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

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
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
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
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
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
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
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
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摇颤，
“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