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彼得潘耶夫斯基 (“费——德——里——科——”)
读过 平凡的世界(全三部)
- 章节名:第一部
秦晓娟一句话书评:一遍能感其意,两遍能解其意,三遍可领,四遍即悟!它缺乏余华笔下的幽默和流畅,但内涵却高人一筹。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中注定的遗撼。遗撼,深深的遗撼。 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 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 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他没有过几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记得小时候,在每个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兰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带露水珠的青草叶,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来,淋在奶奶的眼睛上。 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 山依然象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 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 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 后来,由于他的精明强悍和可怕的吃苦精神,在十八岁那年,一队的社员就一致推选他 当了队长。这多年里,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队里和家里的事上。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 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 心间涓涓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 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 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 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 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 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 孩子们本身的差别并不明显。可一旦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别呀,有的甚 至是天壤之别! 为了在全县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县上来赛。 李登云对润叶说:“你这娃娃怎不到我家里去串门?”“我常忙着哩……”润叶红着脸说。 徐爱云和李登云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二妈家,出了县革委会的大门,向学校走去。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是想着少安为什么没到城里来。这现在又过了中午,看来他今天 也不一定来了。唉……她一路走,一路苦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直把这颗小石子一脚又一脚 从县革委会踢到小学的门口。 他赶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点。”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 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 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 114 初春解冻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浩浩荡荡的水流一片浑黄。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 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 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 盎然的生机。道路旁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 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润叶相跟着,沿着原西河畔的一 条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着。他们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无限地美妙。这倒使他们一 时没有说什么话。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 行。”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 “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 多了,没什么稀罕的。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帮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 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 少安扭过头,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他知道这就是润叶捎 话叫他来的那件事。润叶脸红得象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啾 了个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就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 子……”润叶说着,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 “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他脑子里首先闪过这样一个概念:她要结婚了。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 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你这是怎了?唉……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象大哥一样帮 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他很快使自 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哩?“这事主 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固执地问他。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 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 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 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 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 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 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 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 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 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 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 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 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 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 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 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 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干脆,我让我二爸给 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 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 下面就行了。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 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 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 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象几簇燃烧着的 蓝色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插在水瓶里, 还能开几天……” 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说:“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种庄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 姓。让农民自己种,这问题就好办。农民就是一辈子专种庄稼的嘛!但好象他们现在不会种 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拨他们,规定这,规定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农民的手脚被捆得死 死的。其它事我还不敢想,但眼下对农民种地不要指手划脚,就会好些的……”“啊呀,这 娃娃的脑子不简单哩!……好,罢了有时间,咱好好拉拉话!你要是到城里来就找我,好不 好?我一会还要开个会,今天没时间了……” 晚上,润叶把他安顿到学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妈家去睡。当她把被褥细心地给 少安铺好后,少安却有点踌躇地说:“我怕把你的铺盖弄脏了……” “哎呀!你看你!”润叶红着脸对他说。她多么高兴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给 她以后的日子加添新的回忆;也使她能时刻感觉到他留下的亲切的气息……第二天早晨吃完 饭,少安就和润叶坐着公共汽车回石圪节去了。车票还是润叶买的;他抢着要买,结果被润 叶掀在了一边。 汽车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兴奋,使得这一个多钟头的旅行,几乎没觉得 就过去了。 润叶说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 少安赶忙说:“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给我哩?你不给白主任和徐……” 他的话还没说完,润叶就笑着一转身跑了。 少安赶快低头看润叶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发现这不是田福军给公社领导写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看见一张纸上只写着两句话—— 少安哥: 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 润叶 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 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 面。街道后边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 方…… 前几天他在公社开会时,听说治功派人把少安那个二流子姐夫拉到双水村劳教了,他听 了心里倒有点高兴。他知道这事会让孙玉厚一家人乱成一团——让孙少安去发愁吧!他万万 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他弟弟,把这事给平息了。唉,这个福军!管的事也太多了……田福 堂一路走,一路想:既然现在这事已经平息了,徐主任又让他捎话放人,他就应该表现出 “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处理”的高姿态来。他感谢徐主任让他回来传达这个让孙玉厚一家人 高兴的指示。他甚至想,说不定这家人还会认为是他田福堂给公社做了工作,才让放王满银 哩……。 现在,黑回绒缠绕的自行车驮着田福堂,已经到了罐子村。 他突然灵机一动:干脆让我上去先给少安他姐说一声,让她高兴一下。 他把自行车撑在罐子村的公路边,就上兰花家去了。罐子村谁家住什么地方他都熟悉。 当他走到兰花家门前,才发现门上吊把锁。 田福堂于是扫兴地转过身,背【抄】着手又回到了公路上。 田福堂说:“公社决定,叫把罐子村你那个侄女婿放了。徐主任有事,今天不回来,让 我把这话捎给高虎和你……” 孙玉亭听了十分高兴——这事情如此处理对他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崇拜地看着田 福堂,说:“这肯定是你在公社说了话!” 田福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116 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初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暑——这 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到黄经120°的太阳,象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烤晒着 大地。 下午,各机关又通常都是政治学习,一周最少也得占四个下午。《红旗》杂志和《人民 日报》不断发表社论和各种署名“重要文章”,要求大家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批判 刘少奇和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警惕商品交换原则对党的侵 蚀等等。