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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慨然道:“对中共的某些领导人而言,他们没有昨天,所以也不需 要昨天。这样一来,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许多伟大之物,如城墙、牌楼,自 然也就不屑一顾了。”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来的梁、张二人。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 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 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 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 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 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 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 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 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 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 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 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 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 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 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 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 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 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 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 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龙钟老态,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 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 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 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 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 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 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 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 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 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 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 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 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 ‘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 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 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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