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讲 陶渊明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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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22 大家有这个问题:什么是顿悟、渐悟? 来自佛教禅宗。南宗讲顿悟,北宗讲渐悟,用一生去参透。大家安于南北宗、顿渐悟,我不同意。 顿悟一定要有渐悟的基础。诸位顿悟能力高,离开和我的见面、谈话,就平下去了,还未达到“自立”,卓然自成一家,不建立体系而体系性很强。 为什么?渐悟过程远远不够。如此,顿悟的,渐渐会顿迷,渐悟的,也会渐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讲课、听课,是渐悟的功夫,渐悟的进程。所谓潜移默化,就是渐悟。 顿悟可以写下来,渐悟无法写下来。心中一亮一暗,一冷一热,都可以,也应该写下来。 这样子,诸位与我分开后,仍目光如炬。 P223 这段时期文化之高,西方还没有注意到。其文学与生活的浑然一元,浑然一致,西方没有出现过。盛唐的李白、杜甫,也未如此。不是以殉道精神入文学,而是文学即生活,生活即文学,这样的浑然一元,是最高的殉道。 嵇康想以“不死”殉道,老子、庄子,都提倡不死殉道,说他们颓废,胡说!他们都知道生命之可贵,没有生命,就没有一切,他们都想活下去。嵇康写《养生论》,就是继承《庄子·养生主》篇。嵇康后来择死,实在迫不得已,是在苟活之状下才择死。阮籍佯狂醉酒,逃过种种杀机,写了不少咏怀诗。 希腊人说:我们最讲享受生命、快乐,战争来时,我们最勇敢! 我认为,魏晋风度,就在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这一点,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艺术家似乎都没有做得那么彻底——这也算我的新发现。所以,真想与鲁迅先生谈谈。他在厦门大学的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真称得上“言不及义”。 今天要讲陶渊明。陶渊明之前,还得先讲曹操、曹植、阮籍、嵇康、左思等人的作品。中国文学史上称“建安风骨”,后来的“盛唐气象”是“建安风骨”的衍伸发扬。李白有句: 蓬莱文章建安骨。 盛唐的文学,是从建安来的。 P224 建安七子(东汉建安年间):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刘桢、应玚。 竹林七贤(晋朝):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 之后就是陶渊明。 曹家三父子,文学之家。曹操(155—220),气度之宏大,天下第一。曹植(192—232),才高八斗,不对,曹操值一石。 P226 曹操的《短歌行》,好在即兴流露,似乎不认真作文学对待。严格讲,引《诗经》不允许一连四句拉过来,那是犯法的。但全诗造诣高,觉得作者才思足够挡得住,所以不当剽窃论。 全诗有景、有情、有姿态、有表情、有动作。我平常说,一个艺术家要三者俱备,头脑、心肠、才能,这首诗就是一个好例子。在座各位可以自己评评自己:三者俱备否?如果缺一,赶紧补一;缺二,问题大了;缺三,事情完了。 在我看,各位都是三者俱备,问题在三者不均衡。有的头脑好,心肠好,才能还不够些。有的才能、心肠好,头脑要充实——这都是正常的,正是每个人的风格所在。 说开去—— 托尔斯泰,才能、心肠好,头脑不行。 瓦格纳,才能、头脑好,心肠不行。 柴可夫斯基,头脑、心肠好,才能不行。 不过这是比较他们自身,或者说,是和三者全能的最高超的人比较。要是和二三流人物对照,托尔斯泰的头脑、瓦格纳的心肠、柴可夫斯基的才能,那是高出百倍千倍。 回到曹操,他是头脑好,才能高,心肠有问题。但在诗中(文学的有限的小规模中),可说是三者俱备,至少,不失为一个例。 P229 能够欣赏崇高伟大的作品,自己就崇高伟大。 顺势而下,要讲到竹林中去了。不过我只讲阮籍、嵇康两位。一是七贤之中,阮籍、嵇康,最杰出,二是因为粗解容易,细味难。 原因:阮籍(210—263)为要避杀身之祸,诗写得暧昧晦涩,表面看,儿女之情,其实寄托甚深的。但不了解他的身世处境,难道感受不了他的诗吗?不然,艺术家、艺术品、艺术欣赏者,三者自有微妙的关系。艺术家的身世,不必直说,艺术品中会透露出来,欣赏者不必了解艺术家传记,却能从作品中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 P230 但古代虽然专制,诗人还可以悲哀。我遇到的时代,谁悲哀,谁就是反革命。所以热爱生活啊、健康积极向上啊,饱含恶念,是阴谋,是骗局,是透明的监狱,是愚民的毒药。我一步步看出这种虚伪,用心之刻毒,远远超出古代。对照起来,要在汉末、魏晋、南北朝,做个艺术家、做个诗人,并不很难,在我青壮年时代,你要活得像个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我同情阮籍,阮籍更应该同情我哩。 P231 中国文学史,能够称兄道弟的,是嵇康(224—263,一说223—262)。他长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账——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后世评嵇康,各家各言,最好的评语,四个字:兴高采烈。 