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种生活 我一直同时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由于遗传因素组合,使我在空间的某一地点和时间的某一时刻度过的人的生活;另一种是没有面孔、没有名字、不受地点限制、不受时间约束的“内心”的生活,这种生活才是整个一生的本质和灵感。这两种生活截然不同而互相配合;一种是表面而短暂的;另一种则是持久而深远的。前者,因为它是天生的,在我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以至在我活跃的和感情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掩盖了后者。潜在意识只有通过突然爆发的形式,成功地挤破岁月的外壳,才能像喷水井那样爆发出来,---- 但仅仅是那么几秒钟,---- 然后又重新消失并被大地之唇吸走了。直到成年时期,生活的挫折一次又一次地打击并扩大了外壳的伤痕,内在灵魂的冲动才为隐秘的“内心”铺平了在平原的河床上来往的通道。 在达到目前这种与“宇宙的生命”直接相通、水乳交融的状态之前,我的生活同它是有所隔离的,虽然相距很近,能够听到它在我身边活动,如悬崖下潺潺的流水。相隔很久以后,突然间,在我最意料不到的时刻,迎面涌来的激浪使我感到惊讶并如醍醐灌顶般清醒。 我记录了在灵魂的这些喷射中的三次喷射,闪现的灵光中的三道灵光。它们使我的血管充满了那使宇宙的心脏搏动的火。它那燃烧的痕迹在我像小卵石一般受尽磨难的衰老躯体上依然清晰可辩,犹如它在遥远的往昔,在我青年时期娇嫩而炽热的皮肉上打下的烙印一般。 这三次神圣的瞬间(几乎是时隐时现的高空闪电),它们的魅力只有在我本人消逝时才会消逝,它们是: 费尔内的平台; 斯宾诺莎火热的语言; 托尔斯泰在隧道之夜的启示。 二、第一道灵光 我受到的那次决定性的精神冲击不是在瑞士的土地,而是在法国的边界,在费内尔的平台上。为何选定了这个地方呢?伏尔泰对我说了些什么呢?《扎依尔》里的一些诗句不过只在我脑海中掠过而已……,在花园里走上几步,在那绿茵蔽天的小径上,就在这时,只有一分钟时间……还要少些!是二十秒钟……电闪雷鸣……我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 我看到了什么?那景色非常优美,但非超凡脱俗。这里的山岗格局并不独特。宽阔的地平线,广袤的天际,一片赏心悦目的土地,满眼是繁茂的花园和草地,逶迤而下,徐徐倾向蓝色湖泊的两岸。在天幕深处,在色彩斑斓的九月之晨湿润的空气中,宏伟的阿尔卑斯山峰峦如古希腊圣殿的脊檐,交迭蔓延开去,似潮水汹涌向前,但却在辽远的天际,犹如“田园交响曲”中暴风雨逐步缓和以至消逝而去。没有一丝浪漫主义的痕迹。这是卢梭之前古典派的宏伟景色。丰满而宁静的和声,配着协和和弦,精心配器,没有多余的铜管,只有木管和弦乐器,一目了然,构思清晰,给人快感而又不失理智……那么,为何在这里我得到了启示,而不是在别处呢?我不知道。但那却是一层突然间被揭去的面纱。心灵仿佛是被亵渎的处女,在紧紧的拥抱中敞开了自己,感受到大自然的男性般的陶醉热流在她体内涌动。于是第一次,她怀孕了……往日的种种抚爱和温存,尼韦内景色诗意的和感官的激情,夏日阳光下的蜂蜜和葡萄,缀满繁星的夜晚,爱与恐惧的抑郁,忽然间全都充满意义,一切全都明白了;就在这一刹那,我看到了那赤裸裸的大自然,我“认识”了大自然,我感悟到我过去就爱它,因为我那时就认识它。我知道,从我出生之日起,我就属于它的,我知道我会分娩的…… 随后,面纱重新落下,于是我回到了巴黎。 三、第二道灵光 哲学之门打开了,我跨进了“无形”王国的门槛,----无疑是作为人神同形同性论者;…… 在路易大学中学哲学A班上,哲学园地相当狭小,但我们专心致志地挖掘和翻土。这个园地局限在围有高高篱笆的笛卡尔花园之内,犹如一座智力的凡尔赛宫。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我被笛卡儿的精髓抚育着。…… 但是,思想上的自然发展把我引向另一些人,他们从笛卡儿庄严而又硕果累累的花园里,通过一个缺口,又开辟了灿烂的前景。这种思想上的道路领着我笔直地、本能地走向斯宾诺沙。