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
《生死场(萧红作品)》
萧红
224个笔记
序 鲁迅
◆ 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 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帝》这一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以身作则”的实地大教训
◆ 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生死场
◆ 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 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地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
◆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 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她翻着,她没有想。全头发撒着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为着要做出一点奇迹,为着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着发间的草秆,她坐下来。她意外地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地对自己失望
◆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她的心像永远贮藏着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她哭抽着,任意走到外面把晒干的衣裳摘进来,但她绝对没有心思注意到羊。
◆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的牙齿为着述说常常切得发响,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在星光下,她的脸纹绿了些,眼睛发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圆形。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着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小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怎么会成那样的怪物呢?像啐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
◆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
◆ 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像一只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 金枝
◆ 口笛不住地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石。
◆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着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地笑了一下。
◆ 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着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地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
◆ 她发怒和笑着一般,眼角集着愉快的多形的纹皱。嘴角也完全愉快着,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分尖尖的,完全像鸟雀的嘴。
◆ 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 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 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着,慢慢地掀着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地组织起来。
◆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 那绳子缓慢而绵长地燃着。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着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
◆ 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着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 她心胀裂一般的惊慌,鞭子于是响起来了。
◆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 凄沉的阳光,晒着所有的秃树。
◆ 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
◆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厉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着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颤寒起来,幻想着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背脊,于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
◆ 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
◆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籽那样容易结聚,
◆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象她稍长的身子。
◆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着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着神秘而不安了!
◆ 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孱弱哀楚的小声不再作了!啜泣着,哼着,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 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
◆ 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着的女佛
◆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地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哑。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地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地睡去。
◆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么活下去。
◆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 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着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着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 说着这话,赵三无缘地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 六 刑罚的日子
◆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 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趴在那里。
◆ 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地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 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 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
◆ 牛或是马在不知不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
◆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 弯月如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谧的,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画;黄瓜爬上架了!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
◆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但活着的农民,常常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着包袱,抱着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有时被逐着在马棚里借宿。孩子们哭闹着马棚里的妈妈。
◆ 不相关联的人混同着女孩哭她的母亲。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厉害,也最哀伤。她几乎完全哭着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
◆ 离开妈妈的门槛,那有点像丢开她的心让她远走一般。
◆ 过一会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断绝。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
◆ 小金枝来到人家才够一个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人间?使她带了怨悒回去!仅仅是这样短促呀!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许多死人中,他不觉得害怕吗?妈妈走远了!妈妈的啜泣声不见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来为孩子做伴。
◆ 厨房里的妈妈和火柴一样被燃着
◆ 年青的妈妈过了三天她到乱坟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没有。
成业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小金枝的草吧!他俩背向着流过眼泪。
乱坟岗子不知晒干多少悲惨的眼泪?永年悲惨的地带,连个乌鸦也不落下。
成业又看见一个坟窟,头骨在那里重见天日。
走出坟场,一些棺材,坟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着他们加快着步子。
◆ 王婆能够拿着渔竿坐在河沿钓鱼了!她脸上的纹褶没有什么增多或减少,这证明她依然没有什么变动,她还必须活下去。
◆ 蛙鸣震碎人人的寂寞;蚊虫骚扰着不能停息。
◆ 乱坟岗子,死尸狼藉在那里。无人掩埋,野狗活跃在尸群里。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
高粱、玉米和一切菜类被人丢弃在田圃,每个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将绝灭的家庭。
全村静悄了。植物也没有风摇动它们。一切沉浸在雾中
◆ 太阳变成暗红色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渐渐种子在滋生。
◆ 野狗在远的地方安然地嚼着碎骨发响。狗感到满足,狗不再为着追求食物而疯狂,也不再猎取活人。
◆ 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王婆也似没有改变,只是平儿长大了!平儿和罗圈腿都是大人了!
◆ 她想把那些日子捉回,因为今日的日子还不如昨日。
◆ 还没走出栏门,他们就调笑那个女人。并且王婆看见那个日本“铜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地爬了一下。
◆ 老头子说话像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缝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亡国,把汗衫缝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缝住。
◆ 他的跛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状地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疯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
◆ 赵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白他在中国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虽然这样,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他可以代表整个的村人在进步着,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哪国的国民!
