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页 74實用主義與黑格爾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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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實用主義與黑格爾復興
奎因認為一旦消除了那兩個經驗主義的教條,將有兩個後 果:一是模糊了自然科學和思辯形上學的界限,二是轉向實用主 義(pragmatism) °某意義下,黑格爾的思想正為現代的「新實用 主義」(neo-pragmatism)提供了一些啟迪。雖然,黑格爾和奎因都 提倡整體主義,但他們的理論仍是南轅北轍的。最重要的分別在 於,黑格爾認為概念這整體系統之外別無其他東西,即在這意義下 所有經驗對象都「在」概念之內;而奎因則認為:「我們所謂知識 或信念的整體,從地理和歷史裡最偶然的事情到原子物理學甚至純 數學和邏輯最深刻的規律,是一個人工的織造物,它只是沿著邊緣 與經驗接觸。」(Quine, 1980: 42)簡單的觀察命題是處於知識系統 的最外圍,亦是與系統外的感知經驗的接觸點,而這些經驗命題與 系統外的感知經驗是否吻合,就是知識系統是否需要修改的判準,故此奎因的整體主義仍是以經驗為依歸,奎因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 經驗主義者。尤有甚者,由於奎因不接受分析綜合這區分,那麼即 使純數學和邏輯也不再是純粹分析性、演繹性的知識,毋須經驗檢 證。對奎因而言,所有知識歸根究柢都是經驗知識,並無根本上的 性質差異,只是與經驗的接觸在「距離」上有遠近之別。故此,哲 學亦不能只從事概念的分析,哲學的反省活動最終都要面對經驗的 法庭,知識論亦不再是一個分析性、規範性的學科,而是整個經驗 科學的一部分,由此亦導出奎因的「自然化知識論」(epistemology naturalized)的方向(Quine, 1969) 0
眾所周知,黑格爾是觀念論者,他不是不接受有思維和事物 或主客體之分。黑格爾十分清楚這個分野,可是他指出這個區分亦 是思維的產物,「事物」之所以為「事物」取決於概念的內容;在 這意義下,所有事物都是在「思維」之內。因此,沒有一些完全純 粹的經驗可作為檢證知識的基礎,而只有那個無外限的思維,即無 所不包的概念系統才可以是一個真正融貫的整體,才是一切意義和 真假的參考系統。表面上,這種思辯哲學的立場難以被以經驗主義 為主導的分析哲學所接受,但分析哲學近年的發展卻顯示黑格爾所 提倡的整體主義,或許能消解一些經驗主義長久以來不能解決的難 題。
戴維森指出奎因雖然消解了經驗主義的兩大教條,但這架構 仍然獨斷地假設了一個對立關係——即概念架構和經驗內容的二 兀論(dualism of conceptual scheme and empirica丨 content),戴維森 稱之為經驗主義的第三個教條(Davidson, 2〇01c: 189)。這個經驗 主義的二分法亦是源於康德的知識論,源於康德對「知性一感性」 或「主動性一接受性」的區分,認為人類知識是由這兩個元素的綜 合而成,缺一不可(KV, A 51/B乃)。故此,知識的問題不單關渉認知主體的概念範疇,亦要符合從外而來的感官與料;這個康德的 二分法後來亦成為了經驗主義的一個核心思想。現在,既然戴維森 稱這二元論為經驗主義的第三個教條,當然是要對它做出批評;不 過戴維森亦暗示,若經驗主義消除了這第三個,亦即最後一個獨斷 的教條,則它亦可能失去了經驗主義之所以為經驗主義的基本特質 (Davidson, 2001c: 189) °5
