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江总白猿传》读后小记
我是在《唐宋传奇集全译》中读到的《补江总白猿传》,这也是截止至今我在这部合集中阅读到的最爱作品(其次是《古镜记》),因读后小记的篇幅较长,在此单做一次记录,更多是一种阅读后的即时生成的情绪与想法,并未经过进一步的斟酌,许会有些混乱。
该故事结构圆融,文笔凝练,无一处废笔,其内核更是超越了创作时代。直至今日,其中三十妇女的生命光彩仍熠熠生辉,动人心魄;白猿形象的塑造亦十分经典,令人细思悚然。故事结构、角色设定与文笔相配,转承流畅,意蕴无穷,值得反复细品。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大概讲述了一个武将为寻被白猿掳走的妻子,帮助同样被白猿囚禁的三十余名妇女杀死白猿,最终成功救出妻子,并获得白猿遗产的故事。 这篇故事的主人公中唯一拥有确定名姓的,是平南将军的别将欧阳纥,故事自他随军驻扎桂林长乐,妻子被白猿掳走开启,并以其视角展开叙述,这样看,欧阳纥似乎应该是故事中的主角,是打败邪恶力量的勇士。但完整看完这一故事后,我认为这篇故事实则仅存在两方真正的主角——分别是文题中的白猿,与被白猿掳掠囚禁的三十余名妇女。正是这三十妇女策划并全程主导了谋杀行动的策划与实施,欧阳纥所发挥的作用,主要是帮忙带来所需的工具,并在最后依照妇女所提供的信息,向白猿身体的唯一弱点刺出那一剑。 文中大篇幅渲染了这只千岁白猿的神通——外型方面,它人形健硕美髯,武力方面,则擅舞双剑,力大可断腕上缚帛,行可半昼往返数千里,甚至在学识方面,亦是好读书简,渊博善言,并提前获知了自己的死兆。 而白猿越是强大,便越显出被囚禁淫乐的三十余名妇女能获悉其弱点,最终利用一切资源将其谋杀是多么艰难的一项壮举。白猿临死之际对欧阳纥惊呼:“此天杀我,岂尔之能!”,却是将自己的身死归咎于天谴,都未能正视身边这群被自己如物品般肆意玩弄,常换常新的女子,没能意识到他口中的天道,其实正应在这帮状似卑弱的女性身上。 这篇文章的可贵之处,还在于通过细节展现了三十妇女团结悯弱的美好特质——一处在初见寻妻而至的欧阳纥,听闻来意后相视而叹,主动告知他妻子的下落与生病的现状,并引他前往探视,而他的妻子亦担忧其安危,不求他救出自己,只是催促他离去。 还有一处则隐藏在欧阳纥带来妇女们罗列的谋杀工具,妇人为其解说用途时,表示曾用彩练束缚醉酒时夸耀力量的白猿手足,被其挣断,后尝试用三幅绸帛来捆绑,则白猿气力用尽而不得解,由此推得可将麻隐藏于绸帛中,用以束缚白猿。(“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偿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 短短几句,惊心动魄——可以推测,那次力尽而不曾挣脱的经历,很可能已经引起了白猿的警觉,所以此次才需采取更隐蔽的手法,而在计划至实施的过程中,三十余名妇女,竟无一人泄密,其心性坚毅、内部团结,可见一斑。同时,刺杀白猿的行为更带有一分不成功便成仁的赌性:在刺杀真正实施之前,没人能确定此前推测的白猿身体上的弱点一定是对的,一旦谬误,便很可能功亏一篑。(“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 相较于许多古代文学作品中“男主至——美女哭诉自身遭遇——男主英雄救美”的桥段,《白猿传》的作者却是直至文末,才较直接地将这群命途多舛的女性的悲伤情绪寓于文字:“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至”。 这些幸存者中,被困于此最久的已有十年,这种种心酸过往,在初遇欧阳纥时皆未详细述及,而是在悲悯中观察,在观察后试探,再以极高的效率迅速联合了一切可联合的力量。比起对强者拯救的期骥或对自身悲剧的沉浸自怜,此处回忆,更像是劫后余生中倏然而至的悲哀与终需直面的创伤——那些“莫知所至”的女子,何尝不是曾在逆境之中相依为命的姐妹?何尝不是另一个不那么幸运的她们?这种悲伤并非所谓的贞洁危机,而是故事中的妇女切实面临的生存威胁。十年中,她们困于这一暗藏杀机的华美牢笼,不知已目睹了多少同性的消亡,却终究是靠自己走出来了。 如果说三十妇女是故事的真正主角,那么篇名中的白猿,我认为更是作者的又一重妙笔,猿这一形象,在传统文艺作品中,时而是出则天下将乱的凶兆,时而是难得的祥瑞,其形象在高山深水之间带有一种应需而变的混沌的诡秘感。上文说到,文中以相当多的篇幅塑造了白猿趋于完美的外在条件,其居所亦是仙山飘渺,绿地如茵,嘉树奇花遍地,锦绣珍馐无穷,甚至还有丰厚的藏书,在这样的前提下,对白猿淫性恶行的直白刻画,便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恶感,这种恶感贯通人性,经久不息——纵是当下,现实中那些身居高位、外表光鲜的斯文败类,又与白猿何异呢?作者真正书写的,是白猿,还是自己曾见过的一个个真实存在的人? 这样的白猿,他对那些妇女犯下的恶行,已然不能如多数妖怪故事般归于一种混沌之恶或纯粹的暴力攻击,而是一种多维的邪恶,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足以令多年后身处法治社会的读者感同身受,其施恶所能带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戕害与意志上的压制,甚至可能是一种精神信仰的坍塌——在传统礼教叙事中那些勾连道德的才华、力量与容止,看似宏大而坚牢,实则在现实世界中,都能沦为丑恶主体自圆其说、巧言令色的外化表达,这将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怖,往往还能在秩序之内转化为一种更广泛、持久的暴力。 在故事的最后,欧阳纥在多年后死于政治漩涡,独纥妻生下的白猿之子得以幸存,纥妻的意志在此节的缺席是一种遗憾,但从另一角度,这一结局确也透出一种超脱而漠然的神性——一切肮脏、罪恶与恩怨俱随死亡烟消云散,新生命将延续新的故事,或许也将生成新的邪恶。 ——2025.2.27凌晨,读《唐宋传奇集全译》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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