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吾道:三教背景下的金代儒学
……考虑到世宗本人崇道,曾于大定二十七年(1188)二月在琼华岛禁苑先后召见全真教道士丘处机、王处一,询问“天人之道”[注:李道谦:《七真年谱》,《道藏辑要》第十卷,第321页;又丘处机:《磻溪集》卷三《世宗挽词》,《道藏》册25,第823页中。王处一:《云光集》卷二《大定丁未十一月十三日初奉宣诏》,《道藏》册25]。其时荣宠备至,……《金史》载大定八年世宗自谓“至于佛法,尤所未信”等语来看,上揭《玄都宝藏碑铭》中“尤尊道学,以其教出中国,专尚清净”并非虚辞,相反在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新道教、尤其是全真教的势力得到金朝皇室的扶植。全真教团也借此风会,一改王重阳、马丹阳等早期教主注重个人心性磨炼,多以个人闭关或三五同志携隐的清修方法,开始在山东、关中等地大规模地兴建道观、吸收教众。而其传教对象也逐渐由关注下层士庶转而开始越来越多地接纳贵族、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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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代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提及道学之名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沿袭了北宋徽宗朝的传统,特指道家修真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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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的士人眼中,道教之所以备受推崇,不仅是因为其有长生保命的功效,而是在于其在经世方面的巨大效用。这种论调远承自北宋末苏辙等人的著作[注:苏辙:《老子解》有如是语:“老子则不然,志于明道而急于开人心。”又曰:“二圣人者,皆不得已也。”“天下固无二道”等,收入曾枣庄等编:《三苏全书》,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五册,第422页。苏氏的这类解释,在南宋遭到朱熹猛烈抨击。朱谓:“以孔子、老聃并称圣人,可乎?世人讥太史公先黄老后六经,然则太史公列孔子于世家,而以老子与韩非同传,岂不有微意,贤于苏氏远矣。”《杂学辨·苏黄门老子辨》,《晦庵集》(《四库全书》本)卷七二,册1145,第447页下;又:“天下固无二道,而又有至道、世法之殊,则是有二道矣。”朱熹从严辨道统的立场出发,对这种模糊三教界限的言论自然无法容忍。不过,苏辙《老子解》在金代的命运则截然不同,赵秉文:《道德真经集解》曾赞曰:“苏氏此说大为名教所得。”李纯甫:《鸣道集说》,台北《中国子学名著》景北图藏明钞本,1973年,第111页;又日本《和刻近世汉籍丛刊》(景享保四年刊本,中文出版社,1977年)卷二“明道曰,中者天下之大本”条复引苏注。],又因为苏氏兄弟文章为金人所推重,故得以迅速传播,并产生了远甚于北宋的影响。对道教在经世治国方面的功能极度强调,甚至被认为兼具儒、佛二教的长处。这种论调不仅见诸庙堂之上,同样也弥漫在士庶之间。……其影响甚至在入元后亦仍未稍减。时人对道教承担的社会功能所寄予的厚望,或许正反映出金代社会中,人们饱受战乱频仍、苛捐杂税之苦,不堪重负而产生欲求“清静”的思想。道教教团正预此机,充当了现实与理想间的津渡,也承担起了维系地域社会人际网络的作用。
本来在道教初兴之际,王重阳曾创立“三教平等会”,又劝门人“敬僧礼儒”[注:完颜畴:《全真教祖碑》,王昶:《金石萃编未刻稿》,引自《道家金石略》,];且作诗曰“儒医夫子成三教”意在表明儒学和道教,一则重在经世、一则重于养生,具有职能的不同。这或与早期全真教势力较弱,尚无力正面和儒学分庭抗礼有关[注: 《活死人墓赠宁伯功》。又参考蜂屋邦夫:《金代道教研究》,]。而儒、释二教的信众也可稍稍借口“以儒治国、以道治生、以佛治心”来限定各家的畛畦[注:] 耶律楚材:《寄万松老人书》,《湛然居士文集》卷一三]。但随着道教势力在金代的愈加得势,无疑打破了盛行于金代的“三教合一”中各家势力的平衡。与传统中国社会中一贯的以儒学为主导,旁采佛、老不同——是道教而非儒学在新的三教合一的思潮中扮演了支配性角色。人们不仅以为道家学说形成最早,且能够兼摄三教之长,所谓“《易理》、佛典之妙无非出于此”。而更为明显的是,所谓时人在论述“三圣人”之说中三教的主次是也明显地有扬老抑儒、佛的倾向:“有大圣人将没,教化分为三宗,乃道、儒、释是也”[注:《东华观记》,《山右石刻丛编》卷二四,引自《道家金石略》];“老君之道,出于中国,专尚清静。非若释氏西胡之法,以击钹为事”[注:朱澜:《十方大天长观普天大醮瑞应记》(作于明昌元年,1190),《道家金石略》]。道教中人也在私下里表达过要取佛教而代之,进而凌驾于儒学之上的野心。如尹志平曰:“物理有盛衰,人事亦不无兴废……如西方之教入中国逾千年,非因其时何以致此?惟因时而出,亦必因时而废。”[注:《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又“是故三皇五帝之来,首崇道与儒教,其名虽析为二,既究经纶之效,其道归一也”[注:翟三俊:《三清殿碑》,(作于大定二十四年,1184),载《济宁直隶州志》卷五。引自阎凤梧编:《全辽金文》,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更为典型的是侯善渊的一句话:“三圣之规,始道为先。越于事矣,胡为自然。”[注:《三圣铭二篇》,《全辽金文》]