◆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地立在太阳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
◆ 她像从家向外逃跑一般,速步而不回头。小道也尽是生着短草,即便是短草也障碍金枝赶路的脚。
◆ 哈尔滨城渺茫中有工厂的烟囱插入云天。
◆ 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 金枝小声喊着娘,身体在阴沟板上不住地抽拍。绝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里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样不被人注意,人间好像没有他们存在。天明,她不觉得饿,只是空虚,她的头脑空空尽尽了!
◆ 一些搅扰的街道,发出浊气的街道,她们走过,金枝好像才明白,这里不是乡间了,这里只是生疏、隔膜、无情感。
◆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 旁边那些女人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 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没得到,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孩子好像把声响撞到了岩石。
◆ 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望。
◆ 她捧住头,像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嘴中发出短句:
◆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像两条瘦鱼。
◆ 他们不知道怎么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 金枝又走向哪里?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
◆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 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
◆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别,他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
◆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跛着颠跛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远。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地嘶鸣。
王阿嫂的死
◆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 在村里,五妹子、楞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 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
◆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
◆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 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势,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
“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 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 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
看风筝
◆ 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地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
◆ 老人哭了!他想着他的女儿哭,但哭的却不是他的女儿,是哭着他女儿死了以后的事。
◆ 屋子里没有灯光,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地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
◆ 热情一到用得着的时候,就非冷静不可,所以冷静是有用的热情。
◆ 每个字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就和石子一样坚实并且刚硬,这石子也一个一个投进农民的脑袋里,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
◆ “我做了一辈子牛马,哈哈!那时候可该做人了!我做牛马做够了!”
◆ 只有刘成的谈话,沉重的字眼连绵地从他齿间往外挤。不知什么话把农民们击打着了,男人们在抹眼睛,女人们却响着鼻子,和在马棚里吃草的马一样。
人们散去了,院子里的蚊虫四下地飞,结团地飞,天空有圆圆的月,这是一个夏天的夜,这是刘成出狱三天在乡村的第一夜。
◆ 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的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
◆ 他需要躺在他妈妈怀里哭诉。可是他去会见儿子。
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
腿上的绷带
◆ 墙头的枫树悲哀地动荡,老齐望着地面,他沉思过一切。
◆ 老齐坐在墙角的小凳上,仍是沉思着方才沉思过的一切。墙头的枫树勉强摆着叶柯,因为是天晚了,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此月下枫树和老齐一样没有颜色,也像丢失了爱人似的,失意地徘徊着,在墙头上倦怠,幽怨徘徊着。
宿舍是临靠校园,荷池上面有柳枝从天空倒垂下来,长长短短的像麻丝相互牵联,若倒垂下来,荷叶到水面上……小的圆荷叶,风来了柳条在风中摇动,荷叶在池头浮走
◆ 腿上扎着绷带,脊背曲作弓形,头发蓬着,脸色真像一张秋天晒成的干菜,纠皱,面带绿色,衬衫的领子没有扣,并且在领子上扯一个大的裂口
◆ 日光透过窗帘针般地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墙,墙
◆ 全屋的空气,是个不可抵抗的梦境,在恼闷人
◆ 荷池上柳树刮起清风在摆荡,蝉在满院的枣树上吵。
◆ 可是老齐一句不曾理会。他像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一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的寒冷下去。
◆ 同时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征着两个受难者
太太与西瓜