举一个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秀才嵇喜,嵇康之兄) ……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揽,张弓。繁弱,古良弓。接,搭箭。忘归,古良箭) 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景,影也。飞,鸟也) 凌厉中原,顾眄生姿。(凌厉,奋战) 再举一例: 《赠秀才入军》其十五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磻,以绳拴石击鸟,音波)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筌,捕鱼的竹笼) 郢人逝矣,谁可尽言?(郢,楚国都。请石匠送斧削去鼻尖的一点石灰) P232 作诗,即有此“天生丽质”。以上两首,最有嵇康风范,在整部中国诗史上也显得非常卓越。李白、杜甫,总给人“诗仙”、“诗圣”之感,屈原、嵇康,给我的感觉是“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我的定义,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嵇康为什么是艺术家?人格的自觉。风度神采,第一流。 所以第一流的艺术品,还得分两类: 一,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退隐不见。 二,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凌驾其上。 以画家论,前者如魏拉士开支,后者如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艺术家贵在“自觉”,原始艺术如彩陶和后来的敦煌、云冈,因为制作者没有艺术家的自觉,只见作品,不见作者。自然界呢,花、叶、山、水,奇妙在似乎有作者的,而且非常自觉,所以总是使我发愁,使我的无神论始终无不起来。我是一个很不好意思的无神论者。这个命题留待以后讲。 P233 第一流的艺术家,非常自爱(不是自恋),会自我观照,自我脱离,以供自我观照,用神驰的眼光对待自己。 通常的解释是,二流三流也有成熟期。我的见解是:唯一流才有成熟可言——你们去考察最伟大的艺术家,几乎全是这样的,有的明显些,有的含蓄些。反正哪里有艺术,哪里便有“人”。我一天到晚爱艺术,爱人,没有工夫爱“人类”。我是人类的远房亲戚。 王麓台(王原祁,号麓台,1642—1715),率意,但不是率真,不是率性。看起来老笔纷披,成熟了,然而没有香味。率意而不率性,更无率真可说。因为他没有什么至性、至真,亦即,他是二流。“四王”始终是摹仿的群体。魏拉士开支,也避开创造美而创造一流的丑。然而,丑毕竟不是美,二流人物再自觉,也不可能晋身一流。 P234 陶渊明(约365—427),双重的隐士,实际生活是退归田园,隐掉了。文学风格是恬淡冲和,也隐在种种高言大论之外。上次我说屈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塔尖,曹立伟立刻问:那么陶渊明呢?这一问问得好。我当时的回答是: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 正由于他的第二重隐士性,所以生前死后,默默无闻。 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 P235 纪德不是总说,要怎样才能写得真诚,陶渊明就是最好的回答。但纪德即使精通中文,读了陶渊明还是没有用。因为纪德提出这个问题,问题就大了,就没有希望解决了——陶潜从来不会想到“怎样才能写得真诚”。 P239 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借力借光,我认为尚有三个方面: 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今天可用。 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今天可用(包括《世说新语》)。 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 陶诗的境界、意象,在现代人看来,还是简单的,但陶诗的文学本体性的高妙,我衷心喜爱。如: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 他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他在塔外散步。我走过的,还要走下去的,就是这样的意象和境界。“釆菊东篱下,悠然见风筝”,我就像脱线的风筝,线断了,还向上飞。陶先生问:“不愿做塔尖么?”我说:“生在西方,就做伊卡洛斯,生在中国,只好做做脱线的风筝。” 我与陶潜还有一点相通:喜欢写风。文笔、格调,都有风的特征。 李后主,“乱头粗服”也好一前提是“天生丽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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