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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非洲,狂野的非洲。它是炼狱,也是摄影师的天堂。它是狩猎者的瓦尔哈拉 ⑤,也是遁世者的乌托邦。它是你心中的愿望,禁得起所有的诠释。它是死亡世界最后的一丝残余,也是闪亮生命的摇篮。但对于很多人,也包括我,它只是个“家”。它有各种各样的性格——除了沉闷。 我一直是个快活的乡下人,直到我在伦敦生活一年之后,才明白需要用脑的生活多么无聊。无聊,就像钩虫,是挑地方的疾病。 即便在有航道的地区,即便有仪器的帮助和无线电的指引,夜航依旧是种孤独的工作。但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没有冰冷的耳机陪伴,也不知道前方是否会出现灯光、生命迹象或标志清晰的机场,这就不仅仅是孤独了。有时那种感觉如此不真实,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不理性的想象。山丘、树林、岩石,还有平原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而这黑暗无穷无尽。地球不再是你生活的星球,而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只不过星星会发光。飞机就是你的星球,而你是上面唯一的居民。 开始这样的飞行前,正是对这种孤独的预料比身体可能遭遇的危险更令我忧虑,也让我怀疑这份工作究竟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差事。而结论永远是:不管孤独与否,它都让你免遭无聊的荼毒。 如果你独自飞行,它也取决于你自己。不仅仅是你控制航向或保持高度的能力,也取决于那些当你悬浮于地面与寂静天空中时,会出现在你脑海的东西。有一些会变得根深蒂固,在飞行成为回忆之后依旧跟随着你。但如果你的航道是在非洲的任何一片天空,那些回忆本身也会同样深刻。 当穿越黑暗的飞行结束之时,有种已成定局的决然感。那些在数小时远离尘世的轰鸣声中与你切肤相伴的一切,戛然而止。 在缓步蹒跚而行的人类与扎根的树木们无限的耐心面前,飞翔的梦想突然消失。自由再次弃你而去,片刻之前你曾拥有的双翼不亚于猎鹰,甚至比鹰翼更为迅捷,如今它们再一次还原为铁与木,呆滞而沉重。 无论你住在哪里,你都仿佛必须获得来自别处的消息,来自更繁华的某地。所以这个人,躺在维多利亚湖边的沼泽地里行将就木,却并不关心来生,而更关心此世新近发生的事情。正是这点让死亡如此艰难:尚有疑惑未解。 这些情况,再加上没有无线电,也没有监测所有进出港飞机的系统,所以飞行员要么培养出最高水平的直觉,要么对人生怀抱宿命主义。那时我在非洲认识的飞行员大都成功做到了两者。 我继续向北飞行,感到睡意越来越浓,但并非因为疲惫。在这样空旷的大地上持续飞行数小时后感到的孤独,主要是因为地平线上看不到烟雾。白天盘旋上升的炊烟就像是黑夜中的光,它可能出现在你航线的左舷或右舷,它或许只是马塞人的营火,生火的人对你的存在一无所知,就如同他对明天的忧愁一无所知。但它终究是一个航标,代表着人迹的存在,就像沙漠中的一个脚印或一根火柴。但是,如果没有烟雾标示出炉灶或营地的存在,起码还有别的生命迹象,尽管不是人类,但也弥足珍贵。在我目力所及的各个方向,有成百个地方会突然扬起一阵细小灰尘,滚过平原,然后再次消失。从高空看去,它们就像无数精灵,一个个从被施了魔法的瓶子里逃脱,打算乘风而去,继续完成它们蓄谋已久的邪恶计划,又或者是一项善举。但当飞扬的尘土散去,我能看见一小群动物在朝各个方向奔跑,它们四处张望就是不知道抬头,努力想要逃避飞机的轰鸣。在马加迪与纳鲁克之间,我看见一团黄色的云雾就在飞机正前下方形成,这团云紧贴着地面,当我接近的时候变成了一阵摇曳的巨浪,所经之处,天空与地面草木消失无踪。 世间有许多种静默,每一种都有不同意味。有一种寂静随林间的清晨一同降临,它有别于一座安睡的城市的寂静。有暴风雨前的静默以及暴风雨后的静默,这两者也不尽相同。