◆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着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两个青蛙
◆ 楼上的声音从窗洞飘落下来了。
“让我们都来看吧,秦铮又回来了,又是同平野一道……”
◆ 秋雨过后,天色变做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
◆ 南楼宿舍睡在夜里了,北楼也睡在夜里,久别的情绪苍白着,不可顿挫地强硬起来,纠缠起来。
◆ 踱荡着他们的热情似的,穿着林丛踱荡,踏着月光踱荡,秦铮是愉快着,讲了一些流水似的话,别离不再压紧她了
哑老人
◆ 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也许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着半身肢体不能运动的病,他更可怜了。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凭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
◆ 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
◆ 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
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因为哑老人的耳朵也随着他的喉咙有些哑了,小岚把手递过去,抬动老人的右臂。
老人哑着——咔……咔……哇……
◆ 凉澹的秋的气味像侵袭似的,老人把麻袋盖了盖,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
◆ 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地鸣着。
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他后来自己扶着自己颤颤的身子,把往日讨饭的家伙,从窗沿取来,挂了满身,那些会活动的罐子,配着他直挺的身体,在做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样。他又向门口走了两步,架了长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几只罐子在凑趣般地摇动着,那更可笑了,可笑得会更痛心。
◆ 门开处,老人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他是爬着,手脚一起落地地在爬着,正像个大爬虫一样。
◆ 他的孙女死了,伙伴没在身边,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满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
夜风
◆ 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没有当真那么做,因为想起了张二叔叔——地主平常对他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裂着一个大洞。
二
◆ 豆油灯像在打寒战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
◆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 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寂寞。树空着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都睡了!在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
叶子
◆ 外面飘起白白的雪,妈妈问:
“为什么病呢?对妈妈说。”
叶子只是默默地等着寒假,常常翻着日历
◆ 叶子在莺哥的房里,可是莺哥一天比一天病重。叶子常常挨骂,可是莺哥的病只有沉重。
清晨的马路上
◆ 耕种烟……双鹤……大号……粉刀烟……”
“粉刀……双鹤……耕种烟……”
小孩子的声音脆得和玻璃似的,凉水似的浸透着睡在街头上的人们,在清晨活着的马路,就像已死去好久了。
渺茫中
◆ 街灯完全憔悴了,行人在绿光里忙着,倦怠着归去,远近的车声为着夜而困疲。冬天驱逐叫花子们,冬天给穷人们以饥寒交迫。现在街灯它不快乐,寒冷着地把行人送尽了!可是大名并不归来。
◆ 夕阳照过每家的屋顶,小街在黄昏里,母亲回想着结婚的片片,渺茫中好像三月的花踏下泥污去。
离去
◆ 妈妈的悲哀像孩子的悲哀似的,受着骗岔过去了。
患难中
◆ 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像风在鼓动两面旗帜
出嫁
◆ 婶娘们说笑着,但是许多鱼不见了,她们一面说笑,嘴里却嚼着鱼;许多鱼被她们咽下。
手
◆ 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
◆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 女校长用她贫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触动王亚明的青色手,看那样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点抑制着呼吸,就如同让她去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类似的
◆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像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
◆ 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
◆ 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吟。
◆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样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马房之夜
◆ 他越跑,大风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着他的膝盖。
◆ 等他端起酒杯来,他又不想喝了,从那深陷下去的眼窠里,却安详地溢出两条寂寞的泪流。
家族以外的人
◆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温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着他嘴角上流下来的笑痕。
◆ 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在尖利地刺着纸窗了。
◆ 母亲很尖的下颏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
◆ “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住那砖头,好像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
