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粮舵》序章:生命中的快与慢
鹰击长空 ,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毛泽东《 沁园春 · 长沙》
毛泽东年轻时写的这首词 ,透过青年人的眼睛 ,向我们展示着世界的勃勃生机。一只鹰 ,一条鱼 ,任何一个生 命 ,都在天地之间竞逐自由。可是 ,究竟什么才是它们所竞逐的自由呢?
其实 ,雄鹰和游鱼这样的 “万类 ”能够付诸行动的竞逐目标 ,一定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生命的一切奋斗 , 用哲学家们文绉绉的话来说 ,为的不过是 “ 自我持存 ”; 用大白话通俗地讲 ,也就是 “让自己持续地活着 ”。可是 , 要怎样做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呢?
也简单,不外乎是活着( 即延续自己的生命)和生娃 ( 即繁殖后代)这两件事儿互相配合好。不生娃光自己活着不行,那样就没有可能持续;但是要活着才能生娃,死了 就没有机会。活着和生娃之间的配合,其实是大有玄机的。 那么,这两件事要怎样才能配合好呢?
让我们从生命的智慧中学习 ,看看它们是怎么做的。 1954 年 ,英 国鸟类学家戴维 · 拉克( David Lack , 1910—1973 )注意到 ,鸟类中存在着两种相反的倾向:
某些鸟类生育较少 ,但是给予幼鸟较多的照顾 ;而某些鸟类生育较多 ,但是给予幼鸟较少的照顾。1967 年 ,美国生物地理学家罗伯特 · 麦克阿瑟( Robert MacArthur , 1930—1972 ) 和爱 德华 · 威尔逊( Edward Wilson , 1929—2021 )推进了戴维 · 拉克的研究 ,总结出了相反的两种资源分配倾向。1970年 ,美国生物学家埃里克 ·皮安卡( Eric Pianka ,1939—2022 )指出这两种倾向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 ,最终形成了所谓 “ 生命史策略 ”理论的基本框架。
那么 ,这个理论告诉了我们什么呢?我们把它归纳如下:
生命必须在个体成长和繁衍后代之间权衡 ,这种权衡就是生命史策略 ,它是一个以 “慢策略 ”和 “快策略 ” 为两端的连续谱系 ,“慢策略 ”倾向于致力个体成长 ,而 “快策略 ”倾向于快速繁衍后代。如果生存环境( 影响生存机会的种种因素 ,比如食物获取) 的确定性很高 ,那么生命就更倾向于 “慢策略 ”,致力成长 ,专心提高个体竞争力 ,以个体竞争力赢取更好的持存机会。而如果生存环境的不可预测性很高 ,那么生命就更倾向于 “ 快策略 ”, 努力繁衍 ,尽快提高群体数量 ,以群体数量赢得更好的持存机会。
下面我们就用大白话来翻译一下这一套生命史理论。
要把 “持存 ”的大业搞好 ,难 ,也不难 ,它不外乎在两件事情之间权衡 ,到底要在哪件事上更用力、用心。一曰 “个体成长 ”,用老祖宗的话来讲 ,就是光宗耀祖 ,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 ;一曰 “繁衍后代 ”,用老祖宗的话来 讲 ,就是开枝散叶 ,多子多福 ,平淡是真。雄鹰和游鱼一定听不懂这两句话 ,但是托本能的福 ,它们都会实实在在地做这些事。
我们人类作为 “万类 ”之一 ,不管是托本能的福 ,还是受父母之教 ,这两句行动指南也都实实在在地渗透到了我们的行动当中。
在所谓光宗耀祖这件事情上 ,想象你是一个养成游戏中的主人公 ,要积蓄资源成就自我 ,才会有更好的生活, 也才有君子或者淑女会看上你 ,生好养好。光宗耀祖这件事情 ,做好了你能金玉满堂、魅力四射 ,孩子能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但是顾此会失彼 ,大概率就来不及多多生养 孩子了 ;极端情况下 ,甚至是来不及生养了。
在所谓开枝散叶这件事情上 ,你不玩什么养成游戏, 直奔主题 ,嫁不了君子可以嫁匹夫 ,娶不成淑女可以娶村姑 ,早生多生 ,平平淡淡才是真。开枝散叶这件事儿, 做好了你可以先行一步、子孙满堂。不过一心难两用 ,大概率自己和孩子们都积攒不到太多资源 ,一生操劳 ,辛苦不易 ;极端情况下 ,一家人甚至会就此消逝在茫茫天地间。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世间没有无风险的选择。要想把 “持存 ”这件事情做好 ,是光宗耀祖更重要 ,还是开枝散叶更重要?重要多少?这是一件很费思量的事情 ,一着不慎可能就满盘皆输。那么 ,究竟应该怎样在光宗耀祖和开枝散叶之间做权衡呢?