有虚无之静默,惊惧之静默,疑惑之静默。有一种静默可以从没有生命的物体中散发出来,比如说从一把刚被使用过的椅子,或者从一架琴键蒙尘的钢琴,甚至从任何一件曾满足人们需求的物品之中,不管是为取乐还是为工作。这样的静默会说活。它的噪音或许忧郁,却也并非总是如此,因为椅子可能是一个欢笑的孩子留下的,钢琴的最后几个音符曾经喧闹而欢快。无关氛围与场合,事物的本质将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延伸。它是一阵无声的回响。 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朋友们正纷纷脱离他的轨道如同蜂群离开枯蒌的花朵,他的世界变得孤独而空旷。 非洲有火车,有几条路,还有像内罗毕这样的城镇,有学校、明亮灯光和电报。有自称探索过非洲的人,他们写下关于非洲的书。但我知道真相。我自己知道,这片土地还未被发现,它依旧是未知。它只是刚出现在别人梦想中而已。 像往常一样,我的门开着。它和关着没什么两样:除了夜色什么都看不见。很长时间里,都听不到任何声响。突然,我听见了声音,知道那是有人正赤足向我走来。但这脚步声非常磊落,没有任何杂音。这是熟悉黑暗的人才会有的坦然,它正穿越我宫殿的丛林卫队。我没有停笔,也没有抬头。只是等待着一句问候,它传了过来。“是我。”声音很柔和。那低沉的音色听来异常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它恭敬、温暖,还带着些羞涩。这个斯瓦希里词汇的意思是:“我在这里。”它的回声还附带着另一层意思:“欢迎我吗?” 我不需要考虑。只是将笔放在写了一半的信纸上,抬起头来。不知为何,这两个字总是被信赖。“是我。”说过的人都知道,它们会灼伤撒谎者的嘴唇,让小偷的舌头化为灰烬。 这是一句温和的问话,传达着尊重。 答案随之而来。 “当你飞行的时候,”年轻人说,“你会感觉到满足,就像拥有了整个非洲。你觉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属于你:所有的碎片都合而为一,全部归你所有。并不是你想要,而因你独自身处机舱,没有人能与你分享。它存在着,属于你。它让你感觉自己比真实的那个自己更强大,已接近你感觉自己可能会达成的事,但你从没提起胆量认真细想。” 望远镜悬在带子上,我俯身探出包厢,手指紧抓住木栏杆。我无法呼喊,也无法思考。我知道这只是一场赛马。我知道,不管谁输谁赢,明天都会和昨天一样。我知道,不管谁输谁赢,地球会一样旋转——但这一切显得如此难以置信。我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元神出窍了。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一切,但什么都无法辨识。让我重新回复神智的,不是任何声响,而是观众席中突然的寂静。一瞬有多长?来得及让这一切发生吗? 我亲见它发生——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就像相机清晰地看着一切发生。我浑身冰冷,好像血液凝结。尽管全身偎硬,我却还能思索。我看见聪儿又踉跄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来,我看着它从一道影子幻化为一簇微笑然而迅疾的火苗,将我的疑虑一扫而光。我看到它对莱克的威胁不屑一顾,并将欢呼堵在了它的支持者的喉间。我看着它用肿胀的腿飞速掠过最后八分之一英里,稳健地领先着,用马蹄喂了莱克满嘴的灰尘。 接着,我听见人群又找回了他们的声音,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赞叹声中,它冲过了终点线。于是比赛结束了。一切复归平静,像是有人关上了巴别塔的大门。 当这个伟大飞行员的时代和伟大船长的时代一样终结之后,飞行员们一个个都被列队前进的发明天才,还有钢铁齿轮、黄铜圆盘、细丝电线们挤到了边上。这些东西镶嵌在白色的面板上,虽然呆傻,却能说明什么。