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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琐记 陈丹青 美术馆所收藏的多少可以说就是时间,以及时间的意义。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使美术馆事业更强大、更完善,并以更强 、更完善的力量有效操纵美术馆,乃至操纵文化那些倔强耿介的地景艺术家,包括其他种种行为艺术家像不像资本主义朝廷的山林隐士或江洋大盗?不论他们的内心和行为最终能否证实他们有无招安之想,作为异端(相对而言),他们依然从外部反衬并肯定了美术馆难以动摇的存在。 作品只要一进画廊就显得神色不专、表情陌生,同作者,甚至同它自己疏离了。它们不再是你在画室里涂来改去牵肠挂肚的玩意儿:那是画廊的东西,而画廊又用精美、郑重、讨人喜欢的方式,为它安排了下一段生命,从此同艺术家两不相干。一旦有了画廊,艺术家和他的作品就此被生生掰扯开来,他的梦境(原就是他的现实)和现实(也就是他的梦境)也被掰扯开来:从此艺术家必须醒着做梦。 怎样的梦?怎样的现实? 艺术是无对象的。在理论上,艺术属于(因此不属于)任何人。可在画廊,作品虽然是公开的(谁都能看),但又仿佛被锁住,或仅只是寄存在画廊的一个中介物:它旨在证明画廊(而不是它自己),并将对它的注意引向画廊深处被遮挡的办公室的某人,那人决定它的去向和命运。即便是暂时(拥有作品若卖不出去,这“暂时”可长达几十年),画廊也作为作品的家长,掌管它,并实实在在花钱养着它。 美术馆的情形正相反:藏画养活美术馆。美术馆的等级向来取决于馆藏艺术品的声名。而纽约艺术家的贵贱荣辱,则看他有没有画廊,又专属哪家画廊。所以同一幅画挂在画廊或美术馆墙上,“表情”、“脸色”会是不一样的(一如新娘的脸在娘家和夫家看上去判若两人)。只是作品自己不知,有以致之的是不同场合,有所敏感的是不同场合的看客。 美术馆的藏画全是大众情人:它们随时接住每位来者的目光,并报以忠顺的凝视,犹如梦境(在私人收藏家那儿,藏品更显得乖巧:我是你的,只属于你,也像在梦中那样);画廊的作品却瞪着焦距不详、意义不明的目光,你看定它,它却好似在闪避,或穿越你的注视,看向未知的处所——所有画廊的作品都是一副有待认领的表情。 美术馆的作品总是过去时的,画廊的作品则一再地呈示为现在时。 年轻人有恃无恐的大概就是年纪轻,有精力,我眼瞧他多少次画砸了,画不下去,转眼又重新绷起一块画布,更其躁急恣涂抹,脸上现出一副赌徒似的表情:非要赢,也知道又会输。 讯息不等于眼界,然而足够搅乱众人的心思。 这些都不在话下。回顾展,我以为对我们最珍贵的“再教育”,不在于这位艺术家做了什么,而是他的所作所为在历史中的意义和位置;也不在于呈示他如何画画,而在做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是怎样一个过程。那不是一个天才如何自我表现,而是如何自我完成;专题展的专题,也不仅是集中一个流派的作品,而是呈现这流派的源起和影响,它与其他流派的关系,尤其是,今天它仍在向我们掀动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在当初可能毫无端倪,唯在这流派消失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这问题才在新的文化景观中浮现。总之,逛美术馆,是观赏、开眼界,是人生的良辰美景;看回顾展,是思考、领悟,是我们常说的温故而知新。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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