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消融
老房间的旧床实在是太好睡了。随便一个睡姿里,都重叠着以往时光里无数个我的同一姿态。从小到大,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我觉得格外充实,安适,床是柔软的湖面,我静悄悄沉下去,在这秋日的午后。醒来时我打量这房间。窗帘上绘着许多棕色落叶,各种飘坠的姿态,和秋天很相宜。淡黄色衫木地板,淡黄色书桌。蓝色曲颈台灯。圆圆的挂钟,荧光绿的指针,很久以前就不转了,毫无缘由的一直挂在那里。墙刷过一次,仍隐约可辩我年幼时的涂鸦,像远古的壁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爱这个房间,尽管它不再是潜水艇的驾驶室。我该起床了。父母喊我吃饭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穿衣服时,我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引自 夜晚的潜水艇 ……五十岁后,我停止了作画,也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出天外了。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是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直到有一天,我把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了,这我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时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引自 夜晚的潜水艇 漆黑中,能听见空气的流动声、遥远的地下水冰凉的音节,甚至溪流拂过草叶时的繁响。土壤深处有种种奇异的声音。有事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的响声,像厚重的石门被缓缓推开,片刻又寂然了。问文培,他说这是山峰生长的声音。山峰不是一点点匀速长高的,而是像雨后的竹笋,一下一下地拔高。也许几个月拔一次,也许几年。 引自 竹峰寺 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经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闻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的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 引自 竹峰寺 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那种感受,没有亲身体验,实在难于形容。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的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对什么都心不在焉,游离于现实之外。 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 在山野中,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的时刻,一切都无关紧要。知道了就没法再不知道。 引自 竹峰寺 “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 “你说的伟大,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意思吗?” “不是,是绝对的伟大,宇宙意义上的伟大。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回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会看到,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 我一到人生的中途,写作三十余年,自认为天分并无多少,但对文学的虔诚却少有人及。何况,这是个假设。我故作旷达地一笑,说:“当然了。为什么不愿意?” 引自 传彩笔 我写下了这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节灰烬刚要脱离香烟,筛子在桌子上放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帝国的命运在延续和覆灭的岔口停顿不前而一朵花即将绽放……我试图立足于有限的时间里,来用文字笼络住无穷的空间。 引自 传彩笔 这些年我像在洞穴中行走。我站在分岔处,前方有许多通道,每一条都深不见底。随手扔进一颗石子,数十年后仍传来回声。我知道随便选一个洞口进去,沿途都有奇妙的钟乳和璀璨的结晶,每一条通道都无穷无尽,引人着魔。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去选择。总是走了一段,怕再走就回不了头了,又毕恭毕敬的退出来。我不知道哪个最适合我,又无法逐一尝试。选择其一,就意味着放弃了无穷减一种可能性。于是我就在分岔处耽搁了许多时日,感受着所有洞穴像我吹来的阴风。 引自 裁云记 对联完整之时,会听到凤凰的鸣叫,同时天降青霜。一位英国汉学家曾在日记中揣测:对联中每个字词都来自一行不朽的诗句,无数诗篇的碎片将在对联中隐秘的闪烁,像湖底的群星。一封民国是的手札则隐晦地说,一旦对联闭合,就抵达了一切文字游戏的终点,像长蛇吞食自己的尾巴,直至化为乌有:世间文字会尽数消失,宇宙恢复神圣的缄默,天地复归于混沌。 引自 裁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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