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诺|另一个女孩
我无法重述她讲的故事,只是,故事的内容和她说的话穿越了那么多年,直到今天仍好像在我耳边回响。它们瞬间影响了我的整个童年生活,就像一团没有声音也不热的火,但我继续在她旁边跳来跳去,围着她转,低着头,免得引起任何怀疑。 (现在,我觉得她的那些话撕破了一个朦胧地 带,一下子攫住了我。结束了!) 引自第9页 我想继续写那年暑假,让它慢些离去。把那个故事写出来,就是与模糊的过去一刀两断,就像动手冲洗在柜子里保存了60年、从未冲洗过的照相底片一样。 引自第8页 为什么书写意味着离去和切割呢
60年后,我还不断地遇到这个词,不停地想弄清它于你、于他们而言是什么意思。那时,它的意思马上就跳出来了,瞬间改变了我的地位。在他们和我之间,现在有了你,别人虽然看不见你,但你被挚爱,而我被排斥,被推开了,以便让位给你。 我被推到阴影里,你则在永恒的光芒中高高地翱翔;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独生女,不存在相互比较的兄弟姐妹,而你出现了。如此情况,如何用词语表达,如何区分、排除?更多/更少,或者/和,之前/之后,存在或者不存在,生或者死。 引自第15页 在母亲和我之间,只有两个字。我让她为此付出了代价。我写作,反对她。为了她。替她写,自豪而受辱的女工。“更可爱”。我在想,她是否没有给我可爱的权利,甚至命令我不准可爱。那个星期天,我并没有学习恶劣的言行,是它自己附在我身上的。听到这个故事的那天就是最后的审判之日。 22岁那年,我在饭桌前跟他们吵了一架之后,在日记中写道:“为什么我总想作恶,因此总是感到痛苦?” 引自第15页 我好像也和你说过你要去见圣母和仁慈的耶稣的话。这些话显出了我的低下,因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想见上帝。后来,长大之后,我恨的是她,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她让你相信了那种无稽之谈。现在,我已经不气愤了,我接受了这种看法:弥留之际,任何安慰、祈祷、圣曲都是有价值的。你走的时候是幸福的,我更愿意这样想。 据我的表姐G说,应该是另一个表姐C在一两年前向我透露你的存在和死亡的。第一个告诉我这件我浑然不知的事情,我想她一定很得意。正如我想起来的那样,她也是第一个告诉我性秘密的人。 她比我大3岁,这方面知道得比我多。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假期里单调的阳光照着那一刻,失落的那一刻。也许我不愿意相信你的存在,宁愿你不存在。 (我给你写这些文字是想让你复活?还是想让你再死一次?) 小时候,人的信念不会受到现实的影响。1950年,我就是带着这种现实而存在的。堪称奇迹。我也许还将继续生存下去。只有第一个故事—我被宣布死亡但又活了过来——对第二个故事——你的死亡和我的不配—的影响是重要的。它们是怎样挂上钩的?又造成了哪些重大事实?因为我必须与这种神秘的悖论共处:你是个好女孩,小圣女,但没有得到拯救;而我这个恶魔却活着。不仅仅是活着,还是个奇迹。 所以,为了让我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得到拯救, 你必须在6岁时死去。 我骄傲但又有负罪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我被选择活着。也许能活下来的骄傲多于负罪感。但我是被挑选出来做些什么的。20岁的时候,我下了食欲过盛、血枯经闭这个地狱之后,一个答案来了:为了写作。小时候,我在房间里贴了克洛代尔! 的这个句子,作为撒旦契约:“是的,我相信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无所事事,我身上有些什么东西是这个世界所不可或缺的。”我认真地把这个句子抄写在一张大纸上,边缘用打火机烧掉。 我不是因为你死了而写作。你死了是为了让我写作。这二者有很大的不同。 引自第28页 看得出来,你不是为了活着而生的,你的死是宇宙这台计算机编了程的。正如博絮埃'所说,你是送到世上来“凑数”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冒出了这种残忍的想法,这让我感到恐怖,也让我产生了罪恶感。我羞耻地感到,自己也认为你必须死去,牺牲你是为了让我来到这个世上。 不曾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只有白喉流行病,而你没有打疫苗。根据维基百科,白喉疫苗直到1938年11月25日才开始推行强制接种,而你于此7个月之前死去。 引自第31页 当然,我爱戴她。人们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说我“随她”。我很骄傲自己像她。我有时恨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举起拳头,希望她死去。给你写信就是不断地谈论她,她是这个故事的拥有者、判决者,有了她,战斗就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到了生命最后。那时,她如此悲惨,如此糊涂,我不想让她死去。 她和我之间,是用词问题。 引自第34页 与其说是给另一个女孩,不如说是为另一个女人
