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年 失踪的孩子
3 我当时已经出过一次国了,我和弗朗科去过巴黎,我的大胆让自己都很振奋,但那时我感觉我的世界仅限于城区、那不勒斯,而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我只能像郊游一样浅尝辄止。外面的氛围,让我可以想象自己永远不可能过上的生活。蒙彼利埃虽然远没有巴黎那么激动人心,但它给我的感觉是,我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变得更宽广。仅仅是身处于蒙彼利埃,就让我亲眼看到,我的城区、那不勒斯、比萨、佛罗伦萨、米兰,甚至整个意大利,都是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我对这些小地方感觉不满是正常的。跨越边境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儿,沉浸于别的文化里,会发现之前以为是定局的事情,其实是暂时的。在蒙彼利埃,我发现自己之前目光短浅,还有写作采用的语言很局限。 5 我喜欢车里大家说的外国语言,我很高兴,我是奔着我写的那本书去的,因为马丽娅罗莎的缘故,这本书会用另一种语言面世。真是一件很棒的事儿!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感觉,那本小书就像我撇出去的一颗石子儿,速度很快,我无法预测它的轨迹,小时候我和莉拉扔向那帮男孩子的石头和这没法儿比。 11 我逐渐又采用了几年前我已经掌握的策略,就是我在推广第一本书时的表现:我很自然就把那些细小的个人经历,变成一种普遍的反思。每天晚上,我都能即兴提到我的个人体验。我谈到了我成长的环境,那里的贫穷和落后;我谈到男人和女人的愤怒;谈到了卡门,还有她和哥哥的关系,我认为,那些暴力事件一定不是帕斯卡莱做的。我谈到了从小我在我母亲以及其他女人身上,看到的家庭生活和生育最糟糕的一面,还有男性对女性的奴役。我谈到了,出于对一个男人的爱,一个女人会肆意中伤别的女人,伤害孩子。我谈到了我和佛罗伦萨以及米兰的女性主义团体的艰难关系,我当时低估了它作为一种体验的重要性,现在我发现,通过参加那些活动,还有那些痛苦的讲述和反思,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谈到了我从小就一直想要掌握男性的思维方式。我感觉自己是男性捏造出来的女性,是他们通过想象构建的,每天晚上,我都这样说。我说到了,最近我看到了一个小时候的朋友,他是一个男性,但他正在尽一切努力,展示自己女性的一面。 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夫妻关系会崩溃,家庭会解体,文化支柱也会塌陷,社会民主的任何协调和适应也不可靠,这时候,我和尼诺、他的孩子、我的孩子、工人阶级专政、女性,每样东西都显露出让人出乎预料的一面。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我四处走动,我看到了一种全面解构又重新组合的诱人前景。 13 我母亲正赶来这里,我想从佛罗伦萨逃走,想去那不勒斯,我要逃到我母亲出发的城市,在尼诺那里找到一点安宁。但我没有动,尽管我感觉自己变了,但我还是那个很倔强的女人,不会在任何事儿面前退缩。 她摁着我,我感觉她真的要杀了我。我深切地感觉到我带给她的失望,还有那种母爱的真相:她很绝望地想为我好,让我按照她说的来,让我继续过着她想都不敢想,但我已经实现的生活,这使她在前一天还是整个城区最幸运的母亲。这种自豪现在都转化成了仇恨,她要毁掉我,惩罚我,因为我所做的,糟蹋了上天对我的眷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离婚会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我很害怕,也很难过。我心里哪个阴暗的角落,隐藏着和她类似的暴力,我哪里来的勇气,让我把她推开? 15 我没办法相信这件事情:一个高中生——加利亚尼老师的得意门生,竟然嫉妒一个初中女生的才华,以至于把她的文章丢在了垃圾筐里?我感觉,尼诺在等着我的反应,但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卑鄙的行为和小时候那个在我眼里光芒四射的男生联系在一起。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试着把这个卑劣的行径想清楚,不让它和阿黛尔告诉我的(在米兰,尼诺恶名在外)或者莉拉和安东尼奥告诉我的(不要相信这个男人)和他做的事情搅在一起。 16 他是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权威的男人,尽管权威就像一种色泽,要一点点就够了,因为即使只有几分钟,这种权威都会出现裂缝,让人隐约看到另一个人,这个人并非那么无懈可击。 17 我很难和她们分开,我能感受到她们审判的目光,我很痛苦。