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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凌晨,他再也无法压抑欲望和忍受痛苦,便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找到一个乳房干瘪、亲切又廉价的女人,暂时平息了欲火。他试图对阿玛兰妲采取蔑视的态度,见到她在长廊里做缝纫活计,已经能将手摇式缝纫机应用自如时,一句话都不对她说。阿玛兰妲感觉卸去了重担,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想起了何黎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为什么怀念下跳棋的午后,甚至渴望他成为卧室中的情人。奥雷里亚诺.何塞还不知道自己已丧失多少领地,一天晚上他无法再忍受伪装的漠然,又回到阿玛兰妲的房间。她以无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从此永远闩上了卧室的房门。 引自第133页 【P135】
庇拉尔.特尔内拉已经无所期盼。她的微笑带上风琴那般的低音,她的乳房经过无数爱抚耷垂下来,她的小腹和大腿成为无可挽回的尤物生涯的牺牲品,但她的心在衰老中不觉苦涩。她肥胖,饶舌,散发出落难主妇的傲气,摒弃了纸牌营造的乏味幻梦,却在旁人的爱情中找到了慰藉。 引自第133页 【P141】
乌尔苏拉最后登场。她庄严的哀伤、她显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陈词一度打破法庭的平静。“诸位把这场可怕的游戏玩得很认真,你们做得不错,因为你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对法庭成员说,“但是请别忘了,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还是母亲;不管你们有多么革命,只要没规矩,我们就有权脱了你们的裤子打一顿。” …… “你比我更清楚,”他说,“所有的军事法庭都是闹剧。实际上你是在为别人的罪行受过,因为这次我们不惜代价要赢得胜利。换了是你,难道不会这样做?” 蒙卡达将军站起身来,用衬衫衣角擦拭玳瑁框眼镜的厚镜片。“也许吧,”他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你要枪毙我,因为说到底,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就算是自然死亡了。”他把眼镜放在床上,又摘下怀表。“我担心的是,”他补充道,“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引自第133页 【P143】
他最终失去了与战争的一切关联。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他在阿玛兰妲的缝纫间里找到了唯一的慰藉。他每天下午都去看她。他喜欢看着她的双手为细麻布上褶,美人儿蕾梅黛丝则在一旁摇着缝纫机的摇柄。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度过几个小时,享受彼此的陪伴。但当阿玛兰妲因他的衷情不改而暗自欣喜的时候,他却猜不透她那无法捉摸的秘密思绪。刚听到他归来的消息,阿玛兰妲心中就无比焦灼。但当看见他混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卫队中进门,看见他被严酷的流亡生活折磨得脱了形,因岁月流逝和遭人遗忘而愈显衰老,因汗水和尘土而污秽不堪,左臂悬着绷带模样丑陋,甚至还闻到他散发出牲畜的气味,她险些因幻灭而晕倒。“上帝啊,”她想,“这可不是我盼的那个人。”但第二天他再次登门时,已经剃须沐浴,髭髯散发出薰衣草的香气,臂上染血的绷带也不见了。他给她带来一本散发着珍珠光泽的精装祈祷书。 “男人真是奇怪,”她这样说,因为想不出别的话来,“反对教士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还送人祈祷书。” 从那以后,即使是战事最激烈的时日,他仍然每天下午来看她。有很多次美人儿蕾梅黛丝不在,他就负责转动缝纫机的摇柄。阿玛兰妲面对这个男人表现出的恒心、忠诚和温顺不知所措——他虽然大权在握,但总是将所有武器留在客厅,寸铁不带地走进缝纫间。四年间他多次求爱,她总能找到办法拒绝却不伤害他,因为她虽然不再爱他,却也离不开他。美人儿蕾梅黛丝似乎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且被认为智力发育迟缓,却为这痴情感动,自愿帮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说项。阿玛兰妲突然间发现,自己一手抚养成人的小女孩刚刚步入花季,就已出落成马孔多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女子。她感到当年对丽贝卡的那种仇怨在心中苏醒,于是祈求上帝不要让自己走上极端盼望她死去,同时将她赶出了缝纫间。就在这个时期,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开始厌倦战争。他对阿玛兰妲百般劝说,表露出深沉蕴藉的无限柔情,甚至不惜为她牺牲自己用锦绣年华换来的荣光,但却没能说服她。八月的一个下午,阿玛兰妲在彻底拒绝了这位坚毅的追求者后,再也无法忍受执拗性情的重压,锁在房间里为自己孤独到死的命运痛哭起来。 “你我都忘掉对方吧,”她对他说,“我们已经老得不适合谈这种事了。” 那天下午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收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电报。那是一次例行公事的谈话,没有为胶着的战局带来任何突破。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引自第133页 【P147】
