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的女儿
我把藤椅搬到了露台上,坐在那里看着夜色一点点降临在海面上。那么多年来,每一次度假都是为了两个女儿,后来她们长大了,开始和朋友在世界各地旅行,我总是在家里等着她们回来。我担忧的不仅是各种灾难(坐飞机、坐船的风险,战争,地震,海啸),我也担忧她们脆弱的神经,担心她们和旅伴关系紧张,担心她们遭受爱情的创伤——无论是轻易的还是无望的爱情。我随时都做好心理准备,等着她们忽然求助。我担心她们会控诉我,说我心不在焉,不关心她们,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也是我的个性。算了,不想这些了,我站起来去洗澡。 引自第6页 这片松林很茂密,松林下的灌木丛缠绕在一起,在风力的作用下,树干向后倒去,像是怕海里有什么东西扑过来。 引自第10页 我望着那个男孩,内心变得柔软起来。我游完泳之后,躺在太阳底下晒干,通常我昏昏欲睡,但有时睡不着,便眯着眼睛,确保在他没察觉的情况下,偷偷观察他。我觉得他并不平静,优美的身体有点儿神经质,他经常扭动着身体,用一只手把乌黑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还会摸摸下巴。我两个女儿应该会很喜欢他,尤其是玛尔塔,她很容易爱上那些瘦瘦的、有些神经质的男孩。至于我喜不喜欢,那谁知道呢?我发觉,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把心思放在两个女儿身上,却很少注意自己的感受。现在也一样,我按照比安卡和玛尔塔的经历,想象着她们的品位、爱好,用她们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孩。 引自第11页 我从书上抬起了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尼娜和埃莱娜的身影,仿佛她们是让我打发时间的风景。 引自第17页 我翻开了一本书,但此时心情很复杂,有一丝苦涩。那些声音、颜色、气味的每一次冲击,都让我内心变得更加酸涩,这些人让我很生气。我出生在同样的环境中,我的叔叔、表兄弟、父亲都是如此,他们霸道又客气,通常彬彬有礼,善于交际,但在他们嘴里,在虚假的和善之下,每个请求听起来都像是命令,如果有必要,他们会变得粗俗而暴力。我母亲对我父亲,还有他的亲戚的底层习性感到羞耻,她想与众不同,在那个世界里,她扮演衣着光鲜、满怀好意的太太,但一遇到冲突她就会撕开伪装的面具,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同样的行为、语言,暴力程度没有任何区别。我看着她,惊讶又失望,我决心变得和她不一样,成为真正不同的人。我要向她证明,她用那些离开的话来吓唬我们,说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没什么用,她必须真正改变自己。她真的应该离开家,离开我们,永远消失。我感到很痛苦,为她,也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从一个心怀不满的女人肚子里生出来。在混乱的海滩上,这种想法使我更焦虑,我对那些人的行为越来越厌恶,但我内心也有一丝不安。 引自第22页 埃莱娜像谁呢?我见到她父亲了,我觉得她身上父母的特征都有。人们见到一个孩子,马上会想这孩子像谁,匆匆地把孩子限定在父母的特征范围中。实际上,孩子是活生生的肉体,是无数个偶然造出的,来自一系列的遗传。这就像一项工程——自然就像工程,文化也是,科学紧跟其后,只有混沌不是工程——同时,也有强烈的繁衍需求。当时,我很想要比安卡,人想要孩子,那是动物懵懵懂懂的本能,再加上社会普遍思想的强化。我很快就怀上了比安卡,那时我二十三岁。我和她父亲都在努力奋斗,想留在大学工作。她父亲做到了,我却没有。作为女人,我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劳碌奔波、学习、幻想、创造,变得疲惫不堪,同时还要承受乳房变大,阴唇肿胀,一个生命在你滚圆的肚子里搏动,那是属于你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会退而居其次。尽管这条小生命在你肚子里,但又会脱离你,让人充满欣喜,也很沉重,像贪婪的冲动一样,给人带来享受,又很恶心,就像血管里的寄生虫那样令人讨厌。 引自第35页 读书、写作,一直以来都是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 引自第51页 男人充满欲望的目光是望向谁的呢?比安卡十五岁、玛尔塔十三岁时,我还不到四十岁。两个小女孩的身体几乎同时发育成熟,曲线变得柔软。有一阵子,我一直以为路上的男人是在看我,这是二十五年来,我已经习惯去接受和忍耐的事。但后来我发现,他们贪婪的目光掠过我,最后会落到我女儿身上。这让我很警惕,也很高兴,我伤感地自嘲道:我的花季正在结束。 引自第54页 吃晚饭的过程中,吉诺一直在没话找话,尽量逗我笑,但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太少了,可以说几乎没有。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进食间隙和我说话,避免长时间沉默。他尽力了,他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试了一条又一条路。 引自第56页 我想起那时我们在海滩上,有我前夫詹尼、他同事马泰奥,以及马泰奥的妻子露西拉——一个很有文化的女人。