这种情景在两宋理学的发展史中是不曾有过的。宋代理学虽然迭经政争而屡仆屡起,也曾公开反对士大夫耽于逃禅问道而妨害对儒学义理的探求。不过经历北宋新儒学运动的洗礼,士大夫群体间业已形成了一种共识:即儒学在承担“经世”与“教化”功能方面是居于主导地位的。关于儒学内部曾产生的重“治术”和重“道学”的分歧,也只是在此前提下有所偏重而已。故终宋世,道、释二教始终不曾对儒学在经世治国方面的独尊地位形成挑战,士大夫可以视不同场合游走于二教中而泰然自若。无论释子、道士的势力如何膨胀,是不会也不敢尝试对儒学的领先地位提出挑战的。但迄于金亡,道教的势力大到足以染指士人用世和自适的整个精神世界,不只是个别的儒士有皈依道教之举,即使是在日常话语中,道家学说也已然以北宋文化遗产的真正继承者自命。……道教中人也颇为自负,认为道家之说与儒学不过是“开诸异号”,“所谓同归而途殊,名多而理一”而已[注:郝大通:《太古集自序》,《太古集》,《道藏》]。也就是说并不以为存亡继绝、开太平之业是儒家的专利;
四、吾道:儒学话语下的文化认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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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学发源引》中,赵氏明确地使用“道学”一词来称呼南宋理学。《道学发源》今已不存,但根据赵秉文、王若虚为之所作的序跋可知,其主体部分当是侧重于介绍张九成一系思想的(同书也收录张载《西铭》、刘子翚《圣传论》)[注:《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一五,第206—207页。刘子翚早年亦颇涉足释、老,其《圣传论》实为以禅解《易》。见《宋元学案》卷四三《刘胡诸儒学案·观使刘屏山先生子翚》,第四册]。而张九成在南宋诸儒中沾染释、道习气最多,因此还曾受到朱熹的严厉批评。不过对习惯于出入三教的金代学者而言,却恰恰是投其所好。……
不过几与此同步,“心学”一词却也开始出现在金人的著作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现象。“心学”虽在后世有着固定的指称对象,即陆九渊、王阳明所创一派学说。但在南宋,陆九渊本人即从未称呼过自己的学说为“心学”。而少数学者如杨万里着有《心学论》;罗大经辑有《心学经传》一书[注: 《诚斋集》,《四部丛刊初编》景宋写本。罗大经:《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丙编,卷六《文章性理》:“余尝辑《心学经传》十卷,序发之辞有曰:‘学者……徒求之六经,而不反之吾心,是买椟而还珠也。’”第333页。]。但由于二子并非南宋理学传授的核心人物,故其在当时影响并较微。而其所论也与理学正统的解释出入不大,只是稍为强调“自得”的重要性,也就是较少依赖经注,而注重个人对经典的体悟。即便如此“心学”的提法也已经招来了不少指责。……“心学”一名因和佛学之“心”在概念上的相似性,自然会引起南宋理学家的警惕。直至清初顾炎武仍对“心学”的提法加以质疑[注: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一八“心学”条云:“《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不无可斟。”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那么在明确使用“心学”概念的时间上,金人显然是占得先机了。是故,饶宗颐先生尝拈出金人言“心学”之语,进而认为“‘心学’一名词盛行于此时[金],非肇端于明可知”[注:饶宗颐:《三教论及其海外移植》,《中国宗教思想史新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0页。三浦秀一亦以为在杨万里稍后金代儒士也知道了“心学”是用作正统儒学代名词。显然三浦在此暗示金人的“心学”知识来自南宋,但是他并没有就此给以证明。一般而言,陆学北传要晚至元代,而杨万里在儒学上的影响力在南宋或金都远不逮其诗歌造诣。见氏著《中國心学の棱綫:元朝の知識人と儒道佛三教·序章:十三、四世纪中国心学相关文献》,]。
与“道学”不同的是,“心学”更多地成了金代儒学的自称。金末儒士中虽然有人知晓“道学”为南宋新儒学之别名,但言语之间却不无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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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郁之所以要推明的“孔氏心学”,其用意实欲在南宋诸儒外别树一帜。所以金人的“心学”很难追溯至南宋理学,和南宋儒学中“心学”一派也无瓜葛,反倒更像是故意标榜出来与之相抗衡的学说。盖金人自靖康之变以降,与南宋互为敌国以近百年。在政治、地理上的隔离与对立,早已使其治下民众在心理上无法认同。而金自章宗朝议定德运后,在文化上也把自己看作北宋的直接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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