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七,八(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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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同一天,但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拉斯柯尔尼科夫来到了母亲和妹妹的住处,——即巴卡列耶夫房子里的一套房间,这套房间是拉祖米兴替她们找的。从街上登楼。拉斯柯尔尼科夫来到了门口,但还是趑趄不前,仿佛还犹豫不决:要不要进去?但他决不折回去;他已经下了决心。“况且反正一样,她们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在心里寻思,“人家已经习惯于把我当作一个怪人……”他的衣服很可怕:淋了一夜雨,弄得肮里肮脏,破破烂烂的。由于疲劳,气候恶劣,体力衰弱和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的脸几乎变得十分难看。谁知道这一夜他独个儿在哪儿过的。但是,至少他已经下了决心。 他敲了门;母亲替他开了门。杜涅奇卡不在家。这时恰巧连女仆也不在。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开头高兴和惊讶得发呆了;接着,她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进屋子里去了。 “啊,你到底来了!”她开始说,高兴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罗佳,我多傻,流着泪迎接你,你可别见怪:我在笑,没有哭。你以为,我在哭吗?不,我很高兴哪,可我已经养成了这么一个傻里傻气的坏习惯:常常流泪。你父亲死后,我就有了这个习惯,什么事情我都要哭。坐吧,亲爱的,你累了,一定累了,我看得出。哎哟,你多么脏啊。” “昨天我淋了雨,妈妈……”拉斯柯尔尼科夫开腔了。 “哦,不,不!”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又会照女人的老习惯马上要盘问你。你放心好了。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现在我已经学会了这儿的规矩,真的,我亲眼看到了,这儿的规矩比较好。我断然决定了:我怎能了解你的想法,怎能要求你解释呢?谁知道,说不定你思考着一些什么事情和计划,或者有些什么思想正在孕育中;所以,我不应该老是推推你的臂肘,问你在想些什么,可是……唉,天哪!我不停地跑来跑去干什么呀……罗佳,我已经是第三遍读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了,是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拿来给我看的。我一看到,就啊的叫了起来;我真是个傻瓜,我常常暗自想,他在研究这个问题,这就是谜底!也许他现在有些新思想;他正在思考这些思想,可我使他痛苦,打扰他。我的孩子,我读着,当然有许多地方不懂;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哪能懂呀!” “妈妈,让我看看。” 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杂志,大略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尽管这跟他的处境和心情是如何矛盾,可是他也有作家头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发表时那种不可思议的、又苦又甜的感觉,何况他只有二十三岁。这种心情只持续了片刻工夫。他读了几行后,就蹙紧了眉头,一阵可怕的烦恼揪紧了他的心。最近几个月来内心的斗争,他一下子都想起来了。他厌恶而恼怒地把杂志丢在桌上。 “罗佳,不管我是多么俊,不过我还是能够看出,你不久就会成为一个第一流人物,即使还不是我们学术界的头号人物。他们竟然认为你疯了。嘿一嘿—嘿!你不知道——他们都有这种想法呢!哎呀,这些卑贱的东西,他们哪能懂得才智呢!杜涅奇卡几乎也相信了——你觉得怎样!你父亲曾经向杂志投过两次稿——头一次是一首诗(我还保存着笔记本,往后给你看看),后来又投去一部中篇小说(我曾经要求他让我誊抄),我们一同祈祷,但愿能够采用,可是没有被采用!罗佳,六、七天前,我看到你的衣服,你的生活,你吃的和穿的,我心里十分难过。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依然很傻,因为,只要你愿意,你现在靠智力和才能立刻就能得到一切东西。这样看来,你暂时不想要,因为你现在正在从事一些重要得多的工作……” “妈妈,杜尼雅不在家吗?” “罗佳,她不在家。家里经常看不见她,让我独个儿呆在家里。多谢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他常常来陪我坐坐,谈谈你的情况。我的孩子,他喜欢你,尊敬你。我不是说,你妹妹不孝顺我。我不是诉苦。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脾气;她近来有些什么秘密;可我对你们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当然,我坚决相信,杜尼雅是十分能干的,而且她爱我,也爱你……可我不知道,这一切将会招致怎样的后果。罗佳,现在你来了,使我十分愉快。可是她出去了;她回来,我就告诉她:哥哥在你出去的时候来过了,这些天你在哪儿啊?罗佳,你不必满足我的要求:你能来就来,假如不能来——那也没有办法,我可以等待。我还是会知道你是爱我的,对我这就够了。我会读你的文章,会听到大家谈到你,哦,不—不,你自己来探望我,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你现在不是来安慰母亲了,我知道……” 说到这里,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忽然啜泣起来。 “我又哭了!别管我这个傻瓜!唉,天哪,我坐着干吗,”她大声叫道,一边霍地站了起来,“有咖啡呢,可我不去烧咖啡给你喝!这就是老年人的自私。我立刻,立刻就去烧!” “亲爱的妈妈,不要去烧,我马上就要走。我不是来喝咖啡的。请您听完我的话吧。”