我记不得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记得她时常让我和两个女儿的关系陷入困境。通常她很友好、善解人意,不会指责我,也不阴险。但她会不由自主地诱惑我的女儿,让她们只喜欢她,想向自己表明,她拥有一颗天真纯洁的心,如她所说,可以和两个孩子心心相印。 她和罗莎莉娅一样,在这些事中,文化和阶层差异并不重要。有时马泰奥和露西拉来我们家做客,有时我们去郊游,有时会一起去度假,比如夏天去海边。我总是很烦躁,不快乐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两个男人谈论工作、足球或其他东西,露西拉从不和我聊天,她对我不感兴趣,但她会和我两个女儿玩。为了吸引她们的注意力,还会专门想出一些游戏和她们一起玩,假装和她们一样大。 我发现,她使出浑身解数,一门心思想征服我的两个女儿。只有当她们完全被迷住了,不仅渴望和她度过一两个小时,而且想永远跟她在一起时,她才会罢休。她嗲声嗲气,模仿小孩子的声音,这让我很厌烦。我教育女儿不要嗲声嗲气,不要矫揉造作。露西拉表情丰富,说话时声音娇滴滴的,故意像小孩子那样。她表现得很娇媚,带得我两个女儿和她一样,一开始是说话方式的倒退,逐渐延伸到行为举止。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帮她们养成独立自主的习惯,这对我来说非常必要,可以帮我腾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但露西拉一来,这些习惯几分钟内就被打破了。她一出现,马上扮演起善解人意的母亲,充满想象力,总是愉快、热情:真是个好母亲。真是该死!我开车时没有避开路上的积水,有时故意冲过去,溅起两道高高的水花。 那时的愤怒又在我胸中燃起。我心想,当一两个小时的好母亲,这可真容易啊。只是路过、度假、参观,取悦两个女孩,真是轻松愉悦。露西拉从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打破我定的规矩,破坏掉属于我的领地,她会回自己家里,照顾她丈夫,投入工作,追求成功。此外她还经常用一种表面上很谦虚的口吻,炫耀她的成就。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一直做牛做马,却成了坏妈妈。我得整理凌乱的房间,规范女儿的行为举止。她们无法忍受那些规矩,总是说,露西拉阿姨说过、露西拉阿姨让我们这样做。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女人! 引自第82页 在玛尔塔出生的第一年,我发现我不再爱我的丈夫。那一年过得很艰难,孩子从不睡觉,也不让我睡,身体上的疲惫把一切都放大了。我太累了,不能学习、思考、哭泣、大笑,也无法爱那个过于聪明的男人,他过于沉迷于和生活博弈,缺席的时间太多了。爱情也需要精力,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当他开始抚摸、亲吻我时,我会变得很烦躁,感觉那是一种侵犯,实际是他一个人在享受欢愉。 引自第89页 我得知,这两人突然抛下了工作,我不记得他们是做什么的了,也抛下了家庭出来旅行,女人离开了年轻的丈夫,男人离开了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用很少的钱,在欧洲已经旅行了几个月。男人坚持说:“重要的是在一起。”女人表示赞同,然后转向我,说了这句话:“我们从小就不得不做很多蠢事,还认为那都是必须的。但现在我们做的,是自出生以来我觉得唯一有意义的事。” 引自第90页 我被那个女人迷住了,她叫布兰达。我整晚都在和她说话,想象自己是她,自由自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旅行:无时无刻都渴望拥有他,他也无时无刻渴望我。过去的一切都清零了,生活不是出于习惯,也没有那些习以为常、迟钝的感觉。我就是我,会产生自己的思想,不会因其他要操心的事偏离自己的轨迹,只会追随交织在一起的欲望和梦想。没人能束缚我,虽然我带着剪掉的脐带。 引自第90页 我很不开心,浑身像散架一样,感觉自己像一堆人形的灰尘,一整天都被风刮着,此刻仍悬浮在空中,随风飘散,没有自己的形状。 引自第93页 生活有时候在重复,很有讽刺性。从十三四岁起,我就渴望能成为体面的资产阶级,说一口标准的意大利语,过上一种有文化、深思熟虑的生活。那不勒斯似乎像会淹没我的浪潮,我觉得这个城市不存在我希望的生活,除了我小时候熟悉的暴力、粗俗、慵懒、虚情假意的生活,或者努力掩饰自己的可怜处境。我不相信,这座城市还有其他生活,我根本都没有费力寻找,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就像个被烧伤的人,尖叫着逃跑了,撕下被烧伤的皮肤,坚信自己撕掉了烧伤本身。 我遗弃两个女儿时,最担心的是詹尼出于懒惰、报复或者需要,把比安卡和玛尔塔带到那不勒斯,托付给我母亲和亲戚。我当时很焦虑,简直快窒息了。我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已经逃出来了,却让两个女儿回到那里。两个女儿会慢慢沉入那口黑井之中,我来自那个地方,她们会呼吸到那里的空气,吸收那里的语言、行为和特征,那是我在十八岁离开这座城市去佛罗伦萨学习时,从自己身上抹去的东西。当时对我来说,佛罗伦萨是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引自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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