尽管如此,但我一坐上火车,当我学习时,当我准备公众讨论时,当我想象着马上要和尼诺会面时,我都会感觉有一种快乐在我内心沸腾。我很快发现自己逐渐适应了同时感受到幸福和不幸,就好像这是我新生活的一种常态。当我回到热内亚,我会感到很愧疚,黛黛和艾尔莎已经很习惯那里的生活了,她们都开始上学了,而且有自己的玩伴和所有她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已经完全独立于我了。但我一离开,那种愧疚感就会变弱,成了一种轻微的不适。这两种情绪的波动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对于尼诺的爱,他的光辉会使黛黛和艾尔莎黯然失色,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屈辱的事。 对于我来说,我的母亲和我的朋友莉拉,她们一直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存在,但在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们常常会站在一条战线上。我感觉她们对我充满敌意,她们不赞同我的新生活。从另一个方面,我觉得这说明我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但我要一个人面对那些困难,我感到很孤单。 『他说,历史的这一页快要翻过去了,从客观上来说——他说“客观”这个词时,语气里充满了讽刺——革命的一季现在已经日薄西山了,而且会把曾经作为风向标的阶层全部抹去。 “我不觉得。”我提出了反对,但只是为了挑衅他,“在意大利,一切都很活跃,充满了斗争精神。” “你不觉得,那是因为你对自己很满意。” “才不是,我很抑郁。” “那些抑郁的人不会写书,那些幸福的人、旅行的人、恋爱的人才会写书,他们说呀说,说呀说,他们确信自己说的话都会派上用场。” “是这样吗?” “是的,那些话真的会派上用场,但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其余时候,只需要随便说说,信口开河,就像现在,要么假装一切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假装?你是一直都掌控着一切,还是在假装?” “为什么不呢?假装一下很正常。我们想搞革命,就搞了革命,我们在混乱之中,也发明了一种秩序,我们假装知道事情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19 我们到黎明时才被释放,警察把我们带到了汽车那里,没有人向我们道歉:我们的车牌是意大利的,我们是意大利人,检查是必须的。 22 这时候,卡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说:“假如你们去找尼诺,我也要去,我们三个会把事情说清楚,会让他无话可说。”我感觉她在轻轻触碰我的胳膊,就好像为了引起我的关注。从小,我们一起在教堂旁边的小公园里看照片小说,我们对陷于困境的女主角深怀同情。她内心一定和那时候一样坚定,但现在她很严肃,那是一种真实的感情,不是对一种虚构的东西,而是对真实发生的事情产生的反应。莉拉一直都很鄙视我们看的那些小书,那时候她坐在我对面,她心里一定是怀着和卡门不一样的情感。 23 他说呀说,说呀说,这是他平时最擅长的,他非常投入。他很有说服力,充满了自嘲和痛苦,也很绝望。但当他试图接近我,我叫喊着推开他。这时候,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挥舞着手臂,胸口向我的方向伸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期望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理解我。”我非常气愤地打断了他,比之前更愤怒,我喊道:“你对她说了谎,你对我也说了谎,你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爱,只是为了你自己,因为你没有勇气做出选择,你是一个懦夫!” 24 “是的,就是你,不要假装了。我在所有人面前,包括在黛黛和艾尔莎面前,承担了我的责任,我会付出我该付出的代价。你呢,你装出一副圣洁的样子,但你是一个虚伪的资产阶级,你把你做的那些脏事儿,隐藏在地毯下面。” 26 在大厅里,我的两个女儿坐在第一排的垫子上,她们很仔细地听我讲课。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黛黛开始带着好奇研究我。她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还有她爷爷和马丽娅罗莎。但关于我,她并不了解,她也不想了解。我是她母亲,什么都不让她做,她受不了我。她用一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专注在听我讲,她可能自己也感到非常惊异。可能,她喜欢我用那种平静的语气回应马丽娅罗莎出人意外的批评。我大姑子是所有在场的女人中,唯一表示不赞同我的任何一个字的人。