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怯生生地走到了他跟前。 “亲爱的妈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您听到过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不管人家对您谈起过关于我的什么话,您会和现在一样爱我吗?”他忽然真诚地问,仿佛他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这些话,也没有斟酌过字句似的。 “罗佳,罗佳,你怎么啦?你怎么会问这样的话!谁会对我谈你的事?而且我也不会相信人家的话。不管谁上我这儿来,我会把他撵出去。” “我来是要使您相信,我是始终爱您的,现在我很高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甚至也高兴杜涅奇卡不在家,”他带着同样的激动心情往下说,“我来坦率地告诉您,虽然您将会遭到不幸,但您还是应该知道,您的儿子现在爱您胜过爱他自己,您老是以为我很冷酷,不爱您,——这全都不是事实。我决不会不爱您……嗯,够了;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办,就这样开始……” 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默然拥抱他,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一边轻轻地啜泣。 “罗佳,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她终于说话了。“我总是以为,我们简直使你讨厌,可是现在我从各方面看来,有一件极悲痛的事将临到你的头上,因此你在发愁。罗佳,这我早已预见到了。原谅我这么说;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每夜睡不着觉。昨天夜里,你妹妹整夜说着梦话,想念着你。我听到了一些,可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一早好比将要受死刑一样,等待着什么,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现在等到了!罗佳,罗佳,你上哪儿去,你到什么地方去啊?” “我要走了。” “我料到你要走!我也能跟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我的话。杜尼雅也要去;她爱你,她很爱你。还有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让她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如果你需要她的话;要知道,我甚至乐意收她做干女儿。德米特里·普罗柯菲依奇会帮助我们一同准备行装的……可是……你上哪儿……去啊?”“别了,妈妈。”“怎么!今天就要走!”她大声叫道,仿佛会永远失去他似的。“我不能,我该走了,我必须……”“我不能同你一起走吗?”“不,您跪下为我祷告上帝吧,您的祈祷也许上帝会知道的。”“来,让我在你身上划个十字,给你祝福!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啊,天哪,我们这是干什么啊!” 是的,他觉得高兴了,他觉得很高兴,因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跟妈妈两个人。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仿佛还是头一次心软。他在她前面伏倒了,吻她的脚,母子俩拥抱着痛哭。这会儿她并不感到惊讶,也不详细地问他。她早就明白了,儿子发生了可怕的事,可是现在,对他来说可怕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罗佳,我亲爱的,你是我的长子,”她说着,就痛哭流涕,“现在你正像小时候一样走到了我跟前,也是那样地拥抱我,吻我;我跟你爸爸一起过着苦日子的时候,你跟我们在一起,就使我们得到安慰;我安葬你爸爸的时候,——我们多少次像此刻一样拥抱,一起在他坟上痛哭。我所以早就在哭泣,是因为做娘的这颗心预知有这场灾难。你可记得,我们刚到这里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见你,从你的目光里就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当时我的心就一怔;而今天,我给你开门,我瞥了一眼,就想到了,大概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罗佳,罗佳,你现在不走吧?” “不”“你还来吗?”“是的……我要来的。”“罗佳,你别生气,我也不敢详细问你。我知道,我不敢,可是你只要 对我说一句:你要去的地方远不远?”“很远。”“那儿怎样,你去干什么工作,什么职业?”“听天由命……不过您要替我祈祷……”拉斯柯尔尼科夫向门外走去,可是她把他拉住了,用悲痛绝望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眼睛。她吓得脸也变样了。“亲爱的妈妈,够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深悔想到上这儿来。“不会永久吧?还不会永久吧?你不是还要来,你明天来吗?”“我要来的,要来的,再见。”他终于跑掉了。这一天傍晚清新、暖和而又明朗;天气一早就放晴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到自己家里去了;他急匆匆地走着。他想在日落以前把事情解决。在那个时候以前,他不愿碰见任何人。他登楼上自己的屋子里去时,发觉娜斯塔西雅从茶炊旁走开,定睛凝视着他,目送他上楼。“我那里有没有人?”他心里想。他极其厌恶地仿佛看到了波尔菲里。可是走到自己屋子跟前打开门时,他看见了杜涅奇卡。她独个儿坐着,陷入了深思,大概已经等候他很久。他在门口站住了。杜涅奇卡吃惊地从沙发榻上站起来,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她定睛凝视着他,流露出恐惧和无限悲痛的神情。光从这种眼神看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已经全都知道了。“我应该进去呢,还是跑掉?”他踌躇不决地问。