戴維森指出這二元論假設知識是由「內在」(endogenous)和 「外在」(exogenous)的源頭所組成’以為感知與料從外而來的刺 激,使我們內在的思想產生某些判斷或形成某些信念。戴維森指出 這樣的想法是不能解釋知識的基礎和有效性,因為它混淆了上文 提及有關「成因」和「理由」或「證立」(justification )的區分: 「成因」是有關經驗事件與經驗事件之間的因果關係*而「證立」 卻是有關信念和知識之所成立的「理由」。戴維森在〈真理和知識 的融貫性理論〉指出「除了信念以外*沒有其他東西可被視為接受 一個信念的理由」(Davidson, 2001a: 141 );這包括感知經驗,即使 一個有關感知經驗的信念的確是由相應的感官經驗所引起的,並與 該經驗事實有直接的因果關係,這也不代表相應的信念因而變得合 理,因為「對信念的因果解釋並不能顯示那信念如何或為何是合理 的(justified)」(Davidson, 2〇01a: 143)。戴維森認為要支持某一 信念,我們必須提供適當的理由,而因果解釋卻不屬於這範疇。既 然如此,我們不能假設有一個在知識信念之外的純粹經驗世界,並 以信念與之是否相符作為真假的判準,反而要視乎整個信念系統內 部是否融貫和互相支持。經驗主義以為「客觀」的經驗世界能檢證 「主觀」的思想知識系統,這種二元論不能解釋知識的基礎問題, 產生很多理論困難。奎因的整體主義雖然為經驗主義跨進了一大 步,但仍然停留在一個二元論的架構下,困在一個獨斷的教條中。
戴維森對於這個教條的批評,最終是要導出思想和世界之間 並沒有鴻溝,不須以外在的符應作為真假的判準,反而信念系統 本身就已包括了世界:「當我們放棄(概念)架構與(經驗)世 界的二元論,我們並不是放棄世界,反而是重新建立起我們與那 些悉識的事物之間的直接接觸。」(Davuison,2〇01c: I%)消除了 這個思想與世界的二元論,經驗主義不單要重新安頓所謂「客觀」 的經驗世界,就連我們所謂屬於認知主體的「主觀」思想也要重 新審視。戴維森認為經驗主義的二元論附帶著一個「主觀的神話」 (myth of the subjective),認為心靈只能透過一些主觀的、只屬於 某一獨特心靈的、為該心靈私有的感知或印象去認識一個外在世界 (Davidson,2001e)。消除經驗主義的第三個教條就是消除這種傳統 的主客對立。
戴維森所批評的「主觀的神話」可請與塞拉斯(Wilfrid Sellars)更早時候在1956年發表的《經驗主義與心靈哲學》一書 中所批評的「與料的神話」(myth of the given)互相呼應(Sellars, 1997)。塞拉斯所批評的亦是經驗主義對於感官經驗的假設,以為 有一些直接的、客觀的、純粹的感知與料,可作為經驗知識的基 礎;塞拉斯卻指出所有經驗觀察都假設概念和語言的使用,而概念 和語言的使用卻不能被化約為一些經驗事件,因為它是一些具規範 性的活動*而並非事實的描述。塞拉斯的要點是:「當我們把一個 片段或狀態判定為認知性的,我們並非為這個片段或狀態提供一個 經驗描述,我們是把它放在一個有關理由、有關證立和可以證立人 的說話的邏輯空間。」(Selhrs,1997: 7.6)這渉及我們如何以理由去支持或反對某一信念,而這個尋求理由和提供理由的活動須按照 一些具規範性的規則進行,與因果關係的解釋互不相干。如羅蒂所 言,「因果的故事」和「證立的故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Rorty, 1991: 148),可說是兩個不同的語言遊戲;因為證立的故事所關心 的是信念或其理由是否「正確」,必須假設有錯誤的可能性,而因 果的故事則有關事件作為自然界的現象之間物理關係,沒有對錯可 言,這亦即事實和規範的基本分別。塞拉斯認為認知作為一規範性 的活動是建基於社會習慣(social practice),依賴一個語言群體所 共同接受的規則,而有關規則的規範性亦不外是由該語言群體所賦 予,不能以自然界的現象作為解釋。