在前不久,她还一直支持我写作、研究和发表文章。没经过我同意,她就讲了我和我母亲在佛罗伦萨的冲突,她对那件事情了如指掌。她引用了很多书籍,说明了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一个迷失的女人。 27 “我不能离开埃利奥诺拉,但我也不能没有你。” “因此,我的理解没有错。你给我的提议是,让我改变情人的身份,做你的第二个妻子。你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你说什么?事情不是这样。” 我回击了一句,当然是这样,我指着门对他说,我已经对他的所有伎俩感到厌烦,还有他所有的权宜之计,他找的那些借口。这时候,他的声音哽咽在嗓子眼里,他又要说明,他的行为是有一些不容置否的原因。他叫喊着对我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不想让其他人告诉我,因此他亲自跑来告诉我:埃利奥诺拉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28 对别人不要有太大的期望,要尽量享受你拥有的,这就是规则。 29 在这里,我只能说,当我看到那具我很熟悉的身体——之前那具幸福、活跃的身体,读了很多书,经历了很多事儿,我感到同情,同时也感到恶心。弗朗科是沉浸于当时的政治文化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具有远大的理想和希望,而且很有风度。现在,他上演了这样可怕的一幕,他用一种残酷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逃离,留下了那么多记忆、语言和意义。我感觉,他对自己的外表、心情、思想和语言,还有这个世界的糟糕去向的仇恨已经将他吞噬。 30 我和两个女儿待在那不勒斯干什么?我们只是为了让尼诺高兴吗?我做出一副自由独立的样子,我是在说谎吧?我拿着我那两本书,扮演着一个妇女拯救者的角色,说出她们无法说出的话,我是在对我的听众说谎吗?那些都是现成的话,我最好相信,但实际上,我和我那些最传统的同龄人有什么差别?尽管我说了那么多,但我还是让一个男人“捏造”我,使得他的需求,高于我和两个女儿的需求? 31 “妈,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人离开丈夫,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也会是一个好女人。你为什么那么生我的气?埃莉莎还没结婚就已经怀孕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因为你不是埃莉莎,埃莉莎不像你,上过那么多年学。我对埃莉莎没有对你的期待大。” “你应该对我所做的事情感到高兴,现在格雷科已经变得很有名了,在国外也已经有一定的声誉了。” “你不要在我跟前炫耀你自己,在我面前你谁都不是。你觉得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什么都算不上。我在这个城区受人尊敬,并不是因为我生了你,而是因为我生了埃莉莎。她没上过几年学,连中学毕业证都没有,但她已经成为了一个阔太太。你呢?大学毕业,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我只是为两个孩子感到难过,她们那么漂亮,话也说得很好。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跟她们的父亲生活在一起,她们会像电视里的孩子一样长大,你做了什么?你把她们带到了那不勒斯?” 34 我感觉到一种温情,那是我在我母亲和妹妹那里没有感受到的。他们都为我出现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感到高兴,他们慷慨大方地把我拉入他们的生活。为了向我证明,尽管他现在做起了生意,但他的思想没变,他开始用他那种干巴巴的方式,说到了他为之工作的那些工厂里看到的事情:人们为了几里拉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工作。有时候他觉得很羞愧,因为他要把剥削和压榨的肮脏材料转变成干净的程序。 36 “你还是住在塔索街上?” “是的。” “那里很方便。” “可以看见大海。” “从那上面看到的海是什么样的?一片蓝色?你最好到近处看看,这样你就会看到,海上全是垃圾、尿、带病毒的脏水。你们这些读书写作的人喜欢说谎,而不是说出真相。” 我不想多说,就说: “我已经住在那里了。” 她就更干脆了: “总是可以换的,有多少次,我们说一套,做一套,你在这里找个房子吧。” 42 从那之后,她充满怨气一言不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毫无禁忌袒露心声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她会说一些很尴尬的话题。 