同时还要求各级干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并且为此推出了一个“新乡经 验”……整个社会依然保持着一种热热闹闹的局面。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从报上 看,不时有某一位复员战士和某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为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来到黄土高原 的小山村当了农民。尽管这些人在以后的年代里都象候鸟一样飞去而且再不返回来,但当时 倒的确让一些人有了宣传“革命形势大好”的典型材料。 县上的中学也不例外。除过每天劳动半天,各班还组织了学习马列“三结合”领导小 组。共青团和红卫兵组织并存。领导、教师、学生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青年团的任 务》等等规定的篇章,开展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和孔孟之道。同时学校还组织各种“毛 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奔赴各个公社、大队去搞宣传演出……【但是,对于黄土高原千千万万的农民来说,他们每天面对的却是另一个真正强大的敌人:饥饿。】生产队一年打下的那点粮食,“兼顾”了国家和集体以外,到社员头上就实在没有多少了。试想一想,一个满年出山的庄稼人,一天还不能平均到一斤口粮,叫他们怎样活下去呢?有更为可怜的地方,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才有几十斤,人们就只能出去讨吃要饭了…… 孙少平好不容易在县城的高中熬过了半个学期。这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他的情况依 然没有什么变化。在大部分的日子里,他还是要啃黑高粱面馍,并且仍然连一个丙菜也吃不 起。在上学期刚上学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是否能上完两年的高中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 曾想过:读半年高中回农村当个小队会计什么的,也可以凑合了,何必硬撑着上学受这份罪 呢? 但这学期开学后,他又来了。他还是不忍心中途退学。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可告人 的原因,使他不情愿离开这学校——这就是因为那个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起过的郝红梅。 在这个微妙的年龄里,不仅孙少平和郝红梅,就是和他 们同龄的其他男女青年,也都已经越过了那个“不接触”的阶段,希望自己能引起异性的注 意,并且想交一个“相好”。他们这种状态也许和真正的谈恋爱还有一段距离。 【在眼前这样的社会里,又是十七、八岁,他们谁有火眼金睛望穿未来的时代?别说他们了,就是一些饱经沧桑的老革命,这时候也未必具有清醒的认识,许多人不也是一天一天混日子吗?】 那天上山修梯田,发完铁锨后,侯玉英噘着个嘴,把发在她手中的铁锨一下子扔在孙少 平面前,说:“我不要这个秃头子!” 少平看她在大家面前伤自己的脸,就不客气地说:“铁锨都是这个样子,你嫌不好,就 把你家里的拿来用!”“谁说都是这个样子?你看见谁好,就把好铁锨给谁!”“我把好铁 锨给谁了?” “给你婆姨了!”侯玉英喊叫说。 全班学生“轰”一声笑了,有些同学很快扭过头去看郝红梅。郝红梅把铁锨一丢,捂着 脸哭了。她随即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干脆不劳动去了。 侯玉英一跛一跛地走到人群里,大获全胜地扬着头,讽言讽语说:“贼不打自招!” 这污辱和伤害太严重了。孙少平只感到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一把掼下自己手中的工具, 怒气冲冲地向侯玉英扑过去,但被他们村的金波和润生拉住了。班里许多调皮学生,什么也 不顾忌,只是“嗷嗷”地喊叫着起哄。直到班主任老师来,才平息了这场纠纷…… 从此以后,他和郝红梅的“关系”就在班上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使他们再也不敢频繁地 接触了。两个人都感到害臊,甚至在公开的场所互相都不理睬。而且由于他们处于一个不太 成熟的年龄,相互之间还在心里隐隐地感到对方给自己造成了困难处境,竟然都有一些怨怨 恨恨的情绪。跛女子达到了目的,感觉自己在班上快成个英雄人物了,平时说话的声音都提 高了八度,哈哈哈的笑声叫人感到那是故意让孙少平和郝红梅之流听的。 唉!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程度。尽管这不能算是恋爱——因为他们实际上没有涉及 所谓的爱情,这只是两颗少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轻轻地靠近了一 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然而却演出了这样一幕小小的悲剧。 他现在心里多么苦闷!尽管严格地说来,也许这不能称之谓失恋。但感情上的这种慰藉 一旦再不存在,就会给人的心中带来多少烦恼。这是青春的烦恼。我们不妨想一想伟人歌德 和他少年时代的化身维特。在这一方面,贵族和平民大概都是一样的。 学校正处于放假前的混乱中,人来人往,搬搬运运,闹闹哄哄,一切都没有了章法。 他在校门口碰见了金波。金波说他正要出去给家里买点东西,就接过他手中的自行车到 街上去了。 他提着破旧笼布包着的那六个黑干粮,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突然发现郝红梅在前面走。她大概没有看见他在后面。他真想喊一声她,问问那本书 的事。 他这时看见前面走着的郝红梅,弯下腰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路边的一个土台子上,仍 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即刻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拐弯处。 孙少平感到有点惊奇。在走过她刚才弯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正是他那本 《创业史》吗?好,你还记得这件事!唉,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用这种办法……他 拿起那本书,却在暮黑中感觉一些什么东西从书页中掉在了地上。 他一惊,赶忙低头到地上去摸。他抬起了一块软软的东西,凑到眼前一看:天啊,原来 是块白面饼! 他什么也没顾上想,赶忙摸着在地上把散落的饼都拾起来。饼上沾了土,他用嘴分别吹 干净。 他拿着这几块白面饼,站在黑暗的学校院子里,眼里含满了泪水。不,他不只是拾起了 几块饼,而是又重新找回了他那已经失去了好些日子的友谊和温暖! ……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孙少平才重新又对这学校充满了热爱。于是,这学期报名日子 一到,他就一天也没误赴忙来了学校,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哩…… 117 他看见红梅换了一件半旧的红格子布衫,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概由于一个假期 在家里,这个季节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很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已 经度过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得把自己农村式的“家娃”头,象城市姑娘一样扎起了两 个短辫;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细的方口鞋和一条看起来是新买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 不出来这就是郝红梅了。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钉衣服换成了没有补钉的衣服。这 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时也应该承认,郝红梅 本来就具备那种漂亮姑娘的脸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现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难看出这姑 娘是来自农村了。 孙少平看见她,心中就会荡起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有时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难。 当然,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一身家织的老粗布,尽管金波妈给他裁剪成制服式 样,但仍然不能掩饰它本质上的土气;加上暑假给家里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脏脏,开 学前快把家里蒸馍的半碗碱面用光了,还是没有洗净。他看着这身叫他伤心的衣服,真想一 把脱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脸红的是,他这么大 了,连个裤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觉,人家都脱了长衣服穿着裤衩,他把外衣一脱就赤条条一 丝不挂了……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有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里也许是最俊 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愿意呢!这倒不是嫌她 的腿——假如红梅的腿是跛的,他也会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平还是没能和红梅拉几句话。这倒不是说连一点机会也 没。其实他们单独碰见过好多次,但不知她为什么又象上学期那样躲开了——而且常常看来 是有意回避他! 少平对此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他连一点原因也找不出来。 不过,他现在还没忙着象上学期一样陷入苦恼之中。他猜想:也许红梅家里有什么事, 她心里烦乱,才不愿意和他说话。 但看来她又没什么烦乱!相反,她却比上学期活跃多了。现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饭,在 男女混杂的篮球场上,都能看见她说说笑笑和同学们一块玩呢! 于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见红梅又在篮球场上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旋磨着进了场。这 并不是比赛,两边篮板下都有许多男女同学,站成一个半圆,谁捉住球,谁投篮。不管谁, 投了一次篮紧接着又拿到球的时候,就传给另外一个人——他们都是高中生了,已经懂得规 矩和礼貌。 少平看见红梅投了一次篮后,球又一次回到她手里。看她准备给别人传时,少平就在她 后边说:“给我一个!” 红梅不会没有听见他说话,但她没有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球传给了另外一边的 班长顾养民。 本来少平已经伸出了手,但却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血都 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层灰雾,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又胳膊软绵绵地把球还给金 波,一个人转身出了学校操场。 他出了操场,又毫无目的地出了校门,昏昏然然来到街道上,最后又糊里糊涂转到了县 城外边的河滩里……他立在黄昏中的河边,目光呆滞地望着似乎不再流动的水,感觉到脑子 里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暂时都是模糊的——就象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河边一 样。 这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女孩子,从小在担惊受怕中长大。她小的时候,她爷还活着,戴个 地主帽子,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她刚上小学的第二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村里的贫下中 农造反队,打着红旗,扛着镢头,一夜之间,就把她家的房屋院落刨成了一堆废墟。贫下中 农企图挖出老地主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和“变天帐”,结果除刨出一个当年按土神时埋下的 空瓦罐外,什么也没有搜寻到。但他们已经没家了,只能在旁边一个原来喂牲口的草棚里栖 身。她爷在当年就死了。但她爷的地主帽子并没有埋进他的坟墓,而作为主要的遗产留给了 父亲和她。她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她是地主的孙子。在现在的概念中,这和地主本人并没多 大的差别。 至于她家的光景,当然已 经破落的一塌糊涂。唯一能说明过去发达的迹象,就是一张折了一条腿的破太师椅。现在一 家几口人,只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分来养活。遇个灾荒年,国家发下来的救济款和救济粮, 不用说他们家也沾不上一点边;全家人只好饥一顿饿一顿凑合着过日子。 她和孙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种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 但她并不完全小视孙少平。这个贫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倒究 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另外,他虽不算很漂亮,但长相很有特点,个码高大,鼻梁直直的, 脸上有一股男性的顽强,眼睛阴郁而深沉。如果这人是干部子弟,或者说就是农民子弟,但 家里光景好,门外又有工作的亲戚——比如象田润生那样的家庭,说不定她也会动心的。但 这些方面孙少平什么也没有。她侧面听说少平一家人都在农村受苦,穷得只有一孔土窑 洞……但毕竟他们命运相似,使她对这个男生内心充满了亲切的感情。在这个她得不到友爱 的世界里,孙少平对她来说就是宝贵的。只是那次侯玉英用污蔑性的语言,当众攻击她是孙 少平的“婆姨”时,她才感到又急又气又恼恨。她到这县城的高中是另有所图的——说不定 在这两年中,她能高攀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侯玉英这样一闹,舆论就把她和孙少平拴在了一 起。这使她多么被动啊!她恨侯玉英,也对少平有点怨气——谁让你那么多情,每次劳动都 给我发一把好工具哩!因此,她便渐渐开始和孙少平疏远了。她要让众人看见,她郝红梅并 不是孙少平的“婆姨”……这样一晃就是几个月。临近放假的几天,她才突然发现,在她那 个破旧的箱底下,还放着她借孙少平的一本《创业史》。