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页 女性主义:文化立场、性别经验与学术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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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除了“女性写作”这个概念外,我注意到您经常用“性别研究”而不是“妇女研究”或“女性研究”来概括您的方法和思路。您能解释一下这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吗 戴:应该说妇女研究(women's studies)是女性主义作为一个学科的开端,也最为直接而清晰地指称着女性主义的文化实践。它关注女性群体的生存状况,从历史与现状的角度来考察妇女被压迫、遭歧视的现状,为女性运动申辩、提供武库和弹药。而随着女性主义理论的深入和分化,随着女性主义对社会性别的发现和强调,使“性别研究”成了女性主义发展的主要文化脉络。当然作为一个重要的学术领域,性别研究也包含各种不同的侧面与立场。我选择性别研究来概括我的思路和角度,是为了凸出我自己所采取的反本质主义的性别立场与观点。相对于妇女研究,性别研究更重视的是性别角色、性别的文化规定以及社会是如何被强制性划分为两性的群体,以对两性的不同的文化规定、权力秩序来确立社会的秩序,来运行这个社会的意识形态、运行种种同时关于阶级和种族的秩序。 说的明确一点,所谓反本质主义的性别立场,认为今天我们所熟悉的两性差异,并非由两性间的生理差异(sex)所决定,而更多得自于一系列文化表述,一个发生在历史之中的性别构造过程。而性别研究,就是要在文化的意义上,动摇这个“男人来自金星,女人来自火星”的神话,将其还原为一个历史的、暴力的强制过程。反本质主义的女性主义,或许应该是我的理论立场的“全称”。我选择性别研究作为自己的学术立场和研究领域之一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性别研究不孤立地看待“女性问题”,而是把它放入历史与现实的视野中,结合种种性别差异、社会群体的构造,结合着阶级、种族的命题,来考察整个社会与社会文化的多个侧面。可以说,性别研究,是一个比妇女研究更宽泛的研究领域。它不仅包含了对两性差异、秩序的考查,也包括了对少数人群和种种亚文化研究;不仅在时间——历史的向度上考察社会的性别构造,也从空间的角度,去考查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地区中的性别文化与性别表达。它不仅作为女性主义的深化,而且也成为对白人中产阶级女性主义的反省与中心“内爆”过程。它包含了对少数民族的妇女——在美国是黑人妇女、亚裔妇女群体的研究,包含了对第三世界妇女的历史考察。 一个美国的人类学教授、女性主义者杨美惠曾推荐我一本关于美洲原驻民的性别文化的人类学专著,其中一个重要的发现是,在印第安原驻民那里,不同于西方世界泾渭分明的两性观念与制度,而始终承认第三性的存在。人们可以在成人式上获得一次选择自己性别角色的机会。在这个时刻,他/她可以拒绝成为他/她生理特征所显现的男人或女人,而选择成为第三性,并获得他们的生活空间与生活方式。这一文化与社会结构随着早期殖民者的到来而逐渐被摧毁。在那些殖民者/传教士看来,这种文化伤风败俗、荒诞不经,并最终以暴力形式取缔了这种社会形式。作为一个性别研究的例证,我们可以看到:所谓两性的划定,并非那么绝对与“自然”,它只不过是一种文化的规定而已。 周:性别研究与文化研究有相关部分吗? 戴:性别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与文化研究彼此重叠、交叉,并与很多学科形成互动的关系。性别研究是跨学科研究的重要领域之一。这是性别研究的优势,但也是它潜在的困境与问题。参照着妇女研究,性别研究对社会文化、性别秩序的关注,可能会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对具体的妇女命运的关注,变得更机构化、学科化、精英化。 朴:您是说,性别研究,可能会削弱了妇女群体作为研究对象的特殊性。 戴:可以这么说。我们说到过,从妇女研究走向性别研究的同时,包含了从性别本质主义到反本质主义的转向。在妇女研究的阶段,强调的是妇女群体;但当你强调妇女群体的共同遭遇和特征时,你的潜在立场是某种本质主义的表达,相信妇女群体有某种共同性与同质性,藉此深入推进妇女研究。而性别研究者所采取的反本质主义立场,则可能在客观上削弱、甚至取消了女性作为一个共同的社会群体、具体的研究对象的前提。一个危险在于,反本质主义的立场,可能会导致了对作为历史的直接承受者——女性生存现状的无视。由于这个原因,也由于一些更为复杂的原因,八九十年代之交开始有一部分西方学院女性主义者返回到本质主义的立场上去,希望更为深刻地关注、了解女性的社会、历史与现实生存,并希望通过女性群体的共同特征为走上不归路的现代社会探讨别样的可能性。 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样存在矛盾。我认定,在今日中国呼唤女性自觉意识的觉醒,呼唤女性群体的相互认同,以及推进关于“姐妹情谊”(sisterhood)的实践,是十分重要与必要的;但同时,我注意到,性别本质论正是男权文化得以重建的重要盟友与最有力的”理论“支撑。不仅对于性别问题,几乎对于所有重要的当代理论与实践命题,本质主义都在有力参与着新的意识形态合法化实践。不仅是女性主义,而且我的整个社会文化立场,都决定我是个反本质主义者。这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困境。我们必须有所察觉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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