毒的石头。像你曾说过的当过一次水兵就永远是水兵的笑话一样,受过一次孤独的人也就永远是孤独的人。 ◆ “……我虽然不喜欢首尔,但这荒凉的都市更让人受不了。”经常让他表现出厌恶感的拆迁区楼房的灯光正浮游在墨色清晨的黑暗中。他说他拉着单身妈妈的手离开家乡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之后一直辗转流浪在京畿道富川一带的地下室。那时他的梦想只有两个,成为首尔市民和住到地面上去。 ◆ ……是在岁末,每家酒店的啤酒杯都倒满了啤酒,人们都忙着参加各种送年会的一天傍晚,电影从穿着风衣的中年男人进地铁站的场面开始。 ◆ “……把一个人改变成冷酷无情的人,很简单。觉得需要好几十年,是吧?你会想,至少也要五六年吧?其实不用那么久。只要两三年就足够,快的话六个月都行……有的人,只需两三个月就可以了。“该怎么做呢?就是让他忙。让他累到马上就想睡好几十年的程度,他想休息的时候也不让他休息。就算休息也只让休息很短时间,短到让他痛苦。醒来时不断羞辱他,让他恨自己。“就这样,都市这个怪物能轻易地制造出数百万个不幸的人。这部电影就是关于制造出这数百万疲困者的都市片。片名就叫《首尔的冬天》吧。只有冬天的都市……我曾付出我全部生命去爱的都市。这是关于都市的电影。” ◆ “……没有救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救援。知道吗?”“人们都疯了。”他补充着这句话,眼里难以置信地闪现了泪花。“除非离开这里……在这里谁希望得到救援谁就是个疯子。”他抓着她的肩膀,用虚飘飘的声音咕哝:“跟我一起走吧。”“你看看我身上的肉,看看我的头发,还活着……它们希望活着回去。我的身体不是水泥做的。你的身体也一样,是和我一模一样,由温暖的肌肉组成的。就是说,有温暖的血液流着。在这里还希望得到什么呢?这儿给予我们的有什么呢?无尽的渴望、耗尽、屈辱、伤痛、幻灭,除了这些到底还有什么呢?究竟还要在这卑鄙的剧本里苟活到什么时候呢?”她在走下坡,上身却像走上坡的人一样驼着背。她的嘴角长着白癣,深陷的上眼皮下有一双忧郁的眼睛闪烁着。一轮苍白的下弦月跟在她身后。冰冷的晨风从她脸上飘过时,她感到头皮像淋了雨的碎瓷器片一样透明起来,头脑异常清醒。 ◆ 占领我身体的是死亡般的疲劳,无尽的疲劳源源不断地向我涌来。那寂静的夜晚,星光像清澈的雨水一样静静地洒在黑黑的巷子里。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到了月影。 ◆ 这对老夫妻经过长期不断的挣扎打闹,已耗尽了所有相爱的力量,他们现在按照各不相知的记忆轨迹,固定了视线,无言地相依而坐。 ◆ 我眯着眼睛,体会着皮肤被晒的感觉。看着周围一成不变的天空,对面的楼房,周围楼房的楼顶。这里是为了不被别人看出自己身子疼,自己偷偷吞咽痛苦的地方,是偶尔哭过以后,为了抹掉脸上的泪痕而静静待过的地方。看到的是和那时看过的一模一样的风景。分明在跑着,但看起来却像是静止不动的车和行人,睁着眼睛做过的那些噩梦和美梦。 ◆ 一如既往地沉浸在无差别的、忧郁的阅读之中。唯独读书才能让我感受到爱。读书让我享受自由,就像我喜欢带着点傻傻的醉意在夜晚的大街小巷游荡一样。 ◆ 第一次眼睛疼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进了沙子。看着校样的白边,眼泪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盈满眼眶,而且越来越严重。忍了很久才去了附近的眼科,三十五岁左右的大夫冷冷地看了看我的眼睛。“那就休息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我刚说明我的工作是需要看书的,医生就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大夫的白大褂和站在一旁的两个护士帽子和连衣裙反射的白光,让我的眼睛在几分钟前又开始流泪了。不能看亮的东西。特别是一看到白色的东西,眼球就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疼。凌晨时睁开眼睛,眼泪就盈满眼眶。在车站等公交车,太阳升起时的晨光就轻易地弄湿了我的脸。一到夜里症状变得更明显。关上灯,残留的光线也让眼睛发酸。拉上窗帘躺下,路灯的光线仍然穿透窗帘布,骚扰我闭上的眼睛。为了上班,我要爱惜眼睛,迫不得已停止了看书。一下班就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摸索着挪动身体。不久,我绝望了。空空如也的虚无感占据着我的心灵,所有的词和文章在我身上胡乱爬动,让我发疯。但是比那更难受的是恐惧感,我害怕就这样变成盲人。有一天晚上,我用了好几层毛巾盖在脸上,但也无济于事,整夜没法入睡,第二天,我终于递交了辞呈。收拾完在办公室用过的台历、牙刷桶、开衫等东西,我上了楼顶。能看到的一切都因眼疾而摇晃着,我迈不开步子。 ◆ 别笑,听完你自编的电影故事我猛然想到:如果电影可以用那么简单的故事,我也想写一部关于楼顶的电影。应该没有必要再度一一重演在那里睁着眼睛做过的那些梦吧。