她立刻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她几 个月没理少平,还把他的书压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还他。她知道这书少平也是借文化馆的,现 在马上要放假,他肯定很着急地要给人家还。唉,这个孙少平!你为什么不开口问我要呢? 可她又一想,这要怪她自己,她应该主动给人家还嘛! 在临近放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匆忙地跑到男生宿舍给少平还书。少平没在。金波告 诉她,孙少平回家去了。她只好折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干粮袋里还有几块白面饼。夏收开始后,她星期 天回去常出山捡麦穗,母亲就用这麦子磨了点面给她烙了几张饼。她吃了几块,剩下的这些 舍不得吃,一直放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把这几块饼连同书一块送给孙少平,以弥补 她没有及时还书的过失。 于是,她把这几块白面饼夹在那本《创业史》里,在黄昏时转到校园里等孙少平回来。 她看见孙少平进了学校以后,又实在没勇气当面把这书和饼交给他,就采取了只有他们这个 年龄才会有的那样一种浪漫方法……这一学期开学后,她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到 了夏天,她还有一身没补钉的衣服可以穿,因此不象冬天那样看起来过分寒酸。正因为有这 么一身衣服,她也才有心思把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自我感觉浑身利索了不少。以前由于 自惭形秽,她常不愿到公共场所去露面。现在,这身服装使自己鼓起了一点勇气,每当下午 同学们玩篮球的时候,她也敢去了。不过,她还不愿进场,只是站在场边上看别的男女同学 们玩。 那天下午,她象往常一样,又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突然给 她抛过来一个球,并且很亲切地说:“你来玩吧!为什么老站在外面看呢?” 她笨拙地接住顾养民抛来的球,满脸通红,把球又扔给场内别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就 都来拉她,她只好胆怯而兴奋地走上了篮球场。 从这以后,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去操场打篮球。没过多少时间,她就成了女生中“式子” 最硬的一个。 在这期间,班长顾养民对她渐渐热情起来了。玩球中间,常常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对她 微微一笑,并且得到球后,往往都抛给了她。在班上一些集体活动中,他也有意把她和他分 在一块,瞅空子和她说这说那……郝红梅的精神突然被一缕强烈的阳光照亮了。她梦寐以求 的就是象顾养民这样的人。 十八 他 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他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 表现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来。比如,象顾养民这家伙,挨了别人的打,但不报复打他的人 ——尽管按常情来说,谁挨了打也不会平平静静,但人家的做法就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件事 就值得他好好思量思量。这期间,少平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 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来! 十九 第二天中午,她赶忙兴致勃勃地又去了少安家。在上他们家那个小土坡时,她心儿狂 跳,气喘嘘嘘,甚至站住等平静了一些才进了院子。 叫她丧气的是,少安还没有回来! 她寻思:少安是队长,要安排生产,可能会晚回来一点,她应该耐心等一等。 少安妈也很急,对她说:“昨晚上我给少安说过好几遍哩,说你让他无论如何今中午回 来一趟,有要紧事……”“那他当时答应了没?”她急切地问。 “他‘嗯’了一声……” 唉!这“嗯”了一声,是答应回来哩,还是说只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而回不回来还不 能肯定呢? 润叶坐在大婶家的前炕边上,一边候少安一边胡思乱想。 直等到庄稼人吃了午饭的时光,少安还是没有回来! 他为什么不理她呢? 当回到学校,慢慢静下来细盘算的时候,她又猜想:是不是那天中午少安的确山里有事 不能回来?这完全有可能!他是队长,管的事多,说不定有什么事就缠住身了……她马上 想:让我再给少平捎个话,让他到城里来一下。虽说现在农活忙,耽搁一两天又误不了多少 事。再说,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啊! 她于是又跑到县高中,给少平安顿,让他星期六回去的时候,叫他哥到城里来一下,说 她还有个要紧事要给他哥说…… 星期天下午,她焦急地等待着少平回来。她想,这次要是少安哥来,她就不会象上次那 样害羞了,她什么话也敢对他说! 少平回来了,给她带来的是冰凉的消息:他说他忙,来不了。 她呆了。她一个人关住门,在宿舍里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她没有课。她也 没吃早饭,就一个人红肿着眼睛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湾里。以前她消闲的时候,常爱到这个 安静的地方来遛达。 她现在坐在一片草丛中发愣。今天她不愿意呆在宿舍。万一有个老师来找她,看她这副 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能给别人解释。另外,怕学校又有什么工作要她去 做。她心乱成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呢?在这一刻里,她已经厌烦了尘世中的一切! 盛夏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万物繁荣的大地,但田润叶感到自己心里空荡荡的。 可怜的润叶没有办法,心里反对着这件事,可两条腿已经跟着她们起身了。 归根结底,她不敢伤这两个人的脸。她要是给她们难堪,带来的后果她现在都无法全部 想象得来。 她一路象一只羊羔般跟着她们走,心里想:我去他们家吃一顿饭,难道就成他们家的人 了吗?再说,刘阿姨和她二妈,李叔叔和她二爸,都是老同事,谁家的人到另外一家去吃个 饭,这都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走着,心中竭力找一些正常的理由来冲淡这次明显不正常 的赴会…… 田润叶没有想到,她在李向前家吃完这顿饭后,他们学校和城里的一些人就不知怎样知 道了这件事,开始传播她和李向前已经订婚了,而且添油加醋,说不久她就要和县上李主任 的儿子结婚呀。 更让她生气的是,李向前似乎是为了证实这种说法,竟然到学校的宿舍找她来了。他坐 在她宿舍里,给她说长道短,并且建议她暑假坐他的车到省城和北京开开眼界。她不能把李 主任的儿子用棍子打出去——她不具备这种泼辣性格!她只好一个人找借口躲出去,让这位 汽车司机自己呆在她的房子里! 当她约摸李向前讨个没趣走了以后,才又回自己的宿舍去。她看见,李向前是走了,但 她的房子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炉坑里的灰渣掏得一点不剩;倒垃圾土的铁簸箕都被水冲洗 得明光发亮……天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 说心里话,对向前一家人的这些做法,她反感透顶,也倒并不怀恨在心。润叶是个明 白人,她也知道,这一家人也是出于真心,如果是其它什么事,她就是做出牺牲,也可以迁 就他们。但这是要她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一个她并不愿意交给的人啊! 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 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 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 就是家能过得去又怎样呢?女 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 还正常——这现象倒并不少见,比如金俊海在黄原开汽车,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 着……另外,想到润叶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厚 实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 家里、队里和村里的事交织在一起,乱得象“三国”一样。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饭,他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别人 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这一点自留地,他宝贵得不知种什么好,从庄稼到蔬菜,互 相套作,边边畔畔,见缝插针。种什么都是精心谋划的——有些要补充口粮,有些要换成零 用钱……他一年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不管他怎样劳累,一旦进了这个小小的天 地,浑身的劲就来了。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是的,这里的每一种收 获,都将全部属于自己。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 情…… 不要这样,亲爱的人!让我们还是象过去那样友爱。我会永远在心间保持对你的温暖的 感情,并且象爱妹妹、爱姐姐、爱母亲一样热爱你。原谅我吧……那天,他象“受戒”一样 熬过了这一个中午。中午一过,他和大家又一块开始锄地。锄了一会儿地后,他突然感觉到 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简直是一个真正的土包子老百姓!他为什么用这样一 种可笑的方式来折磨那个可爱的人呢?他难道就不能回去,那怕三言两语给她说明他的意思 不就行了?亲爱的人给他捎话让他到城里来,他可以用“忙”来推托,现在她为了他,亲自 跑回来,找到他门上,他却象一个贼娃子一样躲在这山里,不见人家……他立刻对锄地的人 说:“你们先锄,我回去有个事!”于是掂起锄头就大撒腿往回跑…… 等他跑回家里,母亲告诉他,润叶已经坐汽车回县城去了!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 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 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 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他们还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张望,看有没有人看 他们。好在现在是中午,劳累的庄稼人都睡了。没有其它什么声音,只有河道里叫蚂蚱单调 的合唱和村庄那里传来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这时候,对面很远的山梁上,飘来了 一个庄稼汉悠扬的信天游。少安和润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红火人田万有在唱。万 有大叔正从远山的一条小路上向村里走去。少安和润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便敛声屏气听着 万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心事慢慢价来……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 他们的脸如同火一样烫热。 “少安哥……你……”润叶不好意思地望着他。“唉……”少安只是长叹一口气,低下 了头。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田福堂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声。两个人都一惊,扭头看见田福堂 正站在村头的公路边上。他显然看见了他们,但知趣地没有走过来,只是又叫着说:“润 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润叶气得牙咬住嘴唇,没给父亲应声。 少安慌忙站起来,把两只桶提到河边,舀起一担水,给润叶也没招呼一声,就低着头担 上了上坡。 润叶也只好站起来,心烦意乱地顺着河边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田福堂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 润叶气恼地回到家里,两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滩里糊满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 思的狼狈相。 福堂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任何一点事,但心虚的女儿立刻给父亲解释说:“我想出去在村 子里转转,在前面公路上碰见少安担水,我和他拉了几句话……地旱得真厉害,庄稼眼看要 晒死了!” “今儿个这几斤羊肉是我在罐子村买的,刚杀的新羊肉……润叶快吃!”田福堂帮助老 婆把一盘羊肉饺子端上炕来,招呼让女儿吃,好象他根本没听见女儿说什么。他只是在女儿 不留意的时候,用复杂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刚脱在脚地上的那两只令人难堪的泥鞋…… 第二十一章 实际上,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 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只不 过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虽说现在兴男女婚 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 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第二十二章 还是孙玉亭有办法,提出用抓纸蛋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来想去,再没有好办 法,就只好采纳了孙玉亭的建议。 抓纸蛋的时候,全村人象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个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大 队办公窑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般,一人抓回一个揉成一团的小 纸蛋。有的人展开纸团,笑得鼻子涎水都顾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脸象黑霜打了一般 等躲避开这两个人外出开会的时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划分开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也沾 了光,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也许以后他们在种地的时候,会感觉到地可能多划分了, 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虽说整天喊叫批判资本主义,但对于实惠也从不拒绝……】的确是这样。