“我在索菲雅·谢苗诺夫娜那儿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两个人都等着你去。我们都以为,你一定会上她那儿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屋子去了,疲劳地往椅子上坐下了。“杜尼雅,我感到精疲力竭;我很累;我只希望此刻能够控制住自己。”他怀疑地向她投了一瞥。“你在哪儿过夜?”“我记不得了;要知道,妹妹,我想要下最后的决心,好多次走近涅瓦河;这我记得。我想在那儿了结此生,可是……我的决心不够……”他嗓音低沉地说,又疑心地瞥了杜尼雅一眼。“谢天谢地!我和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两人担心的就是这件事!这样看来,你对生活还有信心: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拉斯柯尔尼科夫苦笑了一下。“我没有信心了,可我刚才跟妈妈拥抱一起,痛哭了一场;我没有信心,我要求她为我祈祷。天晓得这是怎么的,杜涅奇卡,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上母亲那儿去过啦?你告诉她了吗?”杜尼雅惊恐地叫道。“难道你决心告诉她了吗?” “不,我没有对她……说过;可是她多半知道。她夜里听到过你的梦话。我相信,她已经有一半知道了。也许我不应该去看她。甚至于为什么去看她,我也不知道。杜尼雅,我是个卑鄙的人。” “卑鄙的人,可你甘愿去受苦!你不是要去受苦吗?” “我甘愿去受苦。立刻就要去。是的,为了免受这个耻辱,我也想过投河自尽。杜尼雅,可我已经站在河边的时候,心里想,如果直到如今我自认为是个坚强的人,那我现在就不应该怕受耻辱,”他抢先说。“杜尼雅,这是自尊心吗?” “罗佳,这是自尊心。”在他那暗淡的目光里,仿佛有一道光在闪烁;他好像很高兴,因为他还有自尊心。“妹妹,你想不到吧,我简直怕水?”他堆起一脸苦笑,瞥了一下她的脸,问。“啊,罗佳,得了吧!”杜尼雅痛苦地扬声说。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光景。他埋下了头坐着,眼睛尽望着地上;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痛苦地望着他。他霍地站了起来。“晚了,该走了。我马上要去自首。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大滴泪珠从她两边脸颊上滚了下来。“妹妹你哭啦,你能跟我握一握手吗?”“你连这点也有怀疑吗?”她紧紧地拥抱他。“你要去受苦,难道这不是已经赎了你的一半罪吗?”她大声叫道,紧紧地拥抱他,吻他。 “犯罪?犯了什么罪?”他忽然狂怒起来,大声叫道。“我杀了一只可恶的、有害的虱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对谁也没有益处,她吸穷人的血,杀了她可以赎四十桩罪,这算犯罪吗?我可不认为这是犯罪,也没有想去赎罪,为什么大家都指着我说:‘犯罪,犯罪!’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胆怯是愚蠢的,现在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受这种不该受的耻辱!只是由于自己的卑鄙和无能,也许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才下了这个决心,就像这个……波尔菲里所建议的!……” “哥哥,哥哥,你说什么啊!要知道你杀了人?”杜尼雅悲痛绝望地大声叫道。 “大家都杀人,”他几乎发狂地接嘴说,“现在世界上正在流血,从前也常常血流成河,他们杀人如麻,鲜血像香槟酒一样流淌,这些人因杀人如麻竟然在卡皮托举行加冕,以后又被称做人类的恩人。你只要较为用心地观察一下,就能看清楚!我想为大众造福,往后做成百成千件好事来弥补这样一桩傻事,这甚至不是傻事,而只是一种笨拙的行为,因为这个主意根本不是像现在失败了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傻……(一切事情一旦遭到失败,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干这桩傻事,只不过想使自己取得一个独立自主的地位,完成第一步,弄到钱,以后一切事情就能用无比的利益来弥补……可是我,我连第一步也做不到,因为我是个卑微的人!问题就在这里!但我还是不愿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了,那我就能戴上桂冠,享受荣誉,可是现在我堕入了陷阱!” “可这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哥哥,你在说些什么啊!”“啊!这只是方式不同罢了,从美学上来看,这个方式不那么体面!嗯,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对人们进行轰炸,进行正规的包围,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胆怯在美学上是无能的初步征象!……这我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过,并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不理解我的犯罪!我从来,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坚强、更充满自信!……” 血甚至涌上了他那苍白的、倦态可掬的脸,但是发出最后一阵感叹的时候,他无意中跟杜尼雅的目光碰上了,在她的目光里,他看出她为他这么痛苦,不由地抑制住心头的激动。他感觉到,他到底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很不幸。这无论如何是他引起的…… “杜尼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原谅我吧(虽然我是不能宽恕的,假如我有罪)。再见啦!我们不要争吵啦!我该走了,是该走的时候了。我恳求你,你别跟我走,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现在你走吧,立刻去陪伴母亲。这是我对你的恳求!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不要离开她;我使她惊慌不安。她大概会受不了的:她会死掉,或者会发疯,你要陪伴她!