生命史理论告诉我们 ,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哪个天然更重要 ,哪个天然更不重要。一切权衡 ,最终都要根据生存环境的性质来做抉择。“虾有虾道 ,蟹有蟹路 ”,地球上的万千生命 ,各有其生存之道。这万千种生存道路 ,也就是万千种抉择。
我们把光宗耀祖、致力于个体成长的倾向 ,称为 “慢策略 ”;把开枝散叶、致力于早生快生的倾向 ,称为 “快策略”。真实世界中的万千抉择 ,就在慢和快的两个极端之 间构成一个连续的策略谱系。
我们人类作为万物之灵 ,也同样要面对这种权衡。 古人类出现在地球上 ,已经有数百万年了 ;现代智人出现在地球上 ,也已经有数十万年时光。和其他生命一样 , 人类也走过了漫长的进化之路。从生物层面上说 ,人类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地倾向于 “慢策略 ”。母亲每一胎通常只养育一个孩子 ,幼童需要父母长达十多年的抚养和教育。相比于其他生物 ,人类的寿命也是比较长的 ,体形虽然不突出 ,但是在生物世界里 ,也不算是 “小个子 ” 的那一类 ;并且 ,作为生物链顶端的物种 ,人类在万千生命中的竞争力更是不容置疑的。但是 ,人类是如此智慧的生命 ,作为生物特征上的慢策略者 ,仍然可以根据生存环境的变化 ,在婚姻、家庭等社会行为上继续做出灵活的选择。
同一个社会中的人类个体 ,可能致力于投资自我 ,成为人中龙凤 ,而不急于完成各种人生大事 ;也可能早结婚早生娃 ,安于绵延后嗣 ,多子多福。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正是人类选择的灵活性。不过 ,让我们超越个体视角 ,去思考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 ,它是否也有自己的策略倾向性呢?
每个社会都包含了众多个体。对于这些个体而言 ,他们的机会和愿望都是不同的。机会总是特殊的 ,愿望总是主观的 ,作为旁观者 ,我们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预测他们会怎么想、怎么做。但是 ,对于一个社会来说 ,所有个体的生存环境 ,都建立在一些最基本的要素之上。当我们考察整个社会的时候 ,由于个体众多 ,所有这些特殊性和主观性 ,就会被统计规律抹去 ,而那些最基本要素的影响力, 因为遍及所有人 ,就会被统计规律凸显。
自从一万多年前的农业革命以来 ,人类社会就依靠着农业生产繁荣起来 ,“生养众多 ,遍满了地”。古人说 ,“民以食为天 ”,人首先要吃饭 ,才能生存 ,才能繁衍 ,才能做其他事情。因此 , 自古以来 ,对于任何一个社会而言, 收成好不好 ,余粮多不多 ,就是评价它生存环境好坏的基准。这个基准被一个社会中的所有个体共享 ,它的影响力在众多的个体之间形成 “共振”,就会凸显出来。
生命史理论告诉我们:如果生存环境的确定性很高, 那么生命就更倾向于 “慢策略 ”;如果生存环境的不确定性很高 ,那么生命就更倾向于 “快策略”。因此 ,对于任何一个社会而言 ,如果它的粮食收成时好时坏 ,余粮时有时无 ,缺乏保障 ,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整体性地倾向于早生快生 ,快速增加人口 ;相反 ,如果它的粮食收成稳定 ,余粮可期 ,生存无忧 ,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整体性地倾向于积累资源 ,热衷于发财致富。
自古以来 ,种田这事儿都是 “ 靠天吃饭 ”。收成好不好 ,余粮有没有 ,主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每个社会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农业神灵 ,也就代表着自己独特的自然环境。这些土地神灵的性情 ,或者温和仁慈 ,或者暴虐 无常 ,或者介于二者之间 ,粮食收成是否稳定 ,余粮是否可期 ,也就各有不同。相应地 ,这个社会也就会整体性地在 “ 快策略 ”早生快生和 “ 慢策略 ”发财致富两种倾向之间站位 ,这就是人类社会与农业生产之间的 “ 天人之际 ”。
概言之 ,“饮食(粮食风险 )决定男女( 家庭结构 ), 男女(家庭结构)决定社会(文明特征)”,文化与制度的根源,就在一粥一饭之间。
由于特定地方的气候特征不易改变 ,该地粮食收成的稳定性也就不易改变 ,该地社会的快慢策略站位就会长期保持 ,所谓 “积渐之致 ,能以微脆之形 ,陷坚刚之体”。一个社会长期保持某种策略站位 ,就会对它的历史道路造成深远的影响。
自然环境是否稳定—粮食收成是否稳定—余粮是否可期—整个社会倾向于快策略或慢策略—影响历史进程(比如现代社会能否诞生)
从万类的生命史策略到人类的社会策略 ,我们已经可以从理论推演上一窥粮食产出稳定性对历史的深刻影响。 接下来 ,我们以 “粮舵 ”理论从史前文明的兴衰开始 ,剖析古代中国社会为何会倾向于 “快策略 ”而非 “慢策略 ”, 这一基本特征又如何影响了古代中国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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