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页

不说了，我不能再叙述我不愉快的一生了。我相信现在不可能有谁不相信我的一生是不愉快的了。在我一生中，没有特别愉快的时刻，没有极大的欢欣。这是暗淡沉闷的一生，想起来使我难过。承认这一点也使我很难过，可是这是事实，不愉快的事实。

读《见证》这本书是在今年5月。这是一本料多料足料又猛的书，看的过程中几欲圈点，却因为精彩之处俯仰皆是，无从下笔。

时隔大半年，再回想起这本书，真正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上述引文。

这段话写在这本自传临近结尾处，是这本书的结论，也是肖斯塔科维奇对自己一生的结论。当我读到它的时候，十分震惊，继而感到无比难过。

如今细细想来，难过之处有三：

首先，“不愉快的一生”并不是重点，很多人的一生都不愉快，伟大人物亦不例外。但在以往，我总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再不愉快，也总有少许愉快的瞬间。可肖斯塔科维奇却补充道：自己一生中根本“没有特别愉快的时刻，没有极大的欢欣”。这也就是说，他的不愉快包括了以下时刻：童年、恋爱、结婚、生子……甚至还包括了：音乐。所谓无间地狱，其身是也。

其次，肖斯塔科维奇不是海明威，不是梵高，不是海子……不是任何一种或颓丧、或狂躁、或自毁型的天才。他人格健全，内心强大。面对强权时，他既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智慧。如此强人，居然也难逃一生郁郁寡欢。比起梵高发疯或海子自杀，这是更大的悲剧，更深的绝望。

最后，肖斯塔科维奇居然承认了这一点，并亲口说了出来。考虑到在此之前他已经详尽的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可以确定这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论。人生之苦，无过于没有意义。寻求人生意义是每个人的本能，何况对肖斯塔科维奇这样一位成就卓著的大师来说，为自己的人生标榜成功简直太容易了。可是他放弃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气，但这种勇气又不是背水一战，而是慷慨蹈水。

今天之所以把这番话翻出来大加感慨，是因为自己下午情绪低落的缘故。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偶尔低落颓丧在所难免。以往每逢这种情况，我总是力求振奋精神，甚至把罗曼罗兰的一句话写在豆瓣个人介绍中，时刻自勉：“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但今天却与往日不同。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罗曼·罗兰式的英雄主义，而是肖斯塔科维奇式的悲观：也许我们的一生，注定就是不愉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