有一天,我想人们会发现所有的飞行知识都只要依赖一块仪表盘,而不是飞行的信念。有一天,群星会熟悉得像通往人们家门口的地标建筑、弯道和路边的山丘。有一天,飞行时代将会来临。但到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忘记了该如何飞行,他们只是机器上的乘客,而经过严格训练的机器操纵员则对贴着标签的按钮倒背如流。在他们的脑子里,天空、风向和天气变化的知识就像虚构事物般微不足道。当人们再次回忆起双桅帆船的年代,会怀疑“双桅”是不是“古代海洋”或者“古代天空”的意思。 至于魅力,我想丹尼斯自创了这个词汇,只是意义稍有不同:时至今日依旧如此。那是一种智慧与力量并存的魅力,融合了迅捷的直觉和伏尔泰式的幽默。他会朝世界末日抛媚眼,我想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很久,四周一片喧哗,当终于再次回复平静的时候,布里克斯放下了枪——如今这枪在我眼里,要是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来,一定和鸡毛掸子一样有用。 谁会相信算命的人?我想,是小姑娘和老妇人。我两者都不是。 “照单全收。”我说,“为什么不呢?” 她走了,穿拖鞋的脚步声被黑暗中的走廊吞噬。但是那刻意而脆弱的微笑依旧悬在我眼前:孤立无援,几乎触手可及。它在房间里漂浮,就像孩子们在马戏团赢来的彩色廉价饰品,它们曾被视若珍宝,直到破碎。我感觉,如果你伸手触碰这个妓院老板的微笑,它将支离破碎,落在地板上。 我看不出她的脸被新的希望之光点亮,或者相比昨夜,她的双眼中闪现着更为振奋的光芒。她沉默寡言、不修边幅,正像一个典型的被遗弃的女人。但她煮了一壶茶,又以愤怒的姿态挥开桌上千年不散的蟑螂。当我们喝完茶,走出院子,走向依旧漆黑的街道,这个妓院老板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烛泪不停滴到她手上。这是我们在众神的花园里见到的,唯一的光亮。 所有的国家都声称拥有非洲,但没有人能够完整地拥有它。将来它会被征服,不是屈服于纳粹或法西斯,而是臣服于能和它比肩的坚贞,臣服于懂得它并能分辨财富与成就的睿智。非洲与其说是原始大陆,不如说是储藏基础和根本价值观的宝库。与其说它是蛮荒之地,不如说它是我们不熟悉的召唤。不管它用多么醒目的野蛮装点自己,那依然不是它的本质。 在五千英尺高度,仍是一片昏暗,七千英尺、八千英尺,依然如此。我开始觉得天色本该这样,但“豹蛾”这名字货真价实,它伸出利爪顺风暴的脊梁往上爬,到一万英尺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顶点。它找到的这片天空如此湛蓝宁静,好像扑闪翅膀就能将它击成碎片。我们在白色的云堆上滑行,就像奔驰在雪地里的雪橇。光线亮得让人目眩,就像夏天照射在北极的光芒,事实上那也是北极的重要组成部分。我转身来看布里克斯,但他已经带着孩童般的信念沉沉睡去,坚信这样明亮的世界中不可能有任何灾难。 如同一开始那样,我可以追问:“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我也可以回答:“为着顺应天赋。”一个水手生性就该远航,一个飞行员生性要去飞翔。我想这就是我飞越两万五千英里的原因。我能预料到的是,只要我有架飞机,只要天空还在,我就会继续飞下去。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非凡之处。我掌握了一项技能,曾费尽艰辛才得以掌握它。我的双手学会了驾驭飞机的技能,这技能凭借的是熟能生巧。现在它们巳游刃有余,就像鞋匠的手指操纵锥子。只有“操控”才能为人类的劳动带来尊严。当你的身体体验到你赖以谋生的工具带来的孤独感,你就会明白其他的事物:那些试验、无关紧要的职位、你曾紧抓不放的虚荣,对你来说都是虚妄。 引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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