你不应该和萨拉托雷的儿子在一起,他比他父亲还糟糕,一个结了婚的诚实男人,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男人,不会去抢别人的妻子。 她跟我说到了莉拉,比其他时候更明确地肯定她,莉拉是唯一一个能把城区的事情理顺的人。莉拉能够利用那些好人,更会利用那些坏人。莉拉什么都知道,她也知道人们干的那些坏事儿,但她从来都不审判你,她明白,每个人都会犯错,她自己也会犯错,因此她会帮助你。 44 『我们是两个相反的人,但又那么一致』 总之,尽管我们俩都有很多麻烦事儿要面对,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一直都很幸福,在三十六岁时,我们又找到交流感情的方式,尽管各个方面差别很大,但我们的心很近。 45 因为我现在的体面身份,在莉拉眼里,我已经失去了理解他们的能力,因此她想保护我,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而犯错。 46 无论如何,虽然一切都很明显,但我感觉不对劲,那是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莉拉小时候就经常搞的老戏法,我觉察到了这一点:她会统筹全局,让人感觉事情的表面下面什么也没有。 49 我明白我错了:她总是能掌控一切,在那个时刻,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她吓得已经动不了了,她害怕,即使我轻轻碰她一下,她就会破裂。 50 这场地震,打破了我们往常那种坚固的信念:下一秒和上一秒会完全一样,下一秒的声音、动作都是我们熟悉的。我进入了对任何保证都会产生怀疑的阶段,我趋向于相信各种各样的预言,我开始关注这个世界支离破碎的迹象,我非常焦虑,很难恢复正常,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51 我永远都不能忍受这样急遽的变形,我的自控力是稳定的,周围世界在最可怕的时候,我也能自然接受。 她说,人和东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会像棉线一样容易断裂。她小声说,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这样,一样东西的界限消失之后,会落到另一件东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大声说,她一直很难说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坚固的,因为她从小都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因此她没办法相信,这些东西和人是坚固的,可以抵抗撞击和推搡。这时她又变成另一个极端,她开始说一些过于激动、深奥的话,夹杂着方言词汇,还有之前读的一些书的内容。她嘟囔着说,她永远要保持警惕,一不留神,那些东西的边缘会发生剧烈、痛苦的变形,会让她非常恐惧。那些本质的东西会占上风,会掩盖那让她平静的稳定实体,她会陷入一个黏糊糊的凌乱的世界,没办法清晰感知。这种触觉会卷入视觉,视觉会卷入味觉。“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莱农,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不能说任何事情是稳定的。”因此,假如她一不小心,假如她不关注那个界限,洪水将会冲破它所有内部的东西都会崩裂出来,就像经血一样脱落,血肉模糊,还有发黄的筋。 52 一九五八年元旦,索拉拉兄弟对着我们开枪,你记得吗?其实,当时他们开枪,并没让我觉得害怕,让我害怕的是烟花的颜色,我觉得那些颜色很锋利,尤其是绿色和紫色,会把我们切开。那些落在我哥哥身上的烟花像刀刃,像矬子,会把他身上的肉削下来,会让他身体里另一个让人作呕的哥哥冒出来,要么我把他塞进去——塞进他的老皮囊,要么他会伤害我。 马尔切洛让我害怕,我通过斯特凡诺保护自己,斯特凡诺让我害怕,我通过米凯莱保护自己。米凯莱让我害怕,我通过尼诺保护自己。尼诺让我害怕,我通过恩佐保护自己。‘保护’这个词儿意味着什么?我要给你列举一个详细的单子,所有我构建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藏身之所,但后来都没有用。你记不记得,在伊斯基亚时,我当时多么害怕那里的夜空?你们说夜空真美,但我没法感受到。我闻到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就像蛋壳和蛋白里装着发绿的蛋黄,就像一颗煮鸡蛋裂开了;我嘴里感觉到这种臭鸡蛋——毒星星的味道,它们的光是一种黏糊糊的、白色的光,会和天空软乎乎的黑色黏在我的牙齿上,压抑着恶心感,一口咬下去,会有一种咬沙子的嘎嘎吱吱的声音。我解释得清楚吗?你能听明白吗?在伊斯基亚时,虽然我挺高兴的,心里充满爱,但没有用,我的脑袋还是会看到别的东西——上面,下面,侧面——还是能看到让我害怕的东西。比如说在布鲁诺的工厂里,动物的骨头在我的手指下裂开,轻轻碰一下,就会有散发着臭味的骨髓流出来,我感到那么恶心,我以为我生病了,后来我真的生病了。