只要展现出那楼顶的样子,从楼顶往下看到的风景,城市灰白色的天空,远处山脉绿色的轮廓就可以了。当然要加进去,用胳膊夹着破破烂烂的行李用手遮着眼睛站着的一个丑陋女人。也要加进去,夏天的时候,气势汹汹地喷着冷却水的大水箱,高高的法国梧桐灿烂的叶子。在杏肉般春意盎然的那个清晨,没踏上回家的第一趟列车,而用身体去撞火车自杀的妈妈就不用加进去了。妈妈去世还没过三个月,就把后妈和年幼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带进家来的爸爸也免了吧。我上完女子商业高中要离开家去念夜大时,爸爸凝视我的眼神,仿佛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那个眼神就更没必要加进去了。但有一个场面一定要加进去。那叫什么河来着,妈妈像跳进那河里的人一样把她的白皮鞋整齐地摆在了铁道边,那是爸爸亲手做的新鞋。还记得那天清晨卖豆腐的人用力地摇着摇铃。为什么那天我会醒得那么早呢?院子里还很黑,我坐在木廊台边看到妈妈毅然推开大门出去的背影。当时我想,妈妈只是到前面买豆腐,为什么还穿新皮鞋呢?我揉着重新要合上的眼睛,觉得纳闷。没必要让观众们听像跳舞一样的摇铃声,也没必要让观众们看像平时一样蹒跚走出去的妈妈的背影。就要那双白色皮鞋就行了。阳光照在白色的鞋上,反射出湍流似的散乱的光影。不要乱捅或乱挖出什么来。不要去碰那滚烫的火焰,而要让它在不知不觉间抛弃热气和刺鼻的硫黄味,升华成纯净的发光体。让观众只需静静地看,痛苦如何贯穿镜头和我的身体,慢慢变成清澈的悲伤。现在我对你的热切的思念,渐渐变成悲伤和惨痛,无意间变得神圣起来,转眼就要轻轻地离你而去……片名想起《我的楼顶》。 ◆ 她的脚下发出嗒嗒嗒的响声,路旁似曾相识的高高的钠灯眨着橙色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它们的眼睛也被什么东西弄酸了。 ◆ 你第一次问我的故乡在哪里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的吧。我说我的故乡是铁道。在铁道边黑黑的茅舍里,妈妈怀了我并生下了我。我还和你说过吧,偶尔我会梦到自己沿着铁道漫无目的地走。你会意地笑了。我住过的巷子和铁道之间有着歪七扭八的矮墙,遮住塌墙的薄木板有细细的斜缝。睁一只眼往那里看,近处有盛开的黄色菜薹花,我喜欢的春天的铁道就在那边。 ◆ 你曾说你的心里流淌着一条河,现在我要告诉你,在我的心里铺着一条铁道。如果我说,我抱了你无数次,也没能抱到那条河,你还会会意地笑吗?如果全都离开或死掉了,但我依然留下,留下来选择了忍受,那么…… ◆ 她闭上了眼睛,泰然自若地哼起了很久以前曾唱过的歌:除了梦中之路已没有路了我要去走梦中之路 解说——禽兽的时间,编织梦想的植物 ◆ 人们想接近被命名为花的这种存在,这种欲望无穷无尽,但是越靠近你,你就会变成越大的黑暗而消逝。我对你的欲望永无止境,于是将手伸向你,结果却把你淹没在无名的黑暗之中。 ◆ 他(她)们从偏僻小镇的旅馆房间,考试院走廊尽头的房间,黑暗的地下室或多户型住宅和高层公寓的走廊尽头走出来,经过黑暗的楼梯和没有路灯的胡同,走进纷繁的令人疲倦的城市大街之中。然而即使他(她)们离开许许多多疲惫的人和不幸的都市,来到偏僻的海边或边缘港口城市生活,最终还是要回归都市,这就是他(她)们的宿命。他(她)们处在都市喧闹、污染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却没有能够包容和安抚他(她)们的乐园或是母亲。乐园和母亲只存在于梦中或是死亡的那一边。他(她)们所在的世界是父亲的世界,是邪恶和冰冷的世界。 ◆ 人与人之间原本就是陌生的,所以终究会给对方带来伤痕。 ◆ 爱情是把两个不同的存在和不同世界连在一起并结合在一起的力量,而且爱情是从眼泪开始的。 ◆ 韩江的小说用怜悯的视角描写这两个世界,不抛弃任何一方,因此韩江的小说里更显出悲伤的情绪。因为眼泪,因为爱情,“我”和“你”组成一家而生活。但是眼泪和爱情也保障不了永恒的幸福。曾经感动我们的眼泪马上就会干枯,一起要度过的日子渺茫而遥远,我们梦想的是果园,而我们所立脚的却是野兽的时间。 ◆ 在痛苦和创伤的尽头见到的这一植物的世界,是抛开欲望的、绝对顺应的、被动的世界,韩江作品中人物反而在那里向自由飞翔。花终于穿过束缚着她的阳台天花板,又穿过屋顶的钢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楼顶向天空伸展。花不是静止的、软弱而被动的存在,而是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向天空伸展的生命的实体。 ◆ 韩江的作品中花和水战胜了铁和火,我们通过它们的相撞看到了生命的世界。 ◆ 那些松树现在已脱下那份锐利,就像刚刚钻出来的新芽一样泛出浅绿色。终究还是柔软战胜了尖锐,春天战胜了冬天,植物战胜了铁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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