拉祖米兴会跟你们在一起;我跟他说过了……你别为我哭:我要一辈子努力做个勇敢而正直的人,虽然我是个凶手。也许你有一天会听到我的名字,我不会使你们蒙受耻辱的,你瞧着吧;我还要让人瞧瞧……现在暂别,”他赶忙结束说,当他说着最后几个字并许下他的诺言的时候,又发觉杜尼雅的眼里含有一种奇怪的眼神。“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别哭啦,别哭啦;我们决不会永别的!……啊,对了!等一等,我忘了!……” 他走到了桌子跟前,拿起一本厚厚的蒙着灰尘的书,打开书,取出了夹在书页里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一个小小的肖像,这就是女房东的女儿,他从前的死于热病的未婚妻,也就是那个脾气古怪、一心想进修道院去做尼姑的姑娘的肖像。他端详了一会儿这张富于表情的、病容满面的小脸蛋,吻了一下肖像,就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跟她谈过很多次,只跟她一个人谈的,”他沉思地说,“后来那么荒唐地实现了的事,我多半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雅说,“她跟你一样,也没有表示赞同。我很高兴她已经不在人世。重要的,重要的是在于,现在一切会发生新的变化,会折成两半,”他忽然叫道,又烦恼不安起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我对那种变化有准备吗?这是我自己的愿望吗?他们说,我必须去受苦!为什么、为什么去受这些没意义的苦?服完二十年苦役后,苦难和痴愚会把我毁掉,身体会衰弱得像老头儿一样,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受苦是为什么?当时我为什么要活命?为什么我现在同意去过那种生活?啊,今天,天蒙蒙亮,我站在涅瓦河畔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是个卑鄙的东西!” 兄妹俩终于走出来了。杜尼雅很痛苦,可是她爱他!她回去了,但是走了五十来步路,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还看得见他。可是,他走到街角上,也回过头来了;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碰上了;但是,发觉她望着他,他不耐烦地甚至恼怒地把手一挥,叫她走,而他自己就急速地转过街角走了。 “我可恶,这我知道,”他暗自想,过了一会儿,他因为向杜尼雅做了个恼怒的手势而惭愧起来。“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爱我,既然我不配他们爱!啊,如果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谁也不爱我,那我决不会爱任何人!这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我很想知道,难道在未来的十五年或二十年中,我会变得很柔顺,会对人们低首下心,会在话语里常常自称为强盗吗?对,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现在要把我流放,他们非这样做不可……现在他们在街上来来往往,就其本性来说,他们个个都是坏蛋和强盗;更糟的是,他们也是白痴!如果我的流刑获得赦免,那就会引起他们的义愤而骚动起来!啊!我多么憎恨他们啊!” 他深思起来:“有什么办法能使他终于对他们都服服帖帖地低首下心、心悦诚服!嗯,为什么不应该呢?当然,应该如此。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迫不会把我折磨死吗?水也会把石头滴穿的。既然如此,还活着干吗?既然我知道,这一切完全会像书本里所描写的那样,那么我现在去自首干吗!” 从昨天晚上起,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已经有百来次,但他还是去了。 [八] 他走进索尼雅屋子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索尼雅等他整整一天了,心里万分焦急。她同杜尼雅一块儿等着。想起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昨天所说的话,什么索尼雅“知道这件事”,杜尼雅一早就来找她。至于她们谈了些什么,这两个女子如何流泪,彼此何等亲热,我不想转述了。杜尼雅在这次会面中至少得到了一些安慰,知道她哥哥不会孤单无依的:他来找过她索尼雅了,首先向她坦白了;当他需要友谊的时候,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不管命运叫他上哪儿去,她都愿意跟他走。她没有问过,可她知道这将是怎么回事。她甚至怀着敬佩的心情望着索尼雅,开头,杜尼雅对她所表示的这种敬佩的心情使她发窘了,索尼雅甚至差点儿要哭出来:相反地,她认为自己连看杜尼雅一眼也不配。她们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家里初次见面的时候,杜尼雅这么彬彬有礼地、尊敬地向她行礼,她那优美的形象从此就成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一个最美的不可及的幻影,永远铭刻在她的心坎里了。 杜涅奇卡终于等得不耐烦,离开索尼雅,上哥哥那儿去等他。她总是觉得,他会先上这儿来的。索尼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想到他也许真的会自杀,立刻就害怕起来,心里很痛苦。杜尼雅害怕的也是这点。可是她们俩终日想出各种理由来争先恐后地互相劝慰,要使对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心里较为安定。现在刚刚分离,这两个女人就只想到这一点。索尼雅想起了昨天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对她所说的话,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只有两条路——不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就是……何况她还知道他的虚荣心、他的骄傲、他的自负和不信上帝。“难道只是由于怯懦和怕死,他才活着吗?”末了,她绝望地想。那时夕阳已经西坠。