我心脏有杂音吗?没有。还是头脑的问题。我没办法停下来,我要一直做这做那:掩盖、揭发、加固又忽然拆掉、破坏。比如说阿方索,从小他都让我很不舒服,我感觉把他缝在一起的棉线正要裂开。米凯莱呢?他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但我要做的只是找对线头,拽一下,哈哈哈!我把他的线拽断了,我把他的线头和阿方索的线头绑在一起,男性和男性,他们的材料混合在一起。我白天编,晚上拆,脑子就是这么指挥我的。但这也没什么用,恐惧还在,我一直都有这种怀疑,它在正常事物之间的空隙里,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从今晚开始,我更确信这一点:莱农,一切都那么易碎,包括在我的肚子里这个小生物,看起来是长久的,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莱农,你记不记得,我和斯特凡诺结婚时,想让这个城区从头开始,只有美好的事情,让之前那些丑恶的事儿不会再有?那个阶段持续了多久?好的意愿是很脆弱的,在我身上,爱也很脆弱。对于一个男人的爱持续不了多久,对于孩子的爱也持续不了很久,很快就会出现破绽。你看看那些破洞,你会看到好意和恶意混合在一起。詹纳罗让我充满愧疚,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是一种责任,他在抓我,在切割着我。爱和恨在一起涌动,我受不了,我没办法一直投入到一种好的意愿里。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我很坏,我连一份友谊都没办法保持。莱农,你对我很好,很有耐心。但今天晚上,我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没有地震,也有一种溶剂在缓慢起作用,很温和,但会把一切都消融。因此,拜托了,假如我得罪你,假如我对你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要捂住耳朵,我不想说这些,但我说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会跌倒起不来的。” 53 我感觉在我心里,恐惧从来都站不住脚。火山,甚至是地表下面我想象的炽热熔岩。恐怖会变成一些整齐有序的句子或者和谐的影像,安置在我的脑子里,它会变成一块黑色的铺路石,就像那不勒斯街道上的石头,无论如何,恐惧是我可以主宰的东西。总之,无论发生什么,我可以控制自己,我不会六神无主。所有让我受打击的事情——学习、出书、弗朗科、彼得罗、两个孩子、尼诺、地震,都会过去,但是我——无论是哪个阶段的我,我都是稳定的,我就是那个圆点,是固定的,其他事情像圆规上的铅笔,会围绕着我画圈。现在我明白了,莉拉却不是这样,她很难有稳定感,这让我变得骄傲起来,我平静下来,心软了。即使她一直在主宰着一切,即使一直以来甚至是现在她还是决定着一切,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她做不到,她也不相信这一点,她的怨恨和愤怒让人同情,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滴岩浆,她的所有努力最终来说只是保证自己不要裂开。虽然她工于心计,能控制人和事情,但她的状态是不稳定的,莉拉会失去自己,好像是唯一的事实是混乱。她是那么活跃勇敢,但她会吓得失魂落魄,失去自己,会变得谁也不是。 54 莉拉知道所有一切,她知道所有事情,只是出于对一切——无论是死是活的东西——的纯粹恐惧。 56 那个爱施虐的母亲忽然又冒了出来,开始通过我展示出她的疲惫不安,还有那个濒死的母亲,通过她的脆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的目光,让我感到心痛。 57 “我不希望我母亲因为担心两个儿子死不瞑目。” “你要让她放心。” “怎么?” 她微笑了。 “说谎,谎言比镇静剂还管用。” 64 “你没给小孩洗礼,你做得对,这都是很傻的事儿,我现在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会变成小颗粒。”在那缓慢的几个小时里,我尤其感到我是她最爱的女儿。当我离开时,她拥抱我,就好像她要我像婴儿一样又回到她的肚子里。过去她健康时,和她身体接触让我觉得很讨厌,但现在我很喜欢。” 65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不是其他人看到的样子,也不是我自己所想的样子。我想:有一种不同的东西,一种隐藏在血液里的东西,它没有名字,在那里等着,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尤其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直到莉拉逼迫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事儿——学她的样子。