…… 只念了一页就够了,四条“定理”的第一页,《伦理学》这个燧石堆上碰击出来的几星耀眼的火花。 斯宾诺沙之所以能征服我,……是由于他是个唯实论者。 从具体事物中,也就是说从实实在在的物体中撷取我们的一切观念,是绝对必要的。在前进中,随着因 果的发展,从一个实体到另一个实体,没有超越抽象或普遍的物体,既不是为了从这些概念中得出某些丝毫不 现实的结论,也不是为了从某个现实来证实这些概念:因为,那样就会妨碍理解的真正进程。 …… 我终于得到了解答,我曾在痛苦和绝望之中模模糊糊地孕育过它,以历经艰辛的感情呼唤过它,在伤痕和血泪之中执着地追求它,期望它,终于得到了闪光的答案,从而解开了狮神人面像似的从童年时代就紧揪着我的心的人生之谜,解决了我辽阔的内心世界和使我蒙受屈辱、感到窒息的犹如囚室的个人躯壳之间的尖锐矛盾!……“能动的自然”和“被动的自然”是一回事。“一切存在的东西都存在于神之内”,而我也一样,我也存在于神之中!我从冬夜冰冷的房间里,从实体的深渊里逃了出来,进入存在的灿烂阳光之中。 ……不仅是我的肉体和精神,我的整个天地都沐浴在空间和思想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任何帆船都无法遍游每个角落。……而所有这一切都包含于存在的海洋中,斯宾诺沙的直觉打开了闭锁的天空,提前两个世纪成为现代科学征服者的先驱。……我不眨一眼地凝望着无所不在的面目—— “全宇宙的面目”—— 我感到被自由的必然那可靠的巨掌支托着,那是来自上帝。 ……我得到了安宁。一切都是安宁的。我为我的充实与和谐而感到欢欣…… ……而且依某种永恒的必然性能自知其身,能知神,也能知各种事物,我永远不会停止存在;灵魂的真正的安宁,我永远地具有了。 《伦理学》的最后这几行,人们不应当以智慧的冷峻目光来读它们。人们应该用内心的激情和炽热的感觉来对待它们。我们应该分享我们欧洲的克里希纳所说的那种“至福”的陶醉,它既是“一种爱情”,也是一种感官的快感,是人类欢乐中最富于感性的享受: 永恒,那意味着,无限的扩展,或者,在渗透着外延的生命中,存在臻于最高的完美。 …… 欢乐是足以增进或助长身体的活动力量的情绪……快乐是善……愉快不会过度,笑是善的……我们感到的快乐愈大,则我们所达到的圆满性亦愈大…… ……享受食物、芳香、色彩、美观的衣服、音乐、游戏、戏剧,以及对自己有益而无损于旁人的各种消遣娱乐吧…… ……利用生活的一切,尽情地享受吧……同别人共同生活,并且尽力同他们协调好,因为,凡足以引导人们共同生活的都是有益的……设法和别人一道分享欢乐……在充分认识的基础上,和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 亿万生灵,让我们互相拥抱吧! 一片薄薄的阳光冲破云层透射进来,但不足以使田野光明普照。很快缝隙又复合了,被切开的云层重新弥合,原野又沦入半明半暗中。然而,思想赢得了巨大的胜利,它将永远不会被遗忘。它把探针放进关闭它的围墙里,发现这围墙并不厚实;它知道在围墙的外边,有阳光在等待;既然它已经在腐朽的木棍间凿开了一个小洞,它就得加倍努力,在这里或那里,探索薄弱之处,以便把障碍物摧毁。 …… 许多人在人生的旅途中就丧失了那一线光明。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耐心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不知疲倦地、没有损伤地把这一线微光如缫丝一般缠绕起来,一直缠绕在他们的手指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心灵的引线用手疏导那附着与生命中的一片盲目的混沌,使点滴的阳光进入这昏暗之中,并且把它们融合在一起,直至阳光映射在每个细胞上,犹如初升的曙光映射在草地的露珠上一样。这是终生要做的工作,任何人都不能在一次尝试中达到目的。 ……哺育我的精神食粮同造就那位荷兰籍犹太人,那位古典的笛卡儿主义者(斯宾诺沙)是迥然不同的。养育我的是尼韦内(罗曼罗兰的家乡)的肥沃土壤,是莎士比亚的紫红色石楠花和金雀花般的蜜汁,是托尔斯泰的丰富 饱满的优种麦粒和辛辣的松脂,还有瓦格纳的维京人(原指8至11世纪掠夺西欧海岸的北欧海岛,后转义为富有冒险精神的人。