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剪灯深夜语

剪灯深夜语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
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
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 
最妨它、佳约风流，钿<原文开始></原文结束>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
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
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
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 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


在史达祖的诗词作品中，虽然有关男女情爱的描写也不少，但是专为歌伎谢娘所写的只有两首。歌伎谢娘原是青林阁的头牌，风姿绰约、芳馨满体，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能歌善舞不说，琴棋书画也不在史达祖之下。她是宴会的常客，也是客人们争先恐后要争夺的大红人。她和史大才子的故事源于一次宴会上的邂逅，从而扯出了一段风流韵事，流传至今。
这首《绮罗香·咏春雨》就是史达祖写给谢娘的情书中的一首。此词清婉圆转、含蓄蕴藉、绮罗香泽、光景流连。上下阕情景交错，绸缪婉转，触景伤情，句句递进。婉丽柔美的笔调，回旋复荡、辞婉情浓，读起来使人感觉言短而意长，怨流言外。
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谁先喜欢谁，谁就注定是谁的俘虏。这话对人不对事，哪怕是看似冷峻的史达祖也不例外。他对谢娘的好感起初源于她的美色，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便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谢娘手中的一枚棋子，任她摆布，很快便坠入爱的深渊，醉得稀里糊涂。  
如今看到他为谢娘写的诗词，感慨万分。真不知道是应该为他叫好，还是应该称赞他这些文字。任何事有失必有得，爱情也如此。史达祖付出的真情，最终在时光中凝成千古佳句，流传至今。谢娘也随着这些文字活在历史中，让人们铭记，而她为相思滴落的泪水都是苦涩的。
又是一个暮春时节，史达祖和谢娘的杜陵别院前，残花片片，任风欺凌，时而漫天飞舞，时而在空中打旋。风吹得昏天暗地，纠缠着柳丝，似乎这是一个落花飘零的季节。花瓣片片，随风飘向那一抹残阳。那残阳好像在催促它快快落下，并呼唤凋残的百花一起飞翔。千万里都是它们的舞台。这样的情景有些日子了，每日残红如雨，暗香阵阵回绕，让人迷醉其中，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画中。
这样的景色虽然称之为美，但是带着浓厚的伤愁，慢慢地笼罩着每个人。谢娘的眉宇间凝着些许淡淡的清愁，想抹去，却又不知道如何安置；想忘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弥补心中的空缺。绕来绕去，还在眉间停留。史达祖想让她开心，可是不知如何才能为她散去搁置在心头的愁绪。史达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谢娘的郁闷因自己而来。如若那样，那他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粉蝶越过花丛，摇落了翅膀上的几点粉末，向西园那一片海棠飞去。西园里似乎还是在春天，花小叶嫩，泥土松软潮湿；紫燕双双，在檐下修筑新巢。而眼前这些已经早早凋谢的花片随着风飘过围墙，落在南浦葱茏的树枝上。远远望去，好似一个个风铃。谢娘说，那是因为它们还不愿意就此被时光抛在身后，遗失在这暮春之中。它们想作最后一搏，想抓住青春的尾巴，留下最后一抹风流，看一眼这纷纷扰扰的烟雨红尘。
倚楼远眺，苍茫的江面上，江水浩浩荡荡向前奔涌，气势磅礴，层层翻滚的水浪奔流不息。待到黄昏，江水依然在咆哮，还在起伏不定，那一叶叶小舟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泊头。江边一座座巍巍的青山，隐隐约约可见，深深浅浅，宛如谢娘你如烟的眉黛。水雾蒙蒙，浓绿如玉，犹如谢娘你眼角的泪珠，晶莹剔透。遥遥相望，山如碧，水如玉，烟雨迷蒙，柔和的色调，好似谢娘你眉梢的娇媚和温婉。隐隐约约的山影，朦朦胧胧的江水，久久凝望，只让人心醉。
沿着柳林，直达江岸的尽头。这里的地上，处处都是刚刚发芽的小草，鲜嫩鲜嫩。而江对面，那漂浮着的层层落花，带着满腔的哀愁，心力交瘁，一片片色退颜衰，随着江水向东流去。这小小的江岸上，竟是两种不同的季节，真是这边晴来那边雨。谢娘啊，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敲打你院门的时候吗？那也是一个春天，梨花满天的时候。你门前那一树树雪白雪白的梨花，将你的闺阁深掩其间。我在门前的小径上徘徊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轻轻地、轻轻地敲打着你朱红色门环。不过，那夜，很美。我们静静地对窗小坐，在灯下轻言细语，一直到深夜。你微笑着凝望着我，静静地听我诉说自己的故事。我默默地望着你含情的双眸，心神欢畅。窗外的梨花在风中偷听我们的绵绵情语，而后低着头，羞红了脸庞。