你在那儿,在他们两人之间,但不见人影。他们很痛苦。 他们应该对你说过:“等你长大以后”,并列举了你以后能做的事情,读书,骑车,独自上学,他们对你说:“明年”“今年夏天”“很快”。某天晚上,代替未来的,只剩下虚空。他们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6岁了,7岁了,10岁了,超过了你的年龄。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可比性。我隐约相信,他们我不再是个孩子,而是“成了一个少女”。我初来月经那天,她递给我一包月经用品时,说的就是这话。当时我尴尬极了,几乎手足无措。 引自第36页 或许有些刻薄 但我在想 埃尔诺是不是想太多 但毕竟是偏私密的书写 我们应该自由
他们也用沉默来保护自己。保护你。他们不让你被我的好奇心所伤害,那会让他们肝胆欲裂的。他们把你留给他们自己,留在自己身上,就像留在他们不让我靠近的圣体柜中一样。你是他们的圣物,把他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比任何东西都管用,不管他们如何争执,如何不断地吵架。1952年 6月,他把她拖到墓穴里,想杀死她。我居中调停。 我不知道是由于你还是由于我,他最后没有下手。 我回想起来,就在这之后,我想“他疯了,就像她死的时候他曾疯过一样”。 引自第44页 我觉得自己对你没话说,没话要对你说。我只知道用否定的、持续虚无的方式谈论你。你游离于情感语言之外,表示喜怒哀乐的语言与你无关。你是反语言的。 我无法写一个关于你的故事。除了10岁那年夏天我所想象的一个场景,我没有关于你的任何回忆。死亡与拯救在那里混淆。我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存在,除了定格在照片中的形象,它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因为保存动作与声音的技术当时还没有普及。与某些人死后没有留下照片一样,你死后也没有留下音像资料。 你只有通过你留在我的印迹上的印迹才存在。 写你,不过是绕着缺席的你转一圈,捕写缺席带来的遗产。你是一种空的形式,不可能用写作来填满。 我无法或我不想—涉及自己的过去时,这两者混滑了—进人他们的痛苦。这种痛背先于我而存在,我感到很陌生。它排斥我。 我不愿意猜想她以自己的方式,颤抖着,失望地在仪式行列中唱着圣母玛利亚赞歌“有一天我将去看她”,唱到副歌“在天上在天上在天上”的时候,声音高得走了调—她会突然不理他,好像在想其他事情似的。她总是在担惊受怕,我放学晚回来一点儿,去看场电影,去骑下自行车,她就会担心我“出了什么事”。那时,我会不怀好意,傲慢地回答道:“你希望我出什么事情?” 但他们的痛苦,我早就听到,却弄不清;早已熟悉,却认不出来。 引自第48页 我觉得自己对你没话说,没话要对你说。我只知道用否定的、持续虚无的方式谈论你。你游离于情感语言之外,表示喜怒哀乐的语言与你无关。你是反语言的。 我无法写一个关于你的故事。除了10岁那年夏天我所想象的一个场景,我没有关于你的任何回忆。死亡与拯救在那里混淆。我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存在,除了定格在照片中的形象,它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因为保存动作与声音的技术当时还没有普及。与某些人死后没有留下照片一样,你死后也没有留下音像资料。 你只有通过你留在我的印迹上的印迹才存在。 写你,不过是绕着缺席的你转一圈,描写缺席带来的遗产。你是一种空的形式,不可能用写作来填满。 我无法或我不想——涉及自己的过去时,这两者混淆了—一进人他们的痛苦。这种痛苦先于我而存在,我感到很陌生。它排斥我。 我不愿意猜想她以自己的方式,颤抖着,失望地在仪式行列中唱着圣母玛利亚赞歌“有一天我将去看她”,唱到副歌“在天上在天上在天上”的时候,声音高得走了调—她会突然不理他,好像在想其他事情似的。她总是在担惊受怕,我放学晚回来一点儿,去看场电影,去骑下自行车,她就会担心我“出了什么事”。那时,我会不怀好意,傲慢地回答道:“你希望我出什么事情?” 但他们的痛苦,我早就听到,却弄不清;早已熟悉,却认不出来。 引自第48页 怀疑一切 于是永远痛苦