这里指瓦格纳音乐,特别是歌剧创作的精神和风格)所饮的蜜酒,我的把斯宾诺沙的启示同这一切融合起来。我设想,这一任务同我们的远祖,未开化的高卢----日耳曼人在四世纪完成的任务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我把斯宾诺沙的思想模式重新揉捏成形,乞求使之成为我自己的生活模式,直至胜利之日------ 一八八七年四月十一日(那决定命运的四月十一日,它在我一生中具有重大意义)------ 我终于得到了斯宾诺沙的上帝,并且根据我的见解和需要,适当地进行分解并重新组合。我在一篇简短的论文中,表达了以思维感受著称的斯宾诺沙主义,并以一个年轻人的傲慢态度对未来的怀疑派表示挑战。 ……长期以来第一次,我内心感到清新;我又恢复了平静…… 这种精神上的平静,带着喜悦……我丝毫没有掩饰思想的脆弱,这种思想正是我的思想。……在很长的时期里,我感到不必去震动它。它为我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基础,至少是一个候车室,站在上面,我消除了疑虑,开始缔造我的生活------ 我真正的有创造性的生活------ 我的激情和我的作品。 四、第三道灵光 我曾乘火车在北方的铁路线上作了一次短途旅行。那时在一个下午,火车突然在一条隧道中间停住了。车厢里的灯光全熄灭了。过了几分钟,火车在一直停着。车头发出令人焦虑的呼救信号。同车的旅客都显得惊惶不安。人们脑海里全想的是眼前的事故,而我却在遐思冥想……忽然隧道好像洞开了,我看见了外面阳光下普照下的田野,紫苜蓿波浪起伏,百灵鸟飞向云霄。我心里想着:“这一切是我的,我就在那里。这节在黑暗中的车厢对我会怎样呢?几秒钟后,我有可能被压成齑粉。会吗?我?不!我不会被抓住的。我比空气更变幻无常,如同千变万化的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又名海中老人,博古通今,能知未来)我会从手指缝隙中溜走,能通过板壁和弯弯曲曲的铁路逃遁,能从被压得粉碎的皮肉和石拱顶下逃脱出来。我无所不在,到处有我,我便是万物……” 于是,虽然在一动不动的车厢昏暗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我的心却在轻松地欢笑…… 大约在一年以后,我第一次贪婪地阅读《战争与和平》,当我读到有关彼埃尔顿悟的段落时,不禁浑身打颤: 在法国人从莫斯科撤退时,他成了俘虏,跟在他们的后面。一天黄昏,在卡卢加的大路上,他坐在一辆无人的、卸了马的车子旁边,“盘着双腿,垂下头,沉思着”,如此过了一个多钟头,没有人打搅他…… 忽然,他放声大笑,一种孩子似的善良的畅笑,使他从头到尾都震动起来,以至他周围的人对这种突然迸发的快乐都转过身来看望。---- “哈!哈!……”他笑出了眼泪。一个士兵站起身并走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引起这位高个子发笑。彼埃尔停住了笑声,也站起了身来,走了开去……一轮圆月挂在天顶。周围的树林和田野显现出轮廓;在洒遍月光的田野和树林那边,再过去,目光消失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天涯深处。彼埃尔凝望着夜空苍穹。“这一切都属于我,”他想,“这一切都在我的心中,这一切就是我……那就是他们所捉住的,他们关在木棚里的就是这些!”他微笑着,走到他的伙伴们旁边躺下来,睡觉了。 从滞留在隧道里的那天起,我带着同样的微笑,在人生的旅程中,不止一次地在无边的黑夜里穿过许多艰难险阻的隧道,同我的伙伴们睡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汗水,感觉到他们的肉体在颤动;我的躯体由于各种复杂的情欲、欲望、憎恶、痛苦、愤怒和恐惧,也和他们一样在颤动。------然而,我是那“洒遍月光的田野和树林”,我是冲入云霄,向和平飞去的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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