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眠之力

要想睡着，首先需掌控好自己，需确信自己可以抛却一切，把身体全然交付与睡眠。“入睡与醒来，同样让人疲惫不堪”，波德莱尔在经历这种状态时写道。有一种力量潜伏于睡眠之中，预示着思维将会重新可用，待人展开与挥洒。不过我们仍需寻找这种力量，需调控好自我，来迎接它、开采它。12
入眠是一种反应，人必须有力气产生这种反应 Henri Michaux
就像饥饿的身体会吞噬自己一样，远离睡眠的精神也会残忍地自我撕裂，在最想睡去的时刻不得已期望清醒。话至此处，我自己的语言也撕裂了。通常情况下，当我们意识到世界的“可居性”（habitabilite）时，思维（即处于非睡眠状态的大脑）能更轻易地进入睡眠，而现在这意识已被摧毁。14
只有通过假装睡着才能入睡（really？
梦是在“矛盾睡眠”期产生的活动 
莱维先是写到远古人类具有的一种本能（而希特勒主义要做的就是剥夺这种本能），即“为自己挖个洞、建个壳、在身边筑起薄薄一道保护屏障的能力，哪怕是在近乎绝望的情况下”。这种构筑可居住环境的能力属于动物本能；而明知安宁无望——这一意识或者说思想是人所独有——却仍遵循人之本能，营造出一个睡眠空间，这一能力则是人性与超动物性的体现。我们知道，思想绝对是人类的特征，然而对于身处恐惧中的人来说，思想的力量已经被简单的睡之欲或者说带着思想入睡的欲望超越。纳粹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它攻击的不只是思想自由，或者说，它是借助温存的睡之欲（正如喝水、呼吸的欲望以及触摸所爱之人的欲望）来攻击思想自由。20
梦能助人逃离周遭现实而沉入睡眠，但做梦者需为此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比如，做梦者在梦中见到了远方亲人，以为身在家中，有人可倾诉，于是产生一种“无以言表的欢喜”的错觉。然而，梦中亲人却表现出一种“彻底的冷漠”：“妹妹看着我，一言不发起身走了。”梦道出了真相，让狱中人意识到自己仍生活在前路渺茫的境遇中（普里莫·莱维写到，他的许多同伴—或许所有人，都做过这类揭示残忍真相的梦）。唯有醒来，才能逃脱梦境。21
普里莫·莱维在这一章开头曾提起过，人类具有为自己筑造小窝以庇护睡眠的能力。其实睡眠本身也是一个窝、一层壳，人之本性在其中得以保存。在去人性化的工厂里，这保护层已被暴露，人性在竭力自毁。在一个开放的空间里，庇护他者的东西本身也需要庇护，“赤裸的大地在不安中睡去，好像一个被子滑落身下的母亲”，普拉东诺夫（Platonov）在另一种境遇（即苏俄内战）中如是写道，他考问的是动摇人类根基的同一现象。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