我没有生活在他们的痛苦中,而是生活在你的缺席中。 引自第50页 我查遍关于情感的各种词汇,也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我小时候及长大以后对你的情感。没有仇恨,没有目标,因为你已经死了,也没有温情。没有一个人(不管远近)在另一个人心中激起的任何情感。感情上一片空白。中性,最多有些多疑,因为我有时怀疑你暗中出现在他们对“那座坟墓”的冥想中。 又或者,隐约有些害怕。怕你报复。 引自第51页 这个“你”是一个陷阱。它身上有一些让人窒息的东西,在你我之间创造出一种想象中的亲密,带着怨恨的味道,接近是为了指责。突然,它试图把你当作是我存在的原因,硬是把我的整个一生建立在你的死亡上面。 因为我很想把我的某些图式'追溯到你身上,它在幸福与痛苦之间反复衡量。正如我担心所有的快乐时光之后便是伤心,所有的成功都伴随着莫名的惩罚。或者,把同一个等效原理反过来,我自青春期开始就以其各种形式(除了性)这样盘算:受苦是为了得到某种幸福或者成功。这种原理曾促使我穿着皱巴巴的过时旧裙子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坚强地忍受牙医的折磨,希望这样能唤回已逝的爱。 而在这种“有回报的”牺牲中,更多是出于自私的目的,而不是出于基督教讲的义务,为拯救罪人而忍受痛苦。 你是我身上的一个虚构的基督教故事?圣体饼,这一耶稣圣体—我庄严地初领圣体那天,曾用舌尖把它碾碎,因为它粘在我的上腭上了。当时,我想我犯了滔天大罪。由于害怕在忏悔时承认这一过错,我的污点越来越严重,圣体领得越来越糟,由此注定要被罚入地狱。 我在此不过是追逐一个影子。 引自第56页 在那些画面中,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替代我。我不能在我看见自己跟他们在一起的地方看见你。 我不能让你出现在我曾去过的地方。不能让你来代替我。有生就有死。你或者我。为了生存,我得否定你。 2003年,我在日记中又看见了那个故事中的场景:“我并不像她那样‘可爱’,我出局了。所以我不会生活在爱中,而是生活在孤独与智慧里。” 引自第66页 我看着那张床,试图用我父母的床来替代它,试图看到旁边的那张紫檀小床。“就在那里”,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这么想,没那么确定,但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惊讶并且暗中有些高兴;自己站在那里,准确地站在世界上的那个地方,四壁都是墙,靠着那扇窗,成那道目光,凝视着房间。我们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一先一后。一切都在那里上演。生与死的房间,沐浴在傍晚的夕阳里。命运之谜发生的地方。 引自第70页 彼得•潘看见父母俯身于他的婴儿小床,便从打开的窗户逃走了。一天后,他重新回来,但发现窗户关了,婴儿床上躺着另一个孩子。于是他又逃了。他永远长不大。在某些版本中,他来到别人家里寻找即将死去的孩子。你也许没听说过这个故事,我也是四年级上英语课以后才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个故事。 引自第71页 你成为我人生的阴影
几天后,我将去上坟,这是万圣节的习惯。我不知道这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不知道是否有这个必要。不知道写了这封信后我会感到耻辱还是骄傲。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写这封信,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我想了结一笔想象中的债,我的生是用你的死换来的,我现在把它还给你。或者是让你重新复活,重新死亡,以便与你两讫,与你的影子两清。逃离你。 与死者漫长的生命作斗争。 当然,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你永远不会读到。收到它的,将是其他人,一些读者。我写信时,他们跟你一样,也是看不见摸不着。不过,我心中深处有一个神奇的想法,希望这封信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类比的方式送到你手里,就像以前,夏日的一个星期天—一帕韦塞也许就是那天在都灵的某个房间里自杀的—你生存过的消息,通过一个同样也不是讲给我听的故事,传到了我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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