她伤心地站在窗前,凝眸望着窗外,——但是在窗外只看到隔壁一幢房子的一堵没有刷白的基墙。最后,她深信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死了,可是这当儿他却走进她的屋子里来了。 一阵欢乐的呼喊声从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可是凝视了一下他的脸后,她勃然失色了。 “是呀!”拉斯柯尔尼科夫冷笑着,说。“索尼雅,我来拿你的十字架了。你曾经叫我到十字街头去;怎么,现在真要干起来,你却害怕啦?” 索尼雅愕然望着他。她觉得这种口气很奇怪;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是一会儿后,她明白了,这种口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跟她说着话,眼睛却望着角落里,仿佛避免直视她的脸。 “索尼雅,你要知道,我认为这样也许会好些。有一件事情……嗯,说来话长,而且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恼火?我恼火是因为这些愚蠢的和凶恶的脸立刻就会围住我,就会向我直瞪眼,就会向我提出各种非回答不可的愚蠢的问题,——他们会拿指头点着我……呸!告诉你吧,我不会上波尔菲里那儿去的,我讨厌他。我宁愿去找我的朋友火药中尉,让他猛吃一惊,我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啊!应该冷静点儿;近来我的脾气太急躁了。你要知道,我刚才几乎拿拳头威吓过妹妹,只是因为她回过头来最后瞥了我一眼。这种行为可恶至极!唉,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儿?哦,十字架在哪里啊?”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立一分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事物上;他万思交集,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发抖。 索尼雅从一只箱子里默默地拿出来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另一个是铜的,她在自己身上划了个十字,又在他身上划了个十字,然后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挂在他胸前。 “这就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嗨!嗨!仿佛我直到现在苦还吃得不够!那个柏木的,也就是平民的;那个铜的——这是丽扎韦塔的,你自己挂,——让我瞧瞧吧?那么这个十字架那时她挂在身上……?我知道两个也像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那时,我把它们丢在老太婆胸上。那两个十字架现在倒可以派用场,真的,我应该挂上那两个十字架……可是,我尽说废话,忘记了正经事儿;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索尼雅,你要知道,说实在的,我来通知你……让你知道……嗯,就是这么回事……我只是为着这件事而来的。(嗯,不过,我想过了,我还有些话要说。)你自己不是也要我去,现在我就会坐牢,你的愿望要实现了;你为什么哭啊?你也哭?别哭啦,算了吧;啊,这一切使我多么难受!” 但是他动起感情来了;他望着她,心揪紧了。“她为什么伤心?”他暗自问。“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她为什么像母亲或杜尼雅一样为我准备行装?她将做我的保姆!” “你划个十字吧,至少得做一次祷告,”索尼雅声音发抖,怯生生地请求说。 “啊,好吧,我听你的话!真心诚意的,索尼雅,真心诚意的……” 可是他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几次在身上划十字,索尼雅拿了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绿呢头巾——大概就是马尔美拉陀夫那时提起过的那块“全家合用的”头巾。这个念头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海里闪过。但是他没有问。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并且不知怎的心慌意乱。这是他所害怕的。听到索尼雅要跟他一起走,他不觉猛吃一惊。 “你怎么啦!你上哪儿去啊?你别去,你别去!我独个儿去!”他叫道,又胆怯又恼怒,几乎愤恨地往门外走了。“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他嘟嘟嚷嚷说,一边往外走了。 索尼雅在屋子当中站住了。他甚至没有跟她告别,他已经把她忘了;他心里涌现出一个挖苦的和表示反对的疑问。 “真是这样吗?这一切真是这样吗?”他一边下楼,一边又在寻思。“难道不能再等一等,重新考虑一下……不去?” 但是他仍然走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不必再向自己提问题了。走到街上时,他想起来了,他没有跟索尼雅告别。她站在屋子当中,披着绿头巾,被他的一声吆喝给吓住了,动也不敢动一下,于是他停留了一会儿。在这一刹那间,有个念头仿佛等着机会要使他猛吃一惊似的,忽然使他开了窍。 “纲才我为什么来找她?抱着什么目的?我对她说,有事;可是有什么事呢?根本没有事!我说,我要去;这是为什么,难道非去不可!我爱她,还是怎的?没有,没有吧?刚才我像赶一条狗似的把她撵走。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啊!我堕落到多么卑鄙的地步啊!不,——我曾经需要她的眼泪,我曾经需要看她那恐惧的神情,看她怎样伤心和痛苦!甚至需要找借口拖延时间,瞧瞧她!我竟敢这样信赖自己,这样自命不凡,我是个卑鄙的东西,没有价值的人;我是个坏蛋,坏蛋!” 他沿着河岸走去,他不用走很多路了。可是走到桥堍,他站住了,忽然拐弯走上桥,朝干草市场走去。 他贪婪地向左右观看,神情紧张地细瞧着每个东西,但他的注意力怎样也不能集中在一个东西上;一切东西都悄悄地溜过了。“再过一星期,再过一个月,我将会坐在囚车里驶过这座桥,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会怎样看这条河呢?最好记住它。”