田福堂实际上早察觉了他们队的猪饲料地“有问题”,但他一直装得不知道这一 点。他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这事众人拥护,他要是出面纠正,那肯定会惹得民情激愤,他 何必做这种笨蛋事哩!再说,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众人过不去,也等于和自己过不 去。退一步说,万一这事被别人告发,他田福堂划分地时又不在家,到时他手里仍然有批判 权哩! 田福堂下这类 “棋”,通常都走“马”而不用“车”,因此别人很难防他。他没想到,田福堂果然这么快 就给他下了如此厉害的一着“棋”。 二十三章 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上往 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 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象洪 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 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 我年轻,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 法,一辈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 景会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咱家七老八 小,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 二十四章 孙玉厚仍然想着给孙少安娶媳妇的事。 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太对不起儿子了。人家的儿子到这般年龄,都已经有了娃娃,可少安 至今还单身一人。二十三岁,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 了。再不抓紧,眼看着就误了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不行!得赶紧办这件事。出财礼就出财礼!他在六○年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给玉亭娶了 媳妇,而今他为什么不能给少安娶媳妇呢?他发现他年纪的确大了,已经丧失尽了魄力。 他现在应该重新鼓起劲来,打闹着也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得赶紧出动——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没忙着出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盘算:玉亭 去冬今春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负责,各村基建队来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认识,说 不定里面有比较合适的,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个线索,他好再央人去说媒。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想 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 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半天。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 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 东拉河一样明确。 锄头下面有雨 第二十五章 这段时间以来,她和顾养民已经真正的好起来 了。有人看见她已经去过一回养民家;并且说她现在用的那个大红皮笔记本就是顾养民送给 她的。孙少平现在对此很平静,心理上不再产生任何异常的反映。生活已经在他面前展现出 更宽阔的内容。他的眼光开始向四面八方进射。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 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 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 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 我借给你看……” 当他敛声屏气站在他背后的时候,才听出五大叔正一个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 旱,农民就成群结队求神祈雨。现在这类迷信活动已被禁止。可田万有置禁令于不顾,现在 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来向诸神祈告。少平听见五大叔嘴里虔诚地,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正唱 道——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 少平原来想猛地“呔!”一声,和田五大叔开个玩笑,但听见那哭一般的祈告声,心便 猛地一沉——这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 他又踮着脚尖,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少平现在连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便一个人上了 公路,赤着脚片漫无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 第二十六章 玉亭已经给他汇报了村里谁在骂 他。他现在内心并不抱怨这些骂他的村民,反而意识到,不论怎样,双水村的人在关键时候 还指靠着他田福堂哩!为什么不骂别人哩?知道骂别人不顶事嘛!众人骂他田福堂,是等着 让他想办法哩!大家还是把他田福堂当作一村之主嘛!骂就骂去! 做这种事谁也不 再提平常他们最看重的工分问题,更没有人偷懒耍滑;而且也不再分田家、金家或孙家;所 有的人都为解救他们共同生活的双水村的灾难,而团结在了一面旗帜之下。在这种时候,大 家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是亲切的,可爱的,甚至一些过去闹过别扭的人,现在也亲热得象兄 弟一样并肩战斗了……天完全黑严以后,双水村顿时乱得象一座兵营。鸡叫狗咬,人声嘈 杂,村中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都走着一串一串手拿各种工具的人。有的家庭已经全家大人娃 娃一齐出动,把门也锁了。 第二十八回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开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气,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来— —就好象这是他自己的意见。 田福堂立刻表态说:“这没问题!彩娥今后就按干部家属对待,粮钱由队里给出。至于 我金大婶,她的一部分口粮大队也可以包给。另外,我们还要把俊斌当烈士对待哩!要立个 墓碑,让子孙后代知道他的功劳。安葬前,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田福堂把刚才孙玉 亭的建议原封不动搬出来,就象这都是他自己考虑过的意见。 孙玉亭马上又激动地发言说:“我还有个建议,干脆!咱们再追认金俊斌同志为中共党 员!” 大家对这建议有点瞠目。年轻的组织委员田海民婉言说:“玉亭叔的心情是好的。但俊 斌哥生前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 卷二 第二十九章 太叫人惊讶了!起先谁知道少安出门是去找媳妇呢?他临走时不是说他到外面给一队去 联系小麦良种吗?好,这现在倒给他自己联系回来这么个“良种”! 还叫人奇怪的是,少安为什么不娶一个本地女子,而跑到远路上找了一个爱吃老陈醋的 山西人呢? 但人们的惋惜马上又变成了一片赞叹之声。据找借口去过少安家的人说,这姑娘和贺凤 英完全是两码事!脸虽然不太白,但人样子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体发育得丰 丰满满,正是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更叫人赞叹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个破墙烂院里, 没有显出一丝的嫌弃,而且第二天就帮助孙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务活了;还满嘴奶奶、妈妈、 爸爸叫个不停,把孙玉厚一家人都高兴乱了!除过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还听说她娘家连 一个财礼钱都不要!啊呀,不要财礼钱?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孙少安这小子狗尿到脑上 了,交了好运气! 穷又扎不下根! 彩娥不象少安估计到的那样悲伤,她甚至对少安笑了笑,说:“我照枣着哩!你二爸给 我安排了这个轻省活……你吃枣不?”彩娥说着,就用手摇了摇地畔上的一棵枣树,熟透的 红枣子就劈里啪啦在少安周围落了许多。彩娥说:“你都拾上!现在这周围没人看见!” 虽说彩娥这是好意,但少安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没想到俊斌死了才一个来月,彩 娥就已经恢复得这么“正常”了。 毛 主席都发指示了!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还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除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 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来了。 金俊武抹掉脸上 的泪水说:“你当时要在村里就好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个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 明的亏。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说:“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少安笑着说:“我也是事后诸葛 亮!说不定我当时要在村里,比谁都可能冒失哩!说不定把下山村的坝都给豁了!”金俊武 两口子都被他的话逗笑了……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阵话,就和他们告别了。 第三十章 唉,如果就按现在这样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这光景还会一年不如一年的!庄稼人 现在谁有心劲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为你就是挣命劳动,到头来还不是和 耍奸溜滑的人一样分粮分红吗?谁愿意再当这号瓷脑? 孙玉厚没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就急忙说:“不要为难俊山!他也 不宽裕,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俊山是个精人,他决不会把话头收回,立刻对孙玉厚说:“看孙大哥说的!俊海开口 和你开口一样!少安办事,我乐意帮助他!你怎不早言传呢?你说!你看你需要点什么 粮?”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对孙玉厚表态。而现在孙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 逼住了,看来也不得不向他借粮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伤了金俊山的脸。 要是平时,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闭着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给她买的止痛片从瓶子 里倒出来,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数,直到发现一片也没少,才又装进瓶子里——她舍不得吃 这药。这两天老人家忘了数药片,瞌睡也没有了,一天到晚都高兴地睁着红眼,傻笑着看她 的孙媳妇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并且时不时高兴得揩一把老泪。秀莲有时就体贴地坐在她身 边,给她背上搔痒痒,或者把她的几绺稀疏的白发理顺,在脑后挽成核桃大一个大发髻,老 太太不时用她的瘦手,满怀深情地在秀莲身上抚摸着。 当少安妈、兰香和贺凤英引着秀莲进入枣树林时,马上就把所有打枣的人都吸引住了。 妇女们都纷纷围过来,争着挤前去看一队长的媳妇人样子怎样。许多妇女开始向少安妈问有 关的问题;少安妈一一回答众人的提问,简直象一个“记者招待会”。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 离开秀莲的脸,并且互相窃窃私语,详细而挑剔地品评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莲本来是个大方 姑娘,但也招架不住双水村这种看人“功夫”。她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断用手扯着自己 的花罩衫。她被围困了好长时间还脱身不开,精神都有点支架不住了,便用一只手紧紧拉着 兰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一般在这种时刻,对于女方来 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通常都要突然变卦,逼男方在原来说好的件数和布料上再加一 码;不加码就赌气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领结婚证!常常逼得一些小伙子跑出去满街 寻熟人借钱;有的人凑不够钱,甚至急得蹲在门市部的墙角下哭鼻子哩……可这位农村姑娘 只要男方给她扯一身,还不要好布料;并且首先要给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这大概只 有戏里面才有这样的“先进”人物吧?但售货员还是因此而感动地对贺秀莲说:“这是新到 的绦纶料子,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种布料,“那 么这种正时新,价钱也便宜……”没等少安说什么,秀莲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 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三十二章 农业学大寨运动往往在这时候正进入高潮。到处都摆开了农田基建的战场。