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摘录（一）

田野经验也会赐我贬抑他人的全副技巧。每每思及此，我的脑海便涌起一个回忆。场合时一个即便以寻常标准来看都十分乏味的会议，我与数位优秀同行礼貌聊天（包括两位阴郁的澳洲民族志学者）。似乎经过预谋，同行一一告退，只留下我面对两位澳洲“恐怖分子”。经过几分钟死寂，我试图打破冷场，提议一起喝杯酒。其中一位女学者马上一脸苦相，嘴角痉挛，厌恶大喊：“不要！我在丛林里喝够了。”田野工作的最大好处便是让你俯拾可得这类渺小凡人无缘使用的句子。P5

或许就是这些奇怪句子，赋予本质乏味的人类学部门珍贵的怪诡气息。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类学者的公众形象实在侥幸。众所周知，社会学者缺乏幽默感，是左翼狂想与陈腐之言的大买办。但是人类学者曾追随印度教圣者，看过奇特的神袛与污秽仪式，大胆深入人迹未达之处，他们全身散发一股崇高气息于神圣的不切题，他们本身就是英国怪诞教诲的圣者。我岂能轻易拒绝成为其中一员。P5

此刻我对面坐着一位德国农业专家，前往北方履行后半段任期。据言，他负责推广外销棉花种植。棉花外销是国家专卖，用来赚取喀国的外汇，中央政府十分鼓励农民种植。这位农业专家的推广计划成功么？疯狂成功！事实上，农人花了大多时间种植棉花，怠忽粮食作物生产，不仅粮食价格飙涨，还造成饥荒，全靠教会的救援计划才使百姓免于饿死。 ……不过，谈到解决危机，这些专家也没啥成就。他们每解决一个问题，便制造两个。我常觉得那些自称握有真理的人应当为扰乱他人生活而良心不安。至于人类学家，不过是毫无害处的书呆子，这个行业的伦理之一便是尽量不直接干预观察对象。P23

你很难想象早年的女性田野工作者可以自由行走“野蛮人”中，不必担心受侵犯，只因为她不在可性交对象的图谱里。现在情况改变，单身女性田野工作者似乎有必要与田野对象发生性关系，以迎合“被接纳”的新观念。田野调查结束，却未与田野对象发生关系，会让同僚诧异甚至谴责，宝贵的研究机会白白浪费了。P159

让数学家颇感困扰的矛盾之一是爱因斯坦的时光旅行者。他以极高速航行宇宙数个月，回到地球，却发现已过了十年了。人类旅行者正好相反。他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待了不可思议之久，思索宇宙之谜，快速老化。当他回到家乡，却过了仅仅数月。他种下的橡实并未长成大树；时间太短，嫩芽还来不及探头。他的小孩并未变成大人；唯有最亲近的朋友，才注意到他曾离开过一段时间。世界少了他依然正常运转，这是在太侮辱了。当人类学旅行者远行异乡，寻找印证他的基本假设，旁人的生活却不受干扰、甜蜜进行。他的朋友继续搜罗成套的法国炖锅。草坪下的刺玫瑰依旧长得很好。P187

返乡数周后，我打电话给那个当初鼓动我投入田野工作的朋友。
“啊，你回来了。”
“是的。”
“乏味吧？”
“是的。”
“你有没有病得要死呢？”
“有。”
“你带回来的笔记是否充满不知所云的东西，而且忘了问许多重要问题？”
“是的。”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虚弱发笑。但是六个月后，我回到多瓦悠兰。P190

生命充满“当时当刻”看来完全合理的事 ，许多事情事后观之，根本诡异不可解，但形势逻辑纯粹因时因地而异。P225

颇让人类学家沮丧的发现之一是“几乎所有族群都讨厌、畏惧、鄙夷邻近的族群”。P260

因为一个族群如果失去认同，最令人类学家扼腕的是世界失去了某一种特殊“世界观”。世界观是一个民族数千年互动与思考的产物。因此，一个民族的消失也代表人类可能性的萎缩。对人类学家而言，一个民族的人数多寡无关乎它的重要性。P267

疾病最能划破用来隔绝保护自尊的种种虚饰。P313

人类学另一铁律是当你研究的异文化看起来越来越正常，就是你该打包回家的时候了。P335

结束旅行总会带来哀伤与时光飞逝感。 你因自己毫发无伤重返一个安全、可预期、黑色毛毛虫瘟疫不会推翻宇宙时间表的世界而如释重负。 诸此种种， 都让你以全新眼光审视自己， 或许如此， 人类学到头来终究是个自私的学科。P340

或许，我应该只字不提割礼并未举行（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聚焦于我做了些什么。我该写个漂亮大纲论述我与多瓦悠辽者的研究，让人觉得这本来就是我前往多瓦悠兰的目的。奖助委员会的人常认为世界是循研究者设定的直线乖乖运作。民族志学者是全知博学、应付裕如、效率卓著的调查机器。人类学家却都知道研究计划根本是虚构小说，追根究底，不过是开口要求：“我认为这个很有趣。能否赏些钱让我去看看？”P3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