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猜测
WR说:“不不不,如果她仍然爱着,她是不会去死的。毫无疑间O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认。因为她全部的生活内容差不多就是爱情,这爱情几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这爱情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已的生命和历史,否定这爱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赖了。这种失落,或者绝望,是人最难以承受的” WR说:很少有人能具备这样的勇气:不仅敢于追求,而且敢于放弃,敢于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经全身心投入的一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还是理想或者主义一如果你发现它错了,你也敢于背叛它。这其实并不容易,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敢于杀死自己肉体的人并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够杀死自己的心魂迷途,关键是杀死了旧的又没有新的,那时他(她)们就要欺骗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样抓住原有的东西,自欺欺人地说仍然爱那东西,仍然坚信那东西。WR说: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缩,是自新能力的丧失。O就是这样,她也许看不见,但更可能是不愿意看见一一她实际已经不爱那个画家了。虽然她说她仍然爱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并不是有意欺骗谁,而是她自己也受着自己的欺骗,她不明白自己的真相。 WR说:“O,她不敢承认旧的已经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认新的正已经到来。那序幕,无论发生了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和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死都说明她不能摆脱旧的束缚,和无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说:“我相信那个序幕是真的,并非偶然,那是人需要爱情和希望未来的本性注定的。不管在那个序幕里发生了什么,其实都是一样,都是证明旧的已经完结,新的正在召唤。O是处在这种‘忠于’和‘开创’之间,这是最艰难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于是心被撕成两半,她不敢面对必须的选择。无力选择爱的人必定选择死。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来。” 引自 二十一 猜测 残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说:“是的,爱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包括只爱自己的人。” 残疾人C又说:“F医生在古园里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视,真的,我想F医生说对了,对爱和对生命意义的彻底绝望,那才是0根本的死因。” C说:那样的绝望,绝不会是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有些人,会因为一次具体的失恋去死,但O不会,她以往的经历可以证明她不会那样。能让O去死的,一定是对爱的形而上的绝望。如果爱的逻辑也不能战胜Z的理论,如果爱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择优而取,仍然意味着某些心魂的被蔑视、被歧视、被抛弃,爱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绝望。 C说:不管O愿不愿意承认,她分明是看见了这种根本的绝望。因为,不愿意承认的东西往往是确凿存在的,理智不愿意看见的东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见了,意识受着欺骗,但潜意识不受束缚。实际上,O,她的潜意识一直在寻找着死的契机,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气。理智不断告诉她“应该怎样和不应该怎样”,这让她犹豫不绝;但本性却一直在对她说“真实是什么”,因而本性执著地要宣布这真实:她已经不爱Z了,或者,爱也是枉然,爱本身也是毫无意义。这样的宣布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需要一种语言或仪式。这语言和仪式能是什么呢?性!爱的告白要靠它,不爱的告白还是要靠它。 C认为:性,可以是爱的仪式,也可以是不爱的仪式,也可以是蔑视爱的仪式,也可以是毁掉貌似神圣实则虚伪之爱情的仪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对爱的绝望之仪式。 那个死亡序幕,是哪一种呢? C说:“我想,那个序幕一定来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现,0就感到了,她直布那种真实的机会来了。她曾胆怯地设想过这样的机会,现在它不期而至,它道70嘲笑爱情的软望。我待0绝不会爱序得中的那个男人,0在那整个序集中并动情。而是怀着一种轻蔑的心理,要毁掉这一向被奉为神圣的仪式。这心理是:爱情原来也并不是什么圣洁的东西——不管是因为画家的少为人知的性乱,还是因为女教师对爱情的绝望,0都可能这样想。什么爱情,与这肮脏的占有是一样的!为什么要给它一个圣洁的仪式呢?不,应该还给它一种肮脏的语言。” C说:0在走向那个男人的时候,借着酒意,潜意识指引她去毁掉一个神圣的仪式,0的心里有一种毁掉那仪式的冲动,毁掉那虚假的宣告,毁掉那并不为Z所看重的爱,毁掉那依然是“优胜劣汰”的虚假的“圣洁”,毁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抛弃的爱情,毁掉一切,因为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灵战争,光荣在欺骗,光荣在卑贱搭筑起的圣台上唱着圣歌,毁掉这谎言是何等快慰! C说:那便是死期的到来。当Z还没有发狂地举起拳头时,0已看见了死期的到来。在0的眼晴里,那也许是假期的到来,是平等的到来,是自由的到来。在那个世界里,不再有功利的纷争,不再有光荣和屈辱,不再有被轻视和被抛弃的心,不再有差别,那儿如果有爱,必是均匀地漫展,不要酬报,不要诉说,不要呐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着,真切而坦然,无处不在…那才是爱情,才称得上是爱情,才配有一种神圣的仪式。 C说:“当然,也可能是F医生说的对,那序幕中什么越轨的事情也没有。但是不管有没有,只要Z认为有那就等于有,只要种种迹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质问O的时候O并不解释,O的不解释在Z看来就是有,这样,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没有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认为有,那样,O就终于等来了赴死的时机。” 引自 二十一 猜测 C说:但是当O看到Z那双迷茫的眼睛时,她又想到Z将会怎样?想到一个心灵伤残的人,难道不是一个更需要爱的人吗?难道我应该就这样抛弃他吗?而且这时O才发现,她是恨着Z的。那个序幕之所以发生在那样的时间和地点,正是O下意识的报复,她下意识想让Z的高傲遭受打击,让他的理论遭到他的理论的打击。所以她说:“你不要,你千万不要…”她不要他怎样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伤害,像他童年的那个冬夜一样。O躺在那里,灵魂正在走去另一个世界,她已经无力多说,但是她在想:我为什么恨他?我曾经那样爱他,现在为什么已经不爱了呢?因为他不好。可是,这还不是择优而取吗?优取劣弃,那么又与Z的理论有什么不同?不不,爱,不能是对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应该是对丑恶的拯救!但是,爱,难道不包含对丑恶的拒斥么?可这拒斥,这样的取与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灵战争的酿成么?那么爱,到底是什么?她能够像死亡一样平等、自由、均匀地漫展、无处不在么? 这便是O至死的爱的疑问。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经死了,她那么急着就去死了。要是她没死,如果她被救活过来,也许她终于能看见,那永恒的爱的疑问即是爱的答案,那永恒的爱的追寻即是爱的归宿,那永恒的爱的欲望正是均匀地在这宇宙中漫展,漫展,无处不在…” F也请我们注意O的那句遗言: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选择你。 F强调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强调的是“这个世界”,强调的是“这个”。 所以F说:“O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力量爱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爱,仍然要爱。” C感动地看看F:“谢谢你,谢谢你F医生,谢谢你的这个解释。” F医生沉思良久,说:“可是,也许,并没有两个截然分离的世界。O,她就在我们周围,在我们不能发现的地方,司空见惯的地方” C说:“爱,也是在这样的地方。” 引自 二十一 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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