只 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红旗;只要有红旗的地方,就有劳动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 虽然寒风扑面,但人们的身上和头上都冒着热气。到处都在打坝,修梯田,垫河滩,甚至把 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我们估且不谈论这些行为的实际价值,或者是否通 过这种手段就可以改变中国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仅就这种倒山改河的气势,你也不能不为 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劳动精神而赞叹。当你看见他们象蚂蚁啃骨头似的,把一座座大山啃 掉;或者象做花卷馍一样把梯田从山脚一直盘到山顶的时候;当你看见他们把一道道河流整 个地改变方向,如同把一条条巨龙从几千年几万年甚至亘古未变的老地方牵到另一个地方的 时候,你怎能不为这千千万万的“愚公”而深受感动呢?而且应当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 条件下完成这样的壮举啊!他们有时一个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粮食,更不要说肉了;拿着和古 代老祖先们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单衣薄裳,靠自己的体温和汗水来抵御寒冷……就这样,一 锨锨一镢镢地倒腾着山河!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劳动人民!他们曾经修建起雄伟的万里长城, 凿通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今天,他们饿着肚子,又气壮地宣称,他们要把“地球戳个大窟 窿”……原西县是黄原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县,因此比其它县先走一步,农田基建的高潮 早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掀起来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取得了赫然的成绩。《黄原 报》和省报已经采写过几篇大通讯。地区革委会决定,元月下旬要在这个县召开全区农业学 大寨现场会,到时省革委会的一位负责人要来参加哩。 有的农民冬天 没钱做棉衣,把口粮拿到黑市上卖了几个钱;有的是做了点小生意;还有的是对现在的某种 政策不满意,发了几句牢骚……周主任说这都是严重的阶级斗争,就把这些人拉到公社农田 基建会战工地上劳教……” “怎个‘劳教’法?”张有智问。 田福军扭过头对有智说:“去年有的公社就用上了这办法。让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民 兵小分队拿枪照看着,也不给劳动报酬……” 刘志祥说:“周主任今年的王法比这要重得多!动不动就把人捆起来了,还给上刑法。 贾家沟那个人的胳膊都打坏了,因此受不了这罪,就和羊湾村的那个民工一起跑了;羊湾村 的这个人更惨,吊起打了半晚上,十个手指头都展不开,脊背黑青得象冻茄子一样……” 田福军抖着手点了一支烟,痛心地看了一眼张有智。张有智气愤地说:“这成了国民党 了!” 刘志祥为张有智的这句话惊讶得嘴张了老大。他没想到县上的领导竟然也对文龙的做法 不支持。他马上胆大地说:“就是的!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公社干部,就象兔子见了鹰,怕得 要命。你们说,农民什么时候怕过咱们共产党的干部嘛!”“是的,”田福军说,“过去战 争年代,我们的干部不论走到哪里,老百姓都象自家人一样看待我们。现在我们这样整群 众,这哪里还有一点共产党的味道呢?” 刘志祥又补充说:“文龙还一再强调,搞社会主义,搞农业学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绳 子加路线!三令五申不行,就用三令五绳!还提出要揭开盖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 田福军听完刘志祥的话,弯腰把手中的半截纸烟在砖地上弄灭,丢在一旁,抬起头说: “这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是这,志祥!咱吃过午饭就到你们工地上去看看,把被劳教 的人都放了。民兵小分队撤回来,让他们到柳岔街上‘堵资本主义’去!等文龙回来,我们 再和他上话……有智,你说呢?” 第三十三章 喝了几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忧心忡忡地对两位县上的领导说:“你 们虽然是我的上级,但我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再说,酒场上的话,柴草不挂……” “你们公社有啥问题哩?你说!我们能解决的,尽量解决!”脸已经有点发红的张有智对白 明川说。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说:“我不是说我们公社。我是说咱们国家……国家再这样下 去,可就不得了!本来,邓副主席恢复工作以来,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可你们也能感 觉来,最近有些人已对他的做法开始旁敲侧击地发起了进攻……” “周文龙就已经散布说邓副主席还搞修正主义那一套!”张有智也把筷子搁在了桌子 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学他是个小人物,光他这种人物济不上事!”他收敛了笑容, “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们都在毛主席身边……” 我们不能用棍棒和枪杆子来维持先进呀 第三十四章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 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 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 头是社队干部。 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 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 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 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 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 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 中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 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 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第三十五章 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 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 片火海…… 第三十六章 我们的国 家现在正如国歌里唱的,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 都戴着马克思主义的面具,在人民头上舞棍弄棒……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象任何穷家薄业的农家子女一样,这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懂事了。她刚四岁的时候,就 缠磨着让父亲给她编了一个小筐筐,整天挽在胳膊上,开始在院子外边的土坡下蹒跚着拾柴 禾;拾满了一筐筐,她就提回来倒在灶火圪崂里,然后又跑出拾。尽管她一天拾的柴禾只够 她妈烧两灶火,但她心里挺高兴——因为这两灶柴是她拾回来的。农民家的孩子啊,他们的 第一堂功课就是劳动! 当兰香跟着姐姐和母亲在村里光景好的人家串过几回门以后,就知道她的家是个可怜的 穷家。她那幼小的心灵懂得,她不能象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想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穿 什么就穿什么。因此,不管她多么饿,穿的多么破烂,从来都不向大人开口。只要大人没有 注意到她的需要,她就能一直忍受着。 有时候,村里来了工作干部轮上他们管饭,家里总要把少得可怜的白面拿出来一点,给 公家人做一顿好吃的。客人不会都吃完,最后总要剩那么一两碗。这样的时候,家里人就找 不见兰香,她早已经找借口躲出去了,她知道,剩下的这点好饭,应该让奶奶吃。就是奶奶 不吃,也应该让爸爸和哥哥吃——他们出山劳动,活苦重。她心疼家里所有的大人,随时留 心着看能为他们帮点什么忙。父亲和哥哥从山里回来,她就赶快给他们扫身上的土。早晨, 她帮助母亲叠铺盖,或者双手抱把大扫帚,把脚地扫得干干净净。奶奶害眼病,家里又买不 起眼药,夏天一大早,她就和二哥一起跑出去摘带露水的草叶,回来给奶奶淋在眼睛上…… 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孩子,头脑倒特别聪颖,尤其有一种能闪电般穿越复杂“方程式”网 络而迅速得出结论的天赋。在她以后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老师出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方程 式让大家计算。当这位老师把这道题满满写了一黑板,刚把那个等号划完时,兰香就站起来 说:“等于零。”辛苦地写了半天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张开嘴巴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九章 他知道福军处理许多事都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不 一定就是时下吃香的。虽说“四人帮”已经打倒了,但颠倒事不一定马上就能再颠倒过来! 你不看冯世宽,“四人帮”时候紧跟着跑,现在又积极喊叫着批判“四人帮”哩! 第四十章 从答应和李向前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话断送 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立即找家里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应了的事。但是临到头 来,她又泄气了。她看见有多少人已经忙着为她筹办婚礼。她父亲也赶来了,和李登云一家 共同操办,并且相互称起了“亲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要是再反悔这亲事,将会引 起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她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没有办法,只好睁着眼睛往火炕里跳。 此刻,她那页想象的白帆又驶回了遥远的童年,在记忆中的每一个温暖的港湾里停泊了 一下。她想起在双水村解冻的阳土坡上,她和少安用肮脏的小手一块刨“蛮蛮草”吃;想起 夏日里的东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浑身不挂一条线,嬉闹着互相往光身子上糊泥 巴;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缀满一串串红艳艳的酸枣,少安哥赤脚爬上去,给她搞了那么多; 冬天虽然寒冷而荒凉,但他们心里热乎乎的,手拉着手走过东拉河的冰面,穿过庙坪落光了 叶子的枣树林,跨过哭咽河上的小桥,在金家湾的草丛里寻找那些破碎的瓷片。是的,破 碎。一切都破碎了……“让路!油啊……” “六的六呀,五魁手……” “喝!” “吃!好好吃!” “夹菜!” “咦呀,哈哈哈……” ………… 在这一片洪水般喧嚣的声音之上,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令人心碎的信天游——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第四十一章 一般 来说,新媳妇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关注的对象。渐渐地,大家都和秀莲熟悉了,工地上常 开他们两个的玩笑。捣蛋老汉田五叔还给他们编排了一段子—— 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枣,孙少安好象个杨宗保。 前沟里韭菜后沟里葱,贺秀莲好象个穆桂英……众人见了他俩,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 这几句小曲。 每天 晚上,在他还没脱衣服前,秀莲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钻进被窝——她要先用自己的体 温把被子暖热,才让少安睡进来。秀莲是个感情热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让少安和她在一个被 窝里睡不行。少安起先不习惯,后来不这样他倒反而不行了。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 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 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 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从 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 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 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 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 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 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但孙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冲动地跳起来,在秀莲的肩膀上 捣了一拳头! 秀莲完全想不到亲爱的丈夫会动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庄稼人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的时 候,手里的两个馍就滚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脚地上! 她伏在土脚地上,伤心地痛哭了。哭了一会,又猛烈地呕吐起来。 少安在打了秀莲以后,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莲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心疼他, 他怎么能动手打她呢! 他本来想下去劝说秀莲,并且向她认错道歉。