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是一块招牌,那时我会怎样念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着:‘合伙公司’字样,唔,记住这个a,字母a,一个月后,再看它,看这个字母a:那时我会怎样看呢?那时我会有什么感想,有什么想法呢……?天哪,我现在这些……忧虑,大概是微不足道的!当然,就某一点来说……这一切大概也很有趣……(嘿“— 嘿—嘿!我在想什么啊?)我变成一个小孩了,我在向自己卖弄;我为什么要使自己感到害臊?呸!人多么拥挤啊;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人,他推了我一下:嗯,他可知道,他推了什么人?一个乡下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在求乞;她认为我比她幸福,这倒很有趣。给她几个钱来寻一下开心。咦,袋里还剩五个戈比哪,这是哪来的?给你,给你……拿去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一个女乞丐带哭地说。 他向干草市场走去。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碰见人,但却向人更多的地方走去。只要周围没有人,他什么都肯牺牲;但是他自己觉得,周围总是有人。有个醉汉在人丛里大出其丑:他一心想跳舞,但总是摔倒。人们都围着他看热闹。拉斯柯尔尼科夫挤进人丛里去了,对那个醉汉看了一会儿,忽然短促而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后,他已经把他忘了,甚至看不见他了,虽然眼睛还看着他。末了,他走开了,甚至不记得他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一走到市场中心,内心忽然冲动起来,一种感情一下子攫住了他,把他整个儿——他的身心——都攫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索尼雅的话:“到十字街头去,向人们跪下磕头,吻土地,因为你对它们也犯了罪,大声地告诉所有的人:‘我是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觉浑身哆嗦起来。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在最后几小时里;他心里这么强烈地感觉到束手无策的苦闷和惊慌不安,所以他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涌现出那纯洁的、从未有过的和丰满的感情的机会。这种感情像疾病发作一样,在他心里骤然涌现出来:像一星火花在心灵里燃烧起来,突然像火一样燃遍了全身。他一下子浑身瘫软了,泪如泉涌。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 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了这片肮脏的土地。他站了起来,又跪下磕头。 “唷,他喝醉了!”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说。 一阵笑声哄然而起。 “朋友们,他要上耶路撒冷去了,在跟孩子们和祖国告别,向全世界磕头,吻着京都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一个喝醉的小市民加了一句。 “还是个年轻人哩!”第三个插嘴说。 “一个高尚的人哪!”有个人用严肃的声调说。 “如今不知道他们谁个是高尚的,谁个不是。” 这些叫喊声和对话使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敢叫喊“我是凶手”,可是这句话也许要从他嘴里跳出来,但及时缩住了。他沉着地忍住了这些叫喊,不朝四下看一眼,径直地穿过胡同向警察局走去。路上有个幻影在他眼前晃了晃,但他丝毫不觉得惊奇;他已经预感到这是不可避免的。当他走到干草市场的时候,他又跪下磕头,头向左边扭过去,看见了索尼雅站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她躲在广场上一排木棚后面,不让他看见,——这样看来,在这悲痛的路途中她一直伴随着他!这当儿,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下子就觉出并明白了,索尼雅现在永远跟他在一起了,甚至要跟着他到天涯海角,不管命运叫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痛苦极了……但是他已经来到了决定命运的地方…… 他毅然决然走进院子里去了。得走到三楼。“到三楼还有些时间呢,”他心里想。他总是觉得,离开决定命运的时刻还远呢,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好好地考虑一下。 在那螺旋形的楼梯上又是垃圾和果壳狼藉,又是各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又是那些厨房,从里面飘出来一阵阵烟气和臭味。自从那天以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上这儿来过。他的两腿麻木了,发软了,但他继续上楼。他停留了一会儿,歇口气,整了整衣服,弄得像个人的样子走进去。“为什么,去干什么?”他忽然想,要想弄清楚自己行动的意义。“这一杯反正要喝,还不是一样么?越叫人恶心越好。”这一刹那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火药中尉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形象。“难道真的去找他吗?不能去找别人吗?不能找尼柯奇姆·福米奇吗?立刻回去,到家里去找分局长?至少可以私下进行……不,不!去找火药中尉,去找火药中尉!要喝,那就一口气喝下去……” 他浑身发冷,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这会儿办公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有个看门人站着,还有一个老百姓。