戴維森和塞拉斯對經驗主義的批判都進一步成全了奎因所提 倡的實用主義路線。奎因雖然摧毀了還原主義,卻沒有真正推翻基 礎主義;對於奎因而言,雖然個別經驗不能成為個別知識的穩固基 礎,但客觀經驗作為一整體仍是科學知識的絕對判準。故此羅蒂 指出奎因只推翻了理性主義式的基礎主義,而塞拉斯才真正摧毀 經驗主義式的基礎主義,建立一種更徹底的實用主義(R〇rty,1997: 5)。至於戴維森,他自己雖然不願意承認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但 正如羅蒂的分析,戴維森明顯有實用主義的傾向,而戴維森後來也 得承認這點(Davidson,2001a: 1M)。
表面上,這種實用主義的發展似乎跟黑格爾的哲學談不上什 麼關係;但若我們明白到它的基礎是對於思維與世界這二元論的批 評,則我們不難看到黑格爾可能的貢獻。其實,塞拉斯對於「與 料的神話」的批評不難令人想起黑格爾的討論,而塞拉斯自己M 表明他所做的是一種「黑格爾式的沉思」(Meditations Hegel仏tines) (Sellars, 1997: 45 然而,有關的討論到了 20世紀末,黑格爾的 影響就更加明顯,麥道衛(〗〇hn McDowell)在他的《心靈與世界》一書中,正式提出黑格爾的整體主義去嘗試更徹底地消解思 維與世界的二元對立(McDowell, I"4; cf* Sedgwick, 1 "7)。黎道 衛認為就算保持經驗主義的立場,也不等於要排除「概念的無限 性」(unboundedness of the conceptual)這個黑格爾的論旨。麥道衛 認為「概念的無限性」不單是黑格爾絕對觀念論的立場,就算維 根斯坦的後期哲學亦有這個見解(McDowell, I"4: 44; Wittgenstein, 2003b: 76 [§95])。因為他認為只有假設感知經驗本來已經在概念 的範圍之內才可解決知識基礎的問題;換言之,我們從沒有一些所 謂純粹的感知與料,然後被概念處理,反而一切最原始的經驗都 已經是概念的一部分。如此,麥道衛以黑格爾的概念整體主義嘗 試去超越康德以來的知識二元論立場:「要改正康德有關超越感官 (supersensible)的思想中未如人意之處*正確方法是接受黑格爾式 的圖象,即接受概念並無外限。」(McDowell, I"4: 83 )
麥道衛自己坦言他在黑格爾的思想中得到的啟發良多| 甚至希望他的《心靈與世界》可被視為《精神現象學》的導論 (McDowell, 1 "4: ix),在這點上麥道衛跟他在匹兹堡(Pittsburgh) 大學的同僚布藍登(Robert Brandom)可謂不約而同,因為布藍登 亦把他的《清晰闡釋》視為《精神現象學》的導論,當中亦充滿 黑格爾思想的影子(Brandom,1994),這個發展可謂一種黑格爾式 的新實用主義。所謂新實用主義跟傳統的美國實用主義,如詹姆 士(William James)和杜威(John Dewey)等人的學說有明顯的差 異,因為其理論重心不再是知識的功用問題。從塞拉斯到布藍登 的實用主義都是以維根斯坦後期《哲學研究》中的立場作為出發 點,透過考察語言在實際和具體環境中的運用去把握概念的意義* 即不是以一個概念的意義斷定其應有用法,反而是以一個概念的 實際用法展示其意義,這就是新實用主義的基本理論假設。在此意義下,實用主義的對手是所謂「概念的柏拉圖主義」(conceptual Platonism),他們的主要分歧在於到底是概念的用法先於其內容或 意義,還是概念的意義先於用法(Brandom, 2000: 4)。按布藍登的 理解,大部分理性主義者和康德都是典型的概念的柏拉圖主義者* 例如康德先假定範疇有先驗的內容和意義,再考察它們如何應用在 經驗之中D以此區分,黑格爾的確可歸類為實用主義者,因為黑格 爾的思辯哲學是以每個概念在其具體的使用脈絡,相對於其他概念 的關係,以及其所在的思想文化與歷史背景去剖釋和開發其特定的 意義,而並非由一個先驗的概念系統出發。有關黑格爾對這種新 實用主義的影響,布藍登認為可歸納為以下三點(Bmndom,2000: 33-):