那夜，你说，邦卿，你深夜到访，可否为我题词一首，让我为你弹拨吟唱？我说好。于是便有了这首《绮罗香·咏春雨》。看着我未干的笔墨，你俯首弄花，染红了眼眸。一首动听幽怨的曲子在你的手中缓缓飘出，一种无意惹芳菲的凄凉漫上我的心头。
谢娘，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我莫名地就喜欢上了你那俯首的温柔，喜欢你青丝微斜、含笑凝眸的娇俏。你却总是轻声问为什么，总说是不是真的。或许，你无法理解我不远千里踏雨而来的心情。我不辞辛劳，站在你面前，依然还笑着。或许，你不能明白，我来时的彷徨和犹豫，见与不见，都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无数次，找过无数个理由。我不知道我这样排除万难来见你是对还是错。
或许，没对也没错吧。爱，原本就没有对错之分。一路上，我也想过很多种结局。或许你会拒我于千里之外，紧闭杜陵别院门，置我于梦外；或许，你正好外出访友，闺阁空寂；或许，你别院里高朋满座，莺歌燕舞，灯红酒绿，根本听不到我在雨中的呼唤。这些，我都无所谓，因为这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怨你。当然，我也不会怨恨自己。我为什么要这般自作多情，跋涉千里，就为了一睹芳容。如若能见到，那便遂愿；如若没有，迎接我的只是一幢漆黑的小楼，我也没有恨意。最多可能有些失落，时时刻刻撞击着自己的心；隐隐的疼痛传递到手指，成为一种无法控制的痛。那也是因为我很想你，想见你。
那一场如丝绸般顺滑的春雨，落在你院门前的梨花上，是那么娇盈、细腻，似乎带着梨花的芬芳。那一夜的红烛，你剪了又剪。我们一夜无眠，相对而坐，谈到天明。潮湿的空气中，尽是从你门外透进来的阵阵梨花香。看看窗外的一抹曙光，你说，邦卿，今夜听了你的人生故事，才知你的坎坷和辛酸。走了这么久，走了那么远，只是为了向我诉说你的故事，你后悔吗？
看看你桌上的红烛燃烧过的残迹，我说，不悔。我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你听，我愿意让你分享我的辛酸经历，只要你不嫌弃，只要你不厌倦。因为你好像就是我自己，好似就是我的家人。或许，你就是我的知己，也是我前生今世的知音。
天亮时，我要离去。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你要我等一下。我还以为你要赠我什么，可谁知你从我头上摘下一朵茶花。要不是你摘下，我都忘记我头上还有一朵鲜红鲜红的茶花，陪着你，陪着我，一起聆听我的故事。当你送我至门前时，我采摘了一枝怒放的梨花。这梨花雨珠点点，似美人你含泪的双瞳。我把它插在你别那朵茶花的地方。你一抬头，我看见你粉嫩的脸上写满娇羞。那朵朵梨花映衬出你的精致清丽。此时，我眼中的你，温润如脂、粉光若腻，宛如从云中走来，般般入画。
谢娘，谢娘。三日之后，我还会再来，和你秉烛夜话。不管风雨，不问佳音。
邦卿，邦卿。三日后的夜晚，我会在这里，等你敲打我的门环，我们一起点燃红红的蜡烛。
谢娘，谢娘。莫送行，莫落泪。三日为一个归期。那时，我会带着我的全部，为你涂抹人生风景。如若你不愿意，就让我在你的庭院里，做一个看门人。日日夜夜，为你守候这一树树娇小洁白的梨花，为你打扫风雨咆哮过的庭院，痴守在你的周围。
邦卿，邦卿。马蹄声声，春风轻轻，泥泞的小径，你要注意，别让泥水沾染了你灰白的衣衫，别让路旁的草儿打湿了你的靴子。
一夜春雨，和着一夜细语，绵绵地牵住了两个人的心。
就一夜，谢娘听完史达祖的故事，看了史达祖的这首词，却决定了她的五年光阴，决定了史达祖的爱情。或许，谢娘感动于史达祖的勇敢和执着。
三日后，邦卿还是那个邦卿，只是清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问之为何。说，一日如隔三秋。三日便是近十年的光阴，如何叫他不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
三日后，谢娘已不是那个歌伎谢娘，而是一个待嫁的小姑娘，一个视邦卿为自己依靠的小女子。杜陵别院就此改名为凌云阁，而他们早逝的孩子叫史凌云。
谢娘，谢娘。你看，你看这只美丽的玉蝴蝶。它是我的至宝，也是我的全部。让我给你挂在腰间，当作玉环，陪伴你日日夜夜，带上你的温度，渗进你的血脉。
三日后，十七岁的谢娘接受了史达祖的定情之物玉蝴蝶。那天，谢娘对史达祖说，这玉蝴蝶就好像是你，要是我比你先走的话，那你就把这玉蝴蝶埋在我身边，就如同你陪伴着我一样。史达祖说，不，我不要你比我先走，那样对我太残忍了，我要你陪我到老。从此，谢娘跟随他走南闯北。他们缠缠绵绵地度过了五年光阴。当谢娘离开之后，他蓦然回首往昔，旧情难忘。才子多情，才子也多愁。在第六年的某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史达祖放不下那一段尘缘，忘不了谢娘，还为此赋词一首——《玉蝴蝶》，以此纪念他们之间的情意，回味剪灯深夜语的美好时光。

晚雨未摧宫树，可怜闲叶，犹抱凉蝉。短景归秋，吟思又接愁边。漏初长、梦魂难禁，人渐老、风月俱寒。想幽欢。土花庭甃，虫网阑干。
无端啼蛄搅夜，恨随团扇，苦近秋莲。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故园晚、强留诗酒，新雁远、不致寒暄。隔苍烟。楚香罗袖，谁伴婵娟。


小贴士

史达祖：字邦卿，虽有才气却未曾中第，只能给别人做幕僚和撰写文书为生，多半时间游历于苏杭，沉溺于旖旎繁华的生活。在苏杭各有红颜知己，因为贫困，一离一死，他自己最后也死于饥寒交迫。史达祖的词多为悲慨万种或者是婉约柔情之作，今存词一百一十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