警卫没有从间壁后面探出头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也许还可以不讲,”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这儿有个穿着普通的常礼服的录事站在一张写字台旁边摆出要写什么东西的架势;还有一个录事坐在角落里。扎苗托夫不在。尼柯奇姆·福米奇当然也不在。 “没有人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问站在写字台旁的那个人。 “您要找谁?” “啊一啊一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俄罗斯精神……这在童话里怎么说,我忘了!您——您好!”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哆嗦起来。火药中尉站在他面前;他突然从第三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这是命运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想,“他为什么在这儿?” “您来看我们啦?有什么事吗?”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扬声说。(他显然非常高兴,他的精神甚至有点儿兴奋。)“如果有事情,那您来得早了些。我是碰巧在这儿……不过我可以帮忙。我向您说实话……您姓什么?姓什么?对不起……” “拉斯柯尔尼科夫。” “啊,对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难道您以为我忘了!请您别把我看作这样的人……叫罗季昂,罗……罗……罗季昂内奇,对吗?” “罗季昂·罗曼内奇。” “对,对一对!罗季昂·罗曼内奇,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您哪。我甚至打听过您许多次。我对您说老实话,当时我们这样接待您,自从那天以后,我心里确实很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个年轻的作家,甚至还是个学者……可以说,是在开始阶段……唉,天哪!哪一个文人或学者不在开头做出异想天开的行动!我和我的妻子——我们俩都尊重文学,我的妻子简直热爱……热爱文学和艺术!要是这个人是高尚的,那么其他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性和天才获得!比方说,帽子,帽子算得了什么?帽子是和薄饼一样的东西,我可以在齐默尔曼买到;可帽子所保护的东西和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买不到!……说真的,我甚至想来找您解释,我想,也许,您……可我还没有问:您真有什么事吗?听说,您的亲人来了?”“是的,我的妈妈和妹妹来了。”“我甚至荣幸地见到了令妹,她是个很有教养的漂亮女子。我承认,当时我们对您不够冷静,我很懊悔!意想不到的事嘛!因为您晕倒了,我当时就用某种眼光来看您,——后来事情彻底弄清楚了!极端残暴而又狂热!我了解您的愤慨。因为亲人来了,您也许要搬家吧?” “不,我不过是……我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会在这儿找到扎苗托夫的。” “啊,对了!你们是好朋友;我听说过。哦,扎苗托夫不在我们这儿了,——您碰不到他了。是的,亚历山大·格里戈里那维奇离开这儿了!昨天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调职了……他调职的时候,甚至跟每个人都吵一架……简直粗暴无礼……他只是个轻浮的家伙;他本来还有希望;您看,他们,我们这些优秀的青年怪不怪!他要去参加什么考试,但只是空谈,说大话,考试的事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比方说,您或者那位拉祖米兴先生,您的朋友,那就不同啦!您进行学术研究,失败不会使您气馁!在您看来,人生的一切美,可以说──nihi1est,您是个禁欲主义者、僧侣、隐士!……对于您,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笔和学术研究──这是您的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稍微……您读过利文斯敦的游记吗?” “没有。” “可我读过。不过,现在有很多虚无主义者;这是可以理解的;请问,这是什么时代啊?可是我跟您……您当然不是虚无主义者!您坦率地、坦率地回答吧!” “不—不是……” “不,听我说,您坦率地对我说,您别害臊,就像对您自己说话一样!公事是另一回事,公事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要说:友谊,不,您猜错了!不是友谊,而是国民和人的感情,人道和对上帝之爱的感情。在执行职务的时候,我能够做个官员,但我应当永远感到自己是个国民,是一个人,并且应当意识到……您刚才提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玻璃杯香槟或顿河葡萄酒后,就学法国人的习气,闹出了一出丑剧,——您的好朋友扎苗托夫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可我,也许,可以说,由于忠诚和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身份、官衔和地位!我有妻室和子女。我履行着国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个什么人呢?我把您当作一个受过熏陶的高尚人士。还有这些接生婆也多得不得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表示疑问地扬起了眉毛。显然,刚才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所说的话在他听起来多半是一连串没意义的声音。但有些话他还是能理解的;他探询地打量着他,不知道他怎样收场。 “我谈到这些剪短头发的女子,”爱唠叨的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继续往下说,“我管她们叫接生婆,我认为这个绰号是十分恰当的。嗨!嗨!她们进医学院,学解剖学。请问,我害起病来,去请一个年轻的女子治病吗,嗨!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的这些俏皮话感到十分满意。“假定说,这是对教育的过分渴望;那么得到知识就够了。何必滥用呢!