你知道她的,她说:你从这里开始,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就这样,我们混合在一起。这非常有趣,现在我既不是我之前的样子,也不是莉拉,而是另一个逐渐成形的人。 66 我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不安,她害怕事物的抖动和弯曲变形,她痛恨任何形式的病痛,她痛恨失去意义的语言。 67 莉拉是用一种轻松戏谑的语气,跟我讲她生孩子的经过。她说,都说只有生第一个孩子时会受罪,后面几个会容易一些,这不是真的,总是会很受罪。 她觉得,一方面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一方面要把他排挤出来,这很荒谬。她说,这很可笑,你让他舒舒服服在你肚子里待了九个月,最后要用一种很暴力的方式把这个住户赶出来。她摇着头,觉得这个机制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用意大利语说:“好癫狂,是你自己的身体在反对你,让你成为自己最糟糕的敌人,给你带来一种最可怕的疼痛。”她几个小时都在忍受这种疼痛,肚子下面冰冷刺骨,一阵无法忍受的疼痛冲击着肚子最深处,然后再到后面,冲击着她的肾。她开玩笑说:“你一定撒谎了,这哪里是美好的体验。”她发誓说——这时候她是很严肃的,她再也不会怀孕了。 但是,按照妇产科医生的说法,她的情况很正常,要是放到别的女人身上,她们就会毫无问题地把孩子生下来。有一天晚上,尼诺邀请妇产科医生和她丈夫来我们家里吃饭。她说,让事情变得复杂的是莉拉的态度,还有她的脑子,医生被她搞得很烦。医生说:“你不按照我说的来,总是在跟我作对,我让你使劲,加油用力,你总是兜着。”按照医生的说法,莉拉明显是在跟她作对,挑战她的耐心,在我家里吃晚饭时,她没有掩饰自己对莉拉的讨厌,而是说出来了,尤其是尼诺,还在边上和她一唱一和。莉拉想尽一切办法,不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她用尽力气让孩子留在肚子里,同时她还痛苦地抱怨:“把我的肚子切开,让他出来,我自己生不出来。”医生一直在鼓励莉拉,但莉拉对她恶语相向,非常粗俗。妇产科医生对我们说:“她浑身是汗,瞪着眼睛,大额头下面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对我叫喊着:‘你说得轻松,对我下命令,你在我的位子上试试,混蛋!假如你能行的话,你把她弄出来了,我快要死了。’” 69 尽管我一滴眼泪都没流,但我很难接受母亲的死。很长时间里,我都很难过,可能那种痛苦一直都没真正离开。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麻木、粗俗的女人,我很怕她,一直都想远离她。在她的葬礼结束之后,我感觉好像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看看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有好几个星期,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我感觉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到处都是她的声音。那就像一股青烟,漂浮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导火索也会燃烧起来。 我的愧疚感让怀念一直在持续,我在抽屉里放了她的一个发卡、一块手帕,还有小剪刀,但我觉得这还不够,戴着她的手镯也还不够。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我怀孕时,我的胯部又开始疼了,生产完之后那疼痛还没消失,我选择不去看医生,我保留着身体的疼痛,就像那是我母亲给我的遗产。 还有她最后给我说的那些话(“我相信你”),也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她临死时确信:按照我的性格,还有我积累的资源,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摧毁。这种想法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响,后来真的起了作用。我决定向她证明,她说得对,我打起精神,严格要求自己,开始利用那些空暇读书写作。 71 我觉得他对权威的认同很敏感,而另一方面,他会因为嫉妒排斥或者羞辱那些还没有权威,或者权威很小但有可能取得成功的人。 72 让我不安的不是他会背叛我,而是其他东西,我确信尼诺会激发这些女人的母性,她们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 伊玛出生后没多久,尼诺的事业越来越顺了。当他出现时,会带着自豪给我讲他取得的成功。我很快就发现,他过去飞黄腾达,那是因为他妻子的家人,现在呢,他得到的每个新职务都离不开一个女人的帮助。