◆ 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红的果园
◆ 在寂寞的市梢上,游人也渐渐增多了起来。那河流的声音,好像喑哑了去,交织着的是树声,虫声和人语的声音。
◆ 他在桌上翻开了学生作文的卷子,但那上面写着些什么呢?
“皇帝登极,万民安乐……”
他又看看另一本,每本开头都有这么一段……他细看时,那并不是学生们写的,是用铅字已经替学生们印好了的。他翻开了所有的卷子,但铅字是完全一样。
牛车上
◆ 她几乎是跳着,几乎和孩子一样。回到车上,她就唱着各种花朵的名字,我从来没看到过她像这样放肆一般的欢喜。
◆ 她用包头巾像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 “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亚丽
◆ 脑袋中浮起了一个懦怯的中年人的影子——蓬着的头,黄瘦的脸,两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来回地拖着颓唐的脚步,沉默着,犹如他的喉咙给软木塞塞住了似的。
◆ 那力量给与了我生活的安慰,并不是一种普通的诱惑。
阳光忧郁地懒懒地射进窗子,清凉的微风殷殷地带来了黄昏的悲哀的暮气。
◆ 我爱亚丽的天赋的感伤,我爱她温柔的沉默;我们静静地默坐,犹如我们在欣赏几首悲哀的豪雄的大力的生活之赞美诗,我们中间永不会给与寂寞来进攻。
◆ 你要知道眼泪与悲哀毫无裨益,于生活是一种可恶的障碍……”
桥
◆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风的早晨,静穆里的这声音受着桥下的水的共鸣,或者借助于风声,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
◆ 黄良是她男人的名字,从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谁把“黄良”的末尾加上个“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 桥东黄良子的孩子哭声也大起来了!那孩子的哭声会飞到桥西来。
◆ 小主人睡在小车里面,轮子呱啦呱啦地响着,那白嫩的圆面孔,眉毛上面齐着和霜一样白的帽边,满身穿着洁净的可爱的衣裳。
黄良子感到不安了,她的心开始像铃铛似的摇了起来:
“喜欢哭吗?不要哭啦……爹爹抱着跳一跳,跑一跑……”
爹爹抱着,隔着桥站着,自己那个孩子黄瘦,眼圈发一点蓝,脖子略微长一些,看起来很像一条枯了的树枝。但是黄良子总觉得比车里的孩子更可爱一点。哪里可爱呢?他的笑也和哭差不多。他哭的时候也从不滚着发亮的肥大的泪珠,并且他对着隔着桥的妈妈一点也不亲热,他看着她也并不拍一下手。托在爹爹手上的脚连跳也不跳。
◆ 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给妈妈打破的伤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 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两道桥栏。
于是肺叶在她胸的里面颤动和放大。这次,她真的哭了。
两朋友
◆ 帮虎吃食
黄河
◆ 悲壮的黄土层茫茫地顺着黄河的北岸延展下去,河水在辽远的转弯的地方完全是银白色,而在近处,它们则扭绞着旋卷着和鱼鳞一样。
◆ 黄河的惟一的特征,就是它是黄土的流,而不是水的流。照在河面上的阳光,反射的也不强烈。船是四方形的,如同在泥土上滑行,所以运行得迟滞是有理由的。
◆ 早晨,太阳也许带着风沙,也许带着晴朗来到潼关的上空,它抚摸遍了那广大的土层,它在那终年昏迷着的静止在风沙里边的土层上,用晴朗给摊上一种透明和纱一样的光彩,又好像月光在八月里照在森林上一样,起着远古的、悠久的、永不能够磨灭的悲哀的雾障。
◆ 这是黄河上专有的名词,若想横渡,必得先上行,而后下行。因为河水没有正路的缘故。
◆ ……黄河的大水一来到俺山东那地方,就像几十万大军已经到了……连小孩子夜晚吵着不睡的时候,你若说‘来大水啦’,他就安静一刻。用大水吓唬孩子,就像用老虎一样使他们害怕。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大水可真的来啦;爹和娘站在房顶上,爹说:‘……怕不要紧,我活四十多岁,大水也来过几次,并没有卷去什么。’我和姐姐拉着娘的手……第一声我听着叫的是猪,许是那猪快到要命的时候啦,哽哽的……以后就是狗,狗跳到柴堆上……在那上头叫着……再以后就是鸡……它们那些东西乱飞着……柴堆上,墙头上,狗栏子上……反正看不见,都听得见的……别人家的也是一样,还有孩子哭,大人骂。只有鸭子,那一夜到天明也没有休息,比平常不涨大水的时候还高兴……鸭子不怕大水,狗也不怕,可是狗到第二天就瘦啦……也不愿睁眼睛啦……鸭子可不一样,胖啦!新鲜啦……呱呱的叫声更大了!可是爹爹那天晚上就死啦,娘也许是第二天死的……
◆ 站在长城上会使人感到一种恐惧,那恐惧是人类历史的血流又鼓荡起来了!而站在黄河边上所起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对人类的一种默泣,对于病痛和荒凉永远的诅咒。
◆ “是的,我们这回必胜……老百姓一定有好日子过的。”
汾河的圆月
◆ 因为手杖的尖端触到那地上的黄叶时,就起着她的手杖在初冬的早晨踏破了地面上的结着薄薄的冰片爆裂的声音似的。
◆ 汾河边上的人对于这疯子起初感到趣味,慢慢地厌倦下来,接着就对她非常冷淡。也许偶尔对她又感到趣味,但那是不常有的。
◆ 汾河永久是那么寂寞,潺潺地流着,中间隔着一片沙滩,横在高高城墙下。
◆ 一个救亡的小团体的话剧在村中开演了。
然而,汾河的边上仍坐着小玉的祖母,圆月把她画着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
孩子的讲演
◆ 他的柔和的眼光,好像幼稚的兔子在它幸福饱满的时候所发出的眼光一样。
◆ 大厅中人们的呼吸和游丝似的轻微。蜡烛在每张桌上抖擞着,人们之中有的咬着嘴唇,有的咬着指甲,有的把眼睛掠过人头而投视着窗外。站在后边的那一堆灰色的人,就像木刻图上所刻的一样,笨重,粗糙,又是完全一类型。他们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么深沉,那么无底。窗外则站着更冷静的月亮。
◆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月亮行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样。但是今夜它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做了一个伟大的听众。
◆ 虽然他才九岁,因为他做了服务团的勤务,他就把自己也变做大人。
朦胧的期待
◆ 李妈站在黑夜里,就像被消灭了一样。
◆ 李妈离开了院心,经过有灯光的地方,她忽然感到自己是变大了,变得像和院子一般大,她自己觉得她自己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人们的面前。又仿佛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觉了一样,她慌忙地躲在了暗处。
◆ 而那歌声,就像黄昏时成团在空气中飞的小虫子似的,使她不能躲避。
◆ 她的背脊被凉风拍着,好像浸在凉水里一样。因为她站定了,她停止了。热度离开了她,跳跃和翻腾的情绪离开了她。徘徊,鼓荡着的要破裂的那一刻的人生,只是一刻把其余的人生都带走了。人在静止的时候常常冷的。
◆ 他说:“我们一定得胜利的,我们为什么不胜利呢,没道理!”