但一时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只好 两把将铺盖绽开,衣服也没脱,烦恼地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过了一阵他听见秀莲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开始悉悉苏苏地脱衣服。 不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被子的一边被拉开了,接着,那熟悉的、丰满的光身子就悄然地 躺在了他身边。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热。 秀莲把脸贴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把人打得这么 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泪流满面地在 她脸上狂吻起来……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 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 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 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病、饥饿和愁眉苦 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二天还 要早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 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可以到村里的小 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绝。如 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 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但不论他怎样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然,眼 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 “啊呀,都快毕业了,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 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直攒到了这几 天。 少平一边吃饭,一边心里非常激动地想:他竟然这么大方地和一个女的坐在一起吃饭, 拉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 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们的关系 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一切都明摆着,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 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一定给我留着;我到城里时,就来拿。看完后我 就会想办法还你的。”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参考消息》,我也可以一个星期给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 好就行了。其它报纸听你说咱村的学校里都有?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 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 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 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坚决正确!”晓霞把两个不能连在一起的词连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这是他两个创造 的一种幽默用词法,时不时从双方的嘴里冒出来,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两个才能品尝到。这顿 饭他们吃得时间很长、谈的话也很多。他们相约:他们还要见面;她要回双水村来;他也还 要到县城来找她。他们只是没好意思说互相可以通信。 回到学校后,晓霞把她托父亲在省城买的那个多兜黄挂包,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了少平。 少平给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黑皮笔记本…… 四十三章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 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 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 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 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 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 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 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第四十四回 现在高中毕业的学生,都得回来劳动。就是他有办法给儿子 找个公差,也不行。因为政策规定,不经过两年以上的劳动锻炼,没资格推荐出去工作或上 学。连中央领导的娃娃都要到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田福堂的儿子怎么 可能例外?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 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 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 调到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教 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 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 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地方不 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这时候,在锅上忙着的少安妈说:“我们还剩点旧棉花,罢了你拿去。” “能哩!”玉亭马上应承了下来。他今天在这家中理直气壮。既然给他,那他就要。而 且今天这顿午饭,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把鞋脱在脚地上,就是准备在这里吃饭的。 不一会,他哥,少安两口子,少平和兰香,都先后进了家门,窑里顿时乱纷纷地挤满了 人。他哥和少安两口子进门还给他打了个招呼,但少平和兰香就象没看见他一样。 尽管大家都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热情欢迎他,玉亭也不计较。他常来哩,这家人已经习以 为常了。但他想,必须在吃饭前把他准备让少平当教师的事,说给这一家人听!否则,他就 不好意思四平八稳坐在炕上吃这顿饭——他知道锅里没给他做进去;他吃了,他哥家就有一 个人没饭可吃。 孙玉亭分析得完全正确。支部会上,田海民不反对,金俊山不好意思反对。只有金俊武 一个人不痛快。俊武是个精人,他也不直接反对,开始时还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嘛。如果 咱们办了初中班,村里的娃娃就不要跑路去石圪节上学了,大队也再不要给石圪节中学出 钱……”田福堂和孙玉亭还没来得及为金俊武的话高兴,这家伙就调转了话头:“不过,咱 村眼下就办初中,条件恐怕不行。旁的不说,教室哩?现在挤得满满的,增加一个班,在什 么地方上课?” 大家都瞪起眼,被金俊武问住了。 田福堂想了一会,说:“猪场有一孔窑洞哩,要不,把一年级的碎脑娃娃搬到大队猪场 去,腾出窑来让初中班上课。”“人娃娃和猪娃娃住在一块,这恐怕……”金俊武脸上露出 嘲讽的笑容。 “大队猪场就丢下两口老母猪,干脆卖了!”孙玉亭说。 “当然可以!”田福堂立即接上孙玉亭的话碴。 金俊武看来无力再改变这个形势了。大家都不反对,他一个人反对也的确不顶事。他虽 然明白这是田福堂和孙玉亭为自家人捞好处,但没办法拒挡他们。他心想,这样一来,学校 四个教师,就有三个是大队领导人的亲属了——没办法,他的娃娃没长大嘛! 四十五章 乡谚:强扭的瓜不甜。 李向前结婚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了以上这句俗话的滋味。 自从婚礼仪式一结束,他的不幸就开始了。结婚虽然已经几个月,但他还是等于一个光 棍,实际上,这样一种夫妻生活,还不如他打光棍。光棍没有女人的温暖,但也不要受女人 的折磨。 从洞房花烛之夜起到观在,他用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下跪乞求央告,润叶死活不和他同 床。每天晚上,她不脱衣服,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独自睡觉,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张漂亮的 双人床上。两个人就象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个旅馆里。李向前夜夜倒在床上流泪、叹息;他 真想大声狂叫,又想用拳头把所有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刚结婚的时候,向前以为这是润叶 怕羞——大概所有刚结婚的姑娘都是这样。于是他就原谅了润叶的反抗,并且还在内心责备 自己操之过急。 日子过得多 么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他的心如火焚,如油煎,真的就象一个囚犯坐牢一般难熬,白 天,他拿着一张月票,从一辆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又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首都所有的名胜 古迹都去了两次以上。 他于是就把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 但他固执地认为,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功夫,车站上的旅客和接人的亲友都走光了,还不见润叶来。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 皮箱。 向前又想,可能润叶没接到电报——他现在多么希望是邮电局出了差错!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 公司的家属院。 一路走着的时候,向前尽管已经受了点打击,但并不沮丧。他反而又责备起了自己:是 的,这么几步路,他不该打电报让润叶来接他。说不定润叶有事忙着,或者正在家里给他准 备洗脸的热水和饭菜……他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心狂跳着,把两只皮箱放在脚下,然后 举起微微抖着的右手敲了一下门。 没有动静。他想,润叶大概是和他开玩笑哩!等他自己进了门,她说不定就会从大立柜 或门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从身上摸出钥 匙,打开了门。 他呆呆地怔在了门口,头上顿时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他看见,家里空无一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的床上,仍然是一个枕头一床被 子;墙角的那张床也是老样子。家里冷冷清清,炉子里没一点火星。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房子,把两只皮箱扔在了脚地上;他自己也一扑踏坐在两 只皮箱中间,抱住头痛哭起来。命运啊,竟如此残酷无情! 一刹那间,狂怒的火焰骤然间在这个绝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发疯似地跳起 来,两脚就把地上的那只大皮箱踩瘪了。他把那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两 只手拼命地使着劲,把这些衣服都撕成了一些碎布条,扔得满地都是。 做完这件粉碎性的工作,李向前就连鞋也没脱,倒在自己的床上,蒙住头睡了。 他当然不可能睡着,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妻子回家来了。他仍然在床上蒙头大睡,连动也没动,象具活 尸。在一阵沉静之后,他听见她在收拾地上他撕碎的东西。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来。 他多么希望润叶来到他床边,对他说,她对不起他,请他原谅她…… 一直到了夜间,他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上了她的床,睡觉了。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下子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走到墙角她的床边,一把将她的被子 揭开,然后就用两只握方向盘的铁钳船的手,把她上身的衬衣和乳罩撕得粉碎。他脸上先是 挨了一记耳光,然后又被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这一切,只是疯狂地抱住她, 开始撕她的裤子。两个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厮打过来——在这万般寂静的黑夜里,李向前要强 奸他的妻子了! 经过一阵剧烈的搏斗后,强奸未遂。他和妻子都伤痕累累,两个人几乎都要晕死过去。 向前突然放开妻子,一下子跪在她床前,痛哭流涕地说:“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我 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四十六章 就在这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 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交错的细 细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连着一个接一个的村庄。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 村庄实在没办法,就被挤在了干山上;村民们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沟道里驮水吃,要么,就只 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远离交通线的深山老沟里,人们谈论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 的人议论国外的事一样新鲜。