有一个女人帮他在《晨报》上开了一个专栏,每半个月发一篇文章;另一个女人推荐他在费拉拉一个重要的研讨会上致辞;还有一个让他成了都灵一家杂志的主编;一个来自费城的女人——一个联合国官员的妻子,最近推荐他去做一个美国基金会的顾问。这些帮助过他的女人的名单在不断增加。除此之外,我自己不是也帮着他,让他在一家重要的出版社出了一本书?我不是还帮着他出第二本书吗?再想想,他上高中时那么耀眼,还不是因为背后有加利亚尼老师? 当他忙着施展自己的魅力时,我开始默默地研究他。他邀请那些年轻太太或风韵不再的女人来家里吃饭,她们有的是自己单独来,有的是带着各自的丈夫或男友。在那些情况下,我带着不安的心情,看着他怎么给这些女人说话的机会:他基本上会无视那些男性客人,他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些女人的身上,有时候他会针对其中一个女人。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我都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尽管有其他人在场,他都能表现得像单独和他感兴趣的太太面对面在一起,他不会说任何有暗示性的、不得体的话,他只会问问题。 “你们不要相信他说的,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帮着我收拾桌子,洗碗。现在他连地上的袜子都不会捡起来。” “这不是真的。”他反驳说。 “就是这样,他想解放别人的女人,而不是自己的女人。” “好吧,你的解放并不意味着我要失去我的自由。” 尼诺和我狂热相爱的阶段已经黯淡下来,但伊斯基亚的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永远都会记忆如新。我想,我为之离开彼得罗的那个男人,他现在成为这样,那是因为和莉拉相遇把他塑造成了这个样子。 77 我知道,告诉你这些很残忍,很坏,但他比我更坏。他更糟糕,他是那种轻浮的坏。” 79 出于诚实、高傲,也许还有尊严,他一直都不肯答应我再也不会见那些他称之为朋友的女人,他也不想向我保证,这些朋友的数目不会增加。 关于这件事,他会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地说一通。他想让我相信,那不是他的错,而是自然的问题,是因为星座、海绵体以及他尤其发达、过度活跃的肾的过错,总之,这是他雄性激素爆发的缘故。 他消失了。他说过他没办法和黛黛还有艾尔莎分开,他说过他爱伊玛超过其他孩子,他说过,虽然我再也不会和他复合,他会继续照顾三个孩子。实际上他不仅仅马上就把我们忘记了,他也不再付塔索街上的房租、电费、煤气费和电话费。 82 在那种时刻,我觉得很幸福,为自己感到满意,我很清楚地感觉到,我爱我朋友本来的样子,爱她的优点和缺点,爱她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生的这个小家伙。 84 “的确是这样,通常他们在工作上很出色,但其他方面就很难说了,有的很贪婪,以伤害别人为乐趣,会站在强者的一边欺压弱者,他们会拉帮结派,对待女人就像对待宠物狗,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对你说一些猥亵的话,会动手动脚,就像我们这儿的公交车上那样。” 85 “法律只对有些人管用,就是那些你一说‘法律’,他们就会马上很小心的人,但你知道这里的情况。” “然后呢?” “假如人们不害怕法律,你应该让他们感到害怕。你刚才看到的那个混蛋,我们为他做了很多工作,非常多的工作,但他不想给钱,他说他没钱。我威胁了他,我对他说:‘我会去告你。’他回答说:‘你去告啊,谁他妈在乎。’” 93 “书写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们听到你的声音,而不是为了沉默。” 101 莉拉说的对,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写东西,而是为了回击那些伤害别人的人,用语言来回击拳打脚踢,还有死亡的威胁。当然,她脑子里还残存着我们童年时的梦想:成为一个使用语言就像使用利剑的人,通过写作获得声誉、金钱和权力。但我早已经知道,现实中,一切都要平庸一些。一本书、一篇文章可以制造声音,就像古代的战士在作战前制造的声音,但这和真实的力量以及没有尺度的暴力并不相连,这只是一种表演。无论如何,我想采取行动,弄出一点声音,希望能伤到别人。 我忽然意识到,回忆也是一种文学加工,也许莉拉说得对:我的书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那都是很糟糕的故事,这些书很糟糕是因为它们条理清楚,是用过于考究的语言写成的,因为我没办法模仿现实的凌乱、扭曲、不合逻辑和反美学。 102 法律对于害怕它的人管用,对于打破它的人却没用。”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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