李妈在梦中很温顺地笑了。
逃难
◆ 只要他一想到关于他本身的一点不痛快的事,他就对全世界怀着不满。
◆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现在他所说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是指着到他们逃难的时候可怎么办。
◆ 其余的他说,他与陕西共存亡,他绝不逃难。
◆ 凡事一开头,他最害怕。总之一开头他就绝望,等到事情真来了,或是越来越近了,或是就在眼前,一到这时候,你看他就安闲得多。
◆ 猪皮箱不跟着主人而自己跑了。
◆ 抗战胜利之前,什么能是自己的呢?抗战胜利之后什么不都有了吗?
何南生平静地把那一路上抱来的热水瓶放在了桌子上。
旷野的呼喊
◆ 风撒欢了。
在旷野,在远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哗了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囤头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着一个一个的圆穴,鸡和鸭子们被刮得要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鸡撒在地上的谷粒,那金黄的,闪亮的,好像黄金的小粒,一个跟着一个被大风扫向墙根去,而后又被扫了回来,又被扫到房檐根下。而后混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从未见过的大树叶,混同着和高粱粒一般大的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着刚被大风拔落下来的红的、黑的、杂色的鸡毛,还混同着破布片,还混同着唰啦唰啦的高粱叶,还混同着灰倭瓜色的豆秆,豆秆上零乱乱地挂着豆粒已经脱掉了空敞的豆荚。一些红纸片,那是过新年时门前粘贴的红对联——“三阳开泰”,“四喜临门”,或是“出门见喜”的条子,也都被大风撕得一条一条的,一块一块的。这一些干燥的、毫没有水分的拉杂的一堆,唰啦啦、呼离离在人间任意地扫着。刷着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乡下人家的纸窗,一阵一阵地被沙粒击打着,发出铃铃的铜声来。而后,鸡毛或纸片,飞得离开地面更高。若遇着毛草或树枝,就把它们障碍住了,于是房檐上站着鸡毛,鸡毛随着风东摆一下,西摆一下,又被风从四面裹着,站得完全笔直,好像大森林里边用野草插的标记。而那些零乱的纸片,刮在椽头上时,却呜呜地它也赋着生命似的叫喊。
◆ 陈姑妈的话就像落在一大锅开水里的微小的冰块,立刻就被消融了。因为一打开房门,大风和海潮似的,立刻喷了进来烟尘和吼叫的一团,陈姑妈像被扑灭了似的。
◆ 现在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一切都被大风吹干了。这活的村庄变成了刚刚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庄了。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一切颜色都变成没有颜色了。
◆ 旷野,远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听也听不清的地方,狗叫声、人声、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种暴乱,在黄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
◆ 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样,仍旧能够焕发着黄昏以前的记忆的,一点也没有留存。地平线远处或近处完全和昨夜一样平坦地展放着,天河的繁星仍旧和小银片似的成群地从东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样的哑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样的繁华。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样。
◆ 又从梳头匣子摸出黑乎乎的一面玻璃砖镜子来,她一照那镜子,她的脸就在镜子里被切成横横竖竖的许多方格子。那块镜子在十多年前被打碎了以后,就缠上四五尺长的红头绳,现在仍旧是那块镜子。
◆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们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
◆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二十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
◆ 打猎哪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 瓜窝堡夏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都结果子,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像浮腾起来的感觉
◆ 从心说她是喜欢儿子买给她东西,可是有时当着东西从儿子的手上接过来时,她却说:
“别再买给你妈这个那个的啦……会赚钱可别学着会花钱……”
◆ 讨厌的大风要拉去陈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陈公公的胡子。他从井沿挑到家里的水,被大风吹去了一半。两只水桶,每只剩了半桶水。
◆ 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
◆ 等他再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地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地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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