(一) 藉著「精神」這概念,黑格爾提供了一個把握「自然」 與「文化」這兩個分殊但又互相緊扣的領域的理論架構,並提出認 知作為一種精神活動的社會性和歷史性。
(二) 布藍登認為雖然杜威、海德格和維根斯坦等人都可被歸 類為實用主義者,但黑格爾和其他實用主義者還有很大分別,因為 他同時是一個徹底的理性主義者,只有他嘗試以「純粹思維」去弄 清楚(make explicit)整個概念語言系統、其隱含的內在邏輯性, 以及它對認知主體的規範。布藍登指出黑格爾的「總體概念」就是 一個「整體性的推論系統」(holistic inferential system),而在其中 每個個別的概念都透過它在這個推論系統中的應用得到其確定的意 義(Brandom,1999)。布藍登把黑格爾的哲學稱為理性表現主義的 實用主義(rationalist expressivist pragmatism) °
(三) 透過黑格爾的觀念論立場,即概念的結構等同於思維主 體的結構的主張,布藍登認為黑格爾提供了一個有力的理論基礎, 去把在具體的社會脈絡和歷史背景之下,透過跨主體的相互確認 (intersubjective mutual recognition)所產生出的概念的用法’與在 語言內部概念之間互相指涉的關係綜合起來。說得具體一點,布藍 登認為決定概念意義及其使用規則的相互確認機制有三個層面, 分別是「社會性的、推論性的和歷史性的層次」(Bmndom,]999: 182)。對布藍登而言,黑格爾的思辯哲學就是系統地綜合那些屬 於不同層次的因素,從而整理和釐清「概念」的意義;而黑格爾的 辯證法亦可被視為在一個概念系統中,不同層次、不同面向、不同 考慮和不同重點之間,為了要整理出各個概念的合理意義,而必須 經過的一個互相糾纏、互相平衡的曲折進程。
布藍登認為黑格爾的思辯哲學在整個西方哲學史中有一特殊 的地位,因為黑格爾把兩個似乎互不相容的哲學立場巧妙地融為一 體。一方面,黑格爾明顯地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性主義者,因為他 以思維作為哲學的唯一依據;但另一方面,有別於一般理性主義 者,黑格爾並非以一個抽離和先驗的原則去把握概念,而是讓每個 概念在其具體的使用脈絡,以及其所在的歷史和社會背景去理解和 剖析其特定的意義。表面上,這種以概念的用法去決定其意義的實 用主義立場,是與理性主義的立場難以相容的,因為個別概念的用 法有很多偶然和隨意的因素,如社會的約定俗成或其他特殊的歷史 背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用法亦大有可能互相衝突,故此亦難以從 中體現理性的法則。黑格爾的理性主義的特別之處在於,他所提出 的是一個具體和歷史的理性。如上所述,黑格爾的整體主義認為思 維是無所不包的,所有具體事物的存在和發展都是在思維之中,亦 按照思維的法則;事物之間表面上的互相衝突不外是理性自我展 現一種模式和自我實現的一個必經階段,這就是所謂「理性的辯 證」。對黑格爾而言,哲學的工作不外就是以思維去理解這些表面 上是偶然的具體事情,所以他反覆強調哲學不外就是「在思想中把握其時代」(HW, 7:26)。
黑格爾這種徹底的理性主義其實就是他的哲學活力所在,就 算在分析哲學這個本以反黑格爾為出發點的哲學傳統中,黑格爾的 哲學反省亦日益受到肯定,甚至可說有一個黑格爾的復興。然而1 這當然並非表示當代哲學的發展從沒有逃出黑格爾的影響,因為經 過這個歷程,很多問題的討論已被帶到另一層次,得到更清晰的處 理。或許我們甚至可以說,透過這些輾轉的討論和批評,我們才能 更加了解黑格爾哲學的中心思想。經過這個回顧,我們亦能了解黑 格爾的思辯哲學如何為當代哲學的反省,提供豐富和寶貴的思想泉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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