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页 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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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集中营囚禁期间很少发生自杀,我提出了几点解释: 首先,自杀是人类的行为,而不是牲畜的行为。它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是非本能的、非自然的选择。而在集中营里很少有选择的机会:人们就像被奴役的牲畜一样生活,只能任人宰割,但不会杀死自己。 其次,正像那句老话:“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集中营里的一天是忙碌的:人们必须考虑怎样填饱肚子,怎么样逃脱疲倦和寒冷,避免毒打。正是时刻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让人们没时间聚精会神地考虑自杀的想法。斯维沃在小说《齐诺的自白》中,无情地描写他父亲巨大的痛苦,道出了事实真相,“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他忙得没有时间考虑死亡,整个机体都在奋力呼吸。” 第三,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杀是由未被惩罚而减轻的罪恶感所衍生的行为;那么,当集中营的严酷生活被视为一种惩罚,罪恶感(如有惩罚,必有罪恶)已隐藏在潜意识之中,而在解放后,这种罪恶感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换句话说,并不需要因为某种罪行(真实的或虚幻的)而通过自杀来惩罚自我——罪恶感所带来的每天的痛苦就是对一个人的惩罚。 更为现实的是因缺乏人类的团结精神而自责,或受到他人的指责。很少有幸存者因为蓄意破坏、抢夺或者殴打同伴而感到罪恶感。那些做了这些恶事的人将这份记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去回忆。然而,相对的是,几乎每个人都因为忽视了对他人的帮助而感到自责。在集中营的生活里,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更脆弱的同伴,也许不够机灵,太老或太年轻,用他苦苦的哀求,活着无声胜有声的恳求,让你心烦意乱。那些请求——请求帮助,请求安慰,甚至只请求一双倾听的耳朵——是永远而广泛的,但很少得到满足。缺乏实践、空间、隐私、耐心和力量,而最常见的,是被请求的那个人发现自身需求也亟待满足。 埃拉•林根斯•雷娜在《恐惧的囚徒》一书中将这一原则阐述得如此清楚明白(尽管这位女医生如此表述,但事实仍证明她勇敢而慷慨,拯救了许多生命):“我怎么能在奥斯维辛活下来,我的原则是:第一考虑我,第二考虑我,第三考虑我,然后什么也不想,然后再考虑我,最后才是其他人。” 你会不会感到惭愧?因为自己代替他人而活下来?特别是,死去的哪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具有活下去的意义?你无法阻止这种感觉:你自省其身,搜寻你的记忆,希望找出其中所有原因。而你并没有掩饰或伪装你的记忆。不,你发现没有明显的罪过,你没有篡夺任何人的位置,你没有打过人(但你是否曾有力量这样做呢?)你没有接受职位(但没有人向你提供……),你没有偷任何人的面包;尽管如此,你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这不仅是一种假想,更是猜疑的阴影:每个人都是他兄弟的该隐,我们每个人(但我这次说的“我们”要广泛得多,事实上,普遍性的意义)都是篡夺了邻居的房屋,并取而代之。这是一种假想,但它噬咬着我们:它像蛀虫一样深深地隐藏在我们心灵之中,尽管从表面无法看见,但能感觉到它的噬咬和锉磨。 我从集中营回到家之后,一位年长的朋友来看望我,他告诉我,我的幸存不失偶然,不是运气的积累,而是深的佑护。这样的观点对于我而言是颇为可怕的。就像碰触一根裸露的神经,它让我痛苦,并唤起我之前所说的怀疑: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言之,杀死了另一个人,集中营的“被拯救者”们并非最优秀的人,那些注定去行善之人,那些传达神的信息的人,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更合适的说法是,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集中营里没有一定的规律,人类的行为也同样没有),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最糟的人幸存下来,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 钱恩(Chaim)死了,来自克拉科夫的一个制表匠,一个虔诚的犹太人,不顾语言的困难,尝试理解和被理解,并向我,一个外国人,解释在至关重要的被俘虏的第一天如何幸存的重要法则;萨博(Szabo)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匈牙利农民,几乎有两米高,几乎是所有人中最饥饿的,只要他有一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比他更弱小的同伴工作;而罗伯特(Robert),巴黎大学的一名教授,向周围播撒勇气和信任,能说五种语言,因凭借他那惊人的记忆力记录下每件事情而筋疲力尽,要是他还活着,一定能回答那些我不止带怎么去回答的问题;巴鲁克(Baruch)死了,来自窝那(Livorno)的一名港口工人,死于进入集中营的第一天,因为他用拳头去回答他所挨到的第一击,三个“卡波”联手杀害了他。这些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人,死亡并不能侮辱他们的勇气,但他们却因勇气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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