为什么像坏蛋扎苗托夫那样,侮辱高尚人士呢?请问,他为什么侮辱我?这种自杀案又发生了多少件啊,——您简直不能想象。有个人花完了仅有的一些钱,就自杀了。女孩子啊,男孩子啊,老年人啊……今天早晨据报告,有一位先生刚到这儿不久。尼尔·巴甫雷奇,尼尔·巴甫雷奇!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据报告,不多久,他在彼得堡区用手枪自杀了。”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另一个房间里有个人声音嗄哑地、冷淡地回答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怔。“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用手枪自杀了!”他喊叫道。“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吗?”“对……我认识……他到这儿还不多久……”“嗯,是啊,他到这儿来还不多久,他丧了妻,是个行为不检的人,突然用手枪自杀,干出这样丢脸的事,简直不能想象……在他的笔记本里写了几句遗言,说他自杀时神志清爽,请别以为是什么人逼死他的。据说,这个人很有钱,您怎么知道他?” “我……跟他相识……舍妹在他家里当过家庭教师……”“噢—噢—噢……那么您可以对我们谈谈他的情况。您也想不到吧?”“昨天我见过他……他……喝了酒……可我什么也不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身上,把他压住了。“您的脸好像又失色了。我们这个地方很窒闷……”“是啊,我该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嚷囔说,“对不起,我打扰了……”“啊,哪里的话,请常常来!很欢迎,我很高兴这样说……”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我只想……去找扎苗托夫……”“我明白,我明白,很欢迎。”“我……很高兴……再见……”拉斯柯尔尼科夫微露笑意说。他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他头晕目眩。连他自己是不是站着也觉不出。 他下楼去了,右手扶着墙。他觉得,有个看门人手里拿着一本簿子,迎面上楼来往办公室去,把他撞了一下;在底层的一个地方有条狗在狂吠,有个女人把一根擀面杖向那条狗扔过去,一边惊叫起来。他走到楼下,就向院子走去。索尼雅站在院子里,离入口处不远,她脸色煞白,呆愣愣的,十分羞怯地望着他。他在她面前站定了。她脸上流露出痛苦、惊讶和失望的神色。她双手一拍。在他的嘴角上浮现出非常难看的、惊惶失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冷笑了一下,就转身上楼,又到办公室去了。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坐着在公文堆里翻寻。他面前站着刚才上楼的时候撞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个看门人。“啊一啊一啊?您又来啦!忘记了什么吗……?您怎么啦?”拉斯柯尔尼科夫嘴唇发白,目光呆滞,悄悄地向他走去,走到了桌子跟前,一只手撑在桌上,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只听到一阵不连贯的声音。 “您不舒服吧,有椅子哪!这里坐,坐吧!拿水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椅子上坐下了,但目不转睛地看住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那流露出不愉快的和惊讶的神色的脸,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等待着。水端来了。 “是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开腔了。“喝水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推开了端来的水,轻轻地、从容不迫地,可是口齿清楚地说: “是我当时用斧头砍死了那个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子丽扎韦塔,抢了东西。”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惊讶得目瞪口呆。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拢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述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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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六(斯维德里加依洛夫)
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房子,气喘吁吁,两鬓被汗湿了。他慌慌忙忙跑上楼去,一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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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倾诉)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索尼雅对抗卢仁的一个积极而勇敢的辩护人,尽管他自己心里是那么恐惧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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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七,八(告别)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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