据《黄原报》的一则消息报道,某县一个偏僻村庄的几十户人 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钟表!此种落后状况,恐怕让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 的居民们都会大为惊讶的。 一个星期前,他到全县最偏远的后子头公社来检查工作,在偶然中发现这公社有四个村 子,公社干部们两眼墨黑,根本不知情——他们竟然没一个人去过这几个地方。据了解,去 这些村庄别说汽车,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就是步行,也要翻山越沟在羊肠小道上走整整两天 才能到达。 田福军对后子头公社的这些工作状况非常生气。他不要公社干部陪同,决定自己一个人 步行到这几个被遗忘的村庄去看看。 已经看过的三个村子,情况十分令人震惊。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 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 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起灯的家户;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觉。野 狼如入无人之境,跳进羊圈任意啃咬,也没人敢出来打撵——据说这里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 里了。没有什么人洗脸,更不要说其它方面的卫生条件了。大部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 东西外,几乎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些观音土调进 饭里…… 田福军被现在队长引到家里吃午饭。队长的一孔土窑象个山水洞一般黑暗,大白天进去 竟然看不清家里有几个人。他坐在烂席片炕上向生产队长询问村里的情况。队长的老婆在锅 灶上做饭。不久他才发现,这家人六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点,都挤在门圪崂里惊恐地看他。 孩子们几乎不穿什么衣服,也分不清男女,一律剃着光头——大概是怕生虱子。午饭端上来 后,田福军拿起一个玉米面馍。他刚准备吃,发现这黄馍上沾些黑东西。他一下从炕上站起 来,走到后炕头上揭开锅盖。他看见,锅里只有两个玉米面馍,其它都是糠团子。他的喉咙 顿时被堵塞了。 田福军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馍放进锅里,用手去拿糠团子。他手刚一抓,这团子就被他 捏成了一把碎渣子。他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铁铲子,把这堆渣子铲在自己碗里,然后浇了两勺 熬锅水,回到炕上埋下头吃起来。队长一家人吓得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两个大人和六个孩子 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吞咽那碗糠水饭。 问题相当严重。如果不能及时解决,后子头公社今年可能要饿死不少人。不是说这些队 没一颗粮食。所有的大队都有“战备粮”。但这些粮食是准备未来打仗吃的;上面规定,任 何情况下都不准动用——动用这粮食就等于犯法! 此刻,田福军无法顾及个人的后果——他不能看着把人饿死。他当即决定,立即打开各 队的粮库,尽快把粮食分发给缺粮户。战备粮空缺下的数目,以后逐渐再补上——这样就可 以看作是借粮,而不是分粮。反正不管怎样,他已经严重违犯了禁令。他想,为此就是把他 押到法庭上,他也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第四十七章 总之,这是一个欢乐和美妙的日子,大人娃娃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但是,原西县的常委们这一天还泡在他们心爱的会议里。 这会议不说别的,单讨论如何接待中央的高老。 其实,在苗主任到来之前,冯世宽就早已经铺排开了。县革委会已经成立了“接高老办 公室”,由副主任马国雄挂帅。“接高办?(姑且这么称呼这个机构)由县上各个部门抽出 来的人士组成;办公室下面又设立了接待组;膳食组、联络组、交通组、保卫组。包括石圪 节“红烧肘子专家”胡得福在内的几个本县著名厨师,都已经到了县招待所的食堂。有些东 西原西县没有,已经派人到黄原采购去了。马国雄给采购人员指示,如果黄原还买不到这些 东西,就火速坐飞机到省城去采购。 苗凯同志亲自来原西县,还顾不得这些吃住方面的事——他最头疼的不是这些,而是高 老提出的另外一个要求。 这位老首长一到黄原就提出,他此次回原西县,要召开一个当年在原西和他一块闹过革 命、现在仍然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座谈会,通过他们了解目前农村的状况。 苗凯知道,这些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目前本人的生活状况并不美气;有的甚 至非常贫困。弄不好,这个座谈会要开成一个诉苦会。原西县是全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县, 这将会使他苗凯在高老面前下不了台。如果老首长把这情况反映到省上和中央,那后果就更 严重了。这些问题他在电话上不好对冯世宽讲,因此现在赶来看能不能有个妥当的应付办 法。 他昨天一到原西,先和冯世宽单独为这事商量了半天,冯世宽出主意说,干脆先把这些 老汉集中到县上,把他们的衣服换成新的。然后私下里一个一个给他们做工作,让这些老汉 不要在座谈会上砸“洋炮”,让他们在会上说他们的一切都好着哩;会后他们有什么困难, 县上一定给他们解决。冯世宽估计,只要答应背后给这些老汉好处,他们就不会在会上“胡 说八道”。 苗凯虽然知道冯世宽这主意不象话,但竟然还同意了;并且在心里赞赏这位下级头脑敏 捷,在紧急情况中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但这件事无法瞒哄原西县的常委们。因此这两个人商量,干脆开个常委会,由冯世宽把 这意见含蓄地在会上提出来。如果没人反对(苗凯估计没人敢反对),就照这样办。如果有 人反对,那么就只能作罢;到时候苗凯就假装不知道这提议,并且还出面否定冯世宽的“馊 主意”。至于冯世宽,到时他会表现出心甘情愿受苗主任的“批评”……现在,常委会已经 接触到了这个问题。冯世宽拿一支红蓝铅笔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随意划道道,正在发言: “……尽管我们原西县革命和生产形势都很好,但我们在工作中也有漏洞,比如对这些老革 命战士关心不够。这次借高老来我县视察工作的东风,我们要彻底改进这种状况。因此,咱 们先把这些老同志集中起来,把他们的衣服给换一换……老吴,这事就由你们来安排!” 民政方面的负责人吴克俭赶忙回答说:“我们一定把这事办好!”说着掏出笔记本,把 冯主任的指示记了下来。 冯世宽接着又含蓄地谈了他已经和苗主任商量过的其它“办法”。 冯世宽发完言后,对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的苗凯说:“请苗主任给我们做指示!” 苗凯同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眯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还是先让常委同志 们发言吧!总之,高老是我党德高望重的老首长,在‘四人帮’时期又遭受了不白之冤和残 酷折磨,我们一定要让高老此次故乡之行,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苗凯的话说完以后,会议室好长时间一片沉默。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难堪。不知什么时 候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常委们的头上嗡嗡地盘旋着,在静默中听起来象轰炸机一般刺耳。苗 凯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冯世宽仍然拿红蓝铅笔在白纸上划道道。李登云低头专心致 志地抠指甲。张有智不知为什么脸涨得通红,扭过头,面对着墙上的原西地图。马国雄把一 根纸烟往另一截正在燃烧的烟屁股上衔接。田福军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劲地交叉握 在一起,眉头子中间挽结着一颗疙瘩。在后排列席会议的“接高办”成员中,不知谁响亮地 打了一声喷嚏,把人吓一大跳。 “你们在几年前就给总理做过保证,要三年变面貌, 五年粮食翻一番。现在仍然这样说!是不是过五年以后,还这样说? 第四十八章 他先对自己的统帅说:“革命事业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 斗,才能把农业学大寨搞好。大寨还不是斗出来的吗?” 田福堂说:“这些道理我也懂。毛主席大概说过,具体问题要具体解决。首先这搬家问 题就很具体。” “这问题不难解决。”孙玉亭说,“咱们在金家湾北头给他们几家箍新窑洞不就行了? 一孔旧窑洞换一孔新窑洞,他们又不吃亏!” “人在老地方住惯了,恐怕不情愿倒腾。” “咦呀!革命还能管他情愿不情愿呢?蒋介石情愿到台湾去吗?” 田福堂笑了,说:“话可以这样说,但这几家人又不是蒋介石。” 所有的队干部都把目光“唰”一下移到金俊武脸上,紧张地看这位强人说什么呀。 金俊武对孙玉亭恶毒地笑了笑,说:“我的意见是这工程太小了。农业学大寨嘛,象福 堂哥说的,要想大的,干大的。我看咱可以搞更大的,干脆把金家湾和田家圪崂两面的山都 炸掉,把东拉河拦起来,几十里沟道就变成了一马平川;那不光咱双水村粮食能跨过‘长 江’,全石圪节公社都能跨过哩! 这样不是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贡献更大吗?” 田福堂很快把金光亮和金光辉两兄弟找来,不是商量,而是把大队的决定通知了这两个 人。两个地主成份的农民二话也不敢说,表示完全服从大队的决定;什么时候让他们搬家, 他们就什么时候搬。 光明回到家里后,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意见说完,他哥,他弟,他爱人,都劝他千万不能 这样。这些已经被多少次运动吓得丧魂失魄的人,纷纷劝说光明: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他们家 的命运,反而会招致更大的灾祸。既然不能改变队里的决定,还不如举双手赞成落个好表 现。他哥金光亮对大弟说:“你图个痛快,说完挣气话屁股一拍就回了原西城,我和光辉, 还有淑芳,还有娃娃们,都要在这村里活人哩……” 老虎吃人还要 摆顺吃哩,我不信他田福堂就能把我一口吃掉! 我虽然也算队里的领导,但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 金家死了一个人,但没死光!有的是汉子!” 金俊文丢下他弟弟,脸色阴沉地一拧身就走了。 四十九章 捉贼捉脏,捉奸捉双 金俊武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类事,只要女的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没办 法。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里,气喘嘘嘘地给民兵队长报了案。没等田海民说话,他媳妇银花 就对丈夫说:“这么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处理了?” 其实田海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的脑子处理不了。他对金富说:“你去叫田福堂,我 处理不了这事!” 这下金富可不知道该怎办了。但他记起二爸让他找的是田海民,没说让他去找田福堂, 因此他不敢贸然自作主怅。他对田海民说:“反正你是民兵队长!我给你说了,你不管,遭 下人命要你负责!” 金富说完就转身走了。 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 相好过。他一心一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 照枣这个全村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 他;直到去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 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洞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 了今天这个地步…… 五十章 田牛在混战开始、外姓人纷纷撤退的时候,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竟然笑嘻嘻地顺手拉了一根柴棍子,也搀和到里面打开了。他不分敌我,见谁打谁。王姓户族的人以为他是金家的人就 和这个憨汉也打了起来。田牛身上挨了几棍,顿时勃然大怒,混乱中,他拿棍子追着把金俊 武的一只猪娃子腿打折还不罢休,又把一只老母鸡也打死了! 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金家户族里一个对田福堂极端不满的人,突然对王家庄的 人喊叫说:“门是大队书记田福堂让关起来的,你们不找他算帐,在这里遭什么殃呢!” 这不怀好意的谣言一下子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王家庄的人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情 况,立刻对这话信以为真了。 五十一章 炸山前夜 大地是不会衰老的,冬天只是它的一个宁静的梦; 五十二章 教师生涯 金波回家 晓霞大架 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 里,他敬老、尊大、爱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观点来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修养和 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农村,你首先要做一个一般舆论上的“好后生”——当然这 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现自己的不凡;否则你就会被公众称为“晃脑小子”! 孙少平在农村长大,深刻认识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 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 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 这厚实的土壤上,既长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象毛泽东这样的巨人, 也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这样,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 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 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 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状态。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 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 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神秘地爬上金 家湾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遥 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象是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从金波的歌声中,少平已经全部体 会到了朋友心中的伤感情绪。他知道,金波在唱这歌的时候,一定是满脸泪水涟涟…… 孙家的人要进金光亮家的门,这可是村里的一条大新闻。自从孙玉亭在文化革命初带着 造反队,把金家三兄弟的家砸得象破庙一般以来,十来年里这家人就和孙家断绝了交往;甚 至面对面碰上也不打个招呼。现在,孙玉亭的侄儿竟然要到金光亮家给他的儿子去辅导作 文,对于双水村的公众来说,就象基辛格第一次去中国那样富有爆炸性。 当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给姚淑芳说了以后,淑芳非常高兴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师是个有 文化知识的人,觉得十年前两家人结下的疙瘩还不解开,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一直碍着他哥 和他弟两家人,她多年来也没勇气破这个“家规”。现在,年轻的孙老师表现了如此豁达的 精神,这使淑芳很受感动。 这天晚上,她事先没有征求他哥的意见,就把少平带到了光亮新搬迁的家里。 金光亮两口子见孙玉亭的侄儿进了自家门,猛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呆 住了。 金三锤倒立刻亲热而尊敬地拉过来一个凳子,说:“孙老师,你快坐!” 淑芳马上对大哥和嫂子说:“三锤作文太差,少平很关心他,专门到咱家给他辅导来 了!” 金光亮夫妇听弟媳妇这么一说,才明白了过来。夫妻俩立刻忙乱起来。尽管他们对孙家 的人有一种别扭情绪,但还是热情欢迎“敌方”来的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给孙老师 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着到锅上给孙老师炒南瓜籽去了。 淑芳和三锤引着少平来到他们家的中窑。少平便开始给三锤讲解如何写记叙文。金光亮 看少平如此认真地点化他的儿子,便在旁边虔诚地拨弄着照明的煤油灯。他不时惊讶地张开 嘴巴,打量着孙玉厚家的这个二小子;除过内心为这小伙子的大度行为大受震动以外,同时 还不断揣摸思量;孙家的这小子为什么要这样?是他自己作主来他们家,还是受大人的唆使 来给他们设什么圈套? 不用说,当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人们在惊讶之余,很是议论了一阵子。当然,对 此最为恼火的是孙玉亭。他几次找到侄儿,埋怨他竟然丧失阶级立场,跑到金光亮家帮助地 主的孙子学文化去了! 孙少平对二爸说:“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对侄儿的态度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侄儿已经再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同时还隐 约地意识到,他不论是作为长辈或者领导人的权威,已经受到了下一代的严重挑战。【他觉 得,他还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变化……】 第二天,少平给家里人打招呼说,他要请晓霞到他们家来吃饭。 小儿子第一次带客人回家吃饭,玉厚老两口又高兴又熬煎。他们高兴儿子长大了,已经 在社会上有了交情,并且引来作客的是尊贵的田福军的女儿! 五十三章 孙少安的天才改革设想 当无比欢欣的情绪过去以后,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袭来了。 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生的人,孙少安知道,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 个锅里搅稠稀造成的。说句反动话,如果让他单干种庄稼,他孙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连饭也 吃不饱!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到石圪节赴集时,听安徽跑出来谋生的一个铁匠说,他 们那里有的村子,现在把生产队划成了小组,搞了承包制,超产还带奖励呢;结果庄稼都比 往年营务得好,农民不仅吃饱了饭,还有了余粮。少安当时象听神话传说一样,把安徽铁匠 的话没当一回事。吹牛哩!难道你安徽就不是中国的地方? 现在,他心想:也许真有这事哩!这办法当然好嘛!这样一搞,就肯定没耍奸溜滑的人 了。而现在一群人混在一起,干多干少大家都一样,因此谁都不出力,结果一年下来都受 穷! 少安马上心血来潮地思量他领导的生产队能不能也这样搞? 他尽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又是个农民,但他凭直觉,感到“四人帮”打倒一年多来, 社会已经开始有某些变化的迹象了。平时,少平经常看报纸,也给他透了不少外面的消息和 国家大事。他知道,现在又提倡学雷锋了,上大学也不再是推荐,而是象文化革命前一样要 考试:并且还提倡学文化知识;有本事的人也开始吃香了。许多被打倒的老干部也恢复了名 誉;报纸上还号召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哩!最重要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群众拥护的邓小 平又恢复了职务……孙少安想,他把一队分成几个承包责任组,来它个社会主义劳动竞赛, 不是也符合中央的政策吗? 但他又知道,这种“理论根据”是很牵强的。现在上级还号召叫农村批判资本主义道 路,抓阶级斗争,学大寨,赴昔阳。他还听少平说,报纸上登了个消息,说外地一个社员挖 了些药材没交公,就被村里的政治夜校批判了三天三夜…… 这样一想,孙少安萌动的勇气就又不太足了。他象所有的这一代中国人一样,在不断的 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长大;知道这事弄不好会给他和家庭招致无穷的灾难。他想起前几 年,他就因为给社员多划了点猪饲料地,被拉到公社批判了一通…… 不过,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件冒险事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纠缠,无法摆脱;这叫他痛苦 不堪。 有一天,他突然又想:我为什么不和队里的社员们商量一下呢?人多主意高,说不定这 事还有门哩!再说,只要大家都同意,也就不要他孙少安一个人担风险了! 这样想过以后,他就立刻去找一队的副队长田福高。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气再说。 他没有想到,福高听了他的想法,竟然高兴得手在大腿上一拍,说:“我看这事敢做 哩!咱个农民,怕个球!他公家还把咱老镢把夺了不让受苦吗?干脆!咱把队里的社员召集 起来,看大家的意见怎样?如果大家都愿意这样干,咱就干!球!怕甚哩!” 少安一看副队长对这事如此热心,把他心中的火又燃旺了。他对福高说:“既然你支 持,咱今晚上就开社员会!” 当天晚上,一队的社员们都聚在了饲养员田万江的窑洞里——这是一队的“会议室”。 往常,开会前总有许多人涌到隔壁少安家里闹腾耍笑半天。今天队长门上别着红布条,示意 媳妇坐月子,外人不得入内。 当社员们聚齐以后,少安就把他和福高商量过的意见。给大家端了出来。 这个空前大胆的设想,先把众位乡亲惊呆了。 紧接着,饲养室里顿时象煮沸了一锅水! 所有与会的人,都纷纷争抢着说话。几乎所有的人都支持这么做,并且一个个情绪非常 激昂。庄稼人都明白,只要这样做,那今年下来,一队家家户户恐怕都要大囤冒尖小囤流 了! 这群泥腿把子穷得都濒临绝境,因此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这么严重的离经叛道行为, 甚至连后果也考虑得不多。这样做,个人、集体都增加了粮食,为什么要拒挡他们呢?干! 头脑热烘烘的庄稼人,已经沉浸在一片激动之中。他们已经纷纷议论起怎样分组;分组后怎 样劳动;有的甚至描画这样一年下来,他们的光景日月将会如何美气……干脆!一不做,二 不休,趁热打铁,现在就研究着往开分! 在众人的闹哄声中,小队会计田平娃已经在炕桌上铺开了几页白纸,准备记录大家的意 见。众人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开了。 弄了大半夜,庄稼人还连一点瞌睡也没。这些没文化的农民,竟然搞出了一份叫人大为 惊呀的“文件”——田平娃给它起了个正确的名字:合同。 现将其中的一份抄录于后,无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过不读,有兴趣的不妨浏览一下——双 水村大队第一生产队一九七八年农业作业组生产合同经协商,第一生产队(甲方)与第三农 业组(乙方)订签七八年生产合同如下:一、生产任务:定土地220亩。夏田103亩, 其中小麦83亩,复种荞麦10亩;秋田117亩,其中玉米60亩、谷子15亩、糜子2 5亩、蔓豆10亩、其它豆类7亩。二、交队产量:小麦12940斤、玉米17700 斤、糜子3550斤、谷子3300斤、蔓豆1700斤、荞麦800斤、其它豆类119 0斤。 三、定工:按照各种作物的工序和组内社员投肥,共定工3140个。其中工序工(见 附表)2340个;组内社员投肥工2800个。 四、投资:投化肥2300斤、农药款10元。 五、奖赔:全奖全赔。所定工序如有一道工序未搞,除扣本工序定工外,再扣总定工的 10%。 六、说明:组内搞副业需经生产队批准。其收入队、组各半;队按1.50元一个工给 组记工。 队长:孙少安(签名) 第三农业组长:田福林(签名) 第二天上午,孙少安拿着这些“文件”进了田福堂家。他向书记详细汇报了一队今年的 这新打算、新办法;并且把开会的情况也给书记说了。 田福堂听了这事,就象耳朵边响了一声炸雷,都懵了!他半天弄不懂倒究发生了什么 事! 但有一点他很快明白了过来:一队长胆大包天,准备带上社员走资本主义道路了! 他一时不知该对少安说什么。 本来,他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定这无法无天的行为。但听少安汇报说,一队的社 员都拥护这样做;并且是全体一致通过的。这样一来,他就先不能忙着表明他的态度了—— 当然,他就是立即表态反对,他也肯定是正确的!这样做,一队的社员就都会骂他田福堂; 而这个队大部分又都是他的同族人。如果田家圪崂的人起来反对他,那他田福堂在双水村就 成了孤家寡人。不能!先把少安这小子打发走,让他想一想再说! 这消息顿时使原西县革委会炸了! 冯世宽很快召集常委们紧急开会——讨论双水村出现的严重的资本主义复辟倾向。 在会上,冯世宽没等大家说话,他自己先严肃地对这件事进行了批判性分析发言。在发 言中间,他停顿了一下,立刻指示一名常委出去给各公社打电话,看其它公社有没有出现类 似的情况;如果出现,要立即制止,狠狠批判,严厉打击! 冯世宽发完言后,李登云和马国雄接着发言,坚决支持冯主任的意见。但副主任田福军 提出,县革委会能不能心平气静地研究一下这个新情况呢?另外,是否可以不必忙着处理这 事?他建议先由县、社、队三级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把具体问题调查清楚再做结论也不 迟! 田福军由这个问题,转而很沉痛地论述了全县的农业生产情况。他大胆地指出,他们村 子出现的这个情况,也许能反映了全县农民的一种情绪。孙少安的这种做法是否正确,可以 讨论;但目前农村既然已经贫困至极,人们就得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存。作为管农业的副主 任,田福军立刻给常委们摆出了一滩数字:一九五三年全县人均生产粮九百斤,而去年下降 到六百斤,少了近三分之一。从五八年到七七年的二十年间,有十六个年头社员平均口粮都 不足三百五十斤;去年仅有三百一十五斤,而其中三百斤以下的就有二百四十一个大队、四 万一千多人,占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四九年人均生产油品九斤二两,去年下降为一斤九 两……社员收入低微、负债累累,缺吃少穿。劳动日值只有二、三角钱,每户平均现金收入 只有三、四十元。超支欠款的达二千三百户。去年国家贷款金额近一千万元,人均欠款五十 多元。社员欠集体储备粮一千三百多万斤、相当于全县近一年的征购任务…… 田福军罗列完这些数字后,痛心地说:“我们是解放四十多年的老革命根据地,建国已 经快三十年了,人民公社化也已经二十年了,我们不仅没有使农民富起来,反而连吃饭都成 了问题……” 田福军发完言后,常委们都沉默了。 大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事实归事实,问题归问题。 归根结底,总不能让农民去走资本主义道路吧? 冯世宽的激动情绪也平息了一些。他沉吟了一会,说:“你们先谈着,让我打个电话, 把双水村的情况向地区领导汇报一下,看上级有什么指示……”说完他就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冯世宽回到了会议室。他向常委们传达了地区革委会主任苗凯同志的指 示:坚决制止! 这是“终审判决”。大家都再不言语了。 五十四章 田福军宦海沉浮 双水村秧歌复现 这样,三把手李登云同志就擢升为原西县的一把手了。这个任用在原西县的干部们中间 引起一片哗然。当然,冯世宽的提升是预料之中的事。但大家没想到,竟然不是田福军,而 是李登云接替冯世宽任了原西县革委会的主任。大部分干部认为,论水平,论作风,论品 质,不管论什么,田福军都在冯世宽之上;他即使不被提拔当地区领导,最起码也应该让他 当原西县的一把手。李登云无论如何比不上田福军。而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福军调回地区 还暂时浮存着,不给安排工作! 但文化革命一开始,闹秧歌就作为“四旧”而被禁止了。打坝修梯田代替了这传统的节 日。那些年提倡“吃罢饺子就大干”,人们在正月初一就被赶上农田基建工地。可以想来, 这些年里,双水村人在一个正月,那情绪是多么灰啊!那胳膊腿是多么痒痒啊!伞头田五急 得没办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锨代伞唱上几段,众人就一边劳动,一边给他呼应。过去的十来 个春节,对于双水村来说,那不是过年,而是过晦气。好!现在政策松动了,双水村的人就 立刻把熄灭多年的红火又扇起来了;双水村的火一起来,石圪节公社所有村庄的火都烧起来 了!公社和县上除不拒挡,还支持农民恢复这传统的红火热闹。仅就这一点,庄稼人也感到 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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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二卷 书摘
《平凡的世界》第二卷 书摘 第一章 新任省长 黄土高原边缘地带的冲积阶地和两 级台原,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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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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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平凡的世界》第三部 第一章 铜城 山梁土峁间,由于 地层深处挖掘过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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