就在他的权威被所有起义军将领承认的当天夜里,他猝然惊醒,叫喊着要毯子。一种内在的寒冷直入骨髓,即使烈日当空也让他不堪其苦,好几个月都难以安眠,到最后成了习惯。权力带来的陶醉消失于阵阵烦恼之中。他试图找到抵御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执行,而且总会执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范围。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厌烦,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发出同样的欢呼。每到一处,他总能见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说话,向他致意时的警惕神色和他回应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并且都自称是他的儿子。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他确信手下的军官对自己撒谎。他对马尔伯勒公爵也产生了敌视。“最好的朋友,”那时他常这样说,“是刚死去的朋友。”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站、要站到何时。总有人待在粉笔圈外,手头拮据的人,儿子得了百日咳的人,因为受不了嘴里粪便一样的战争味道而想一睡不醒、但仍鼓足最后的气力报告的人:“一切正常,我的上校。”正常恰恰是这场无尽的战争最可怕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发生。他深陷孤独,不再感知到预兆,他为了逃避必将陪伴他终生的寒意回到了马孔多,在最久远的回忆中寻求最后的慰藉。 引自第133页 【P168】
没人能解释这种荒唐的繁殖力,只能归结为魔法。 引自第133页 【P171】
马孔多沉浸在一派奇迹般的繁荣景象中。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已经被配有木制百叶窗和水泥地面的砖石建筑所替代,后者更有利于散去午后两点令人窒息的酷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时代的旧村庄唯一的残留,就是那些覆满灰尘的巴旦杏树,它们忍耐得了最恶劣的环境,而清澈见底的河里那些史前巨石都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疯狂的长柄锤砸成了粉末,为的是清理河道开发航路。这是一个疯狂的梦想,不比当初他曾祖父的诸多狂想逊色,因为布满石块的河床和险阻重重的湍流使马孔多无法通航到海。但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出人预料地心血来潮,顽固地要实施这一计划。到那时为止,他还从未表现出什么想象力。除了与佩特拉.科特斯的露水情缘,他并没有别的女人。乌尔苏拉认为他是整个家族史上最没出息的子孙,觉得他一无可取,甚至在斗鸡场上也没出多少风头。就在这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给他讲起了离大海十二公里处搁浅的西班牙大帆船,上校战时曾亲眼见过它烧焦的龙骨。这一说法在很长时间里被很多人视为荒诞不经的神话,可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听来却不啻一个启示。他拍卖了所有斗鸡,然后招募人手,购买工具,展开一系列砸碎石块、挖掘河道、铲除暗礁甚至填平瀑布的宏伟工程。“这些我太熟悉了。”乌尔苏拉喊道,“时间好像倒转了,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预计河道可以通航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向兄弟详细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奥雷里亚诺第二为他提供了所缺的资金。此后,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人们已经在议论他买船的计划不过是卷走兄弟钱财的骗局时,却有消息传来说一艘奇怪的船正向市镇驶来。已经淡忘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丰功伟绩的马孔多居民,争先恐后地奔向河滨,难以置信地看着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造访该市的船。那不过是一条树干扎成的木筏,靠着岸上的二十个男人用粗索牵引前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站立船头,眼里闪着志得意满的神色,正在指挥这项艰巨的作业。和他一起到来的是一群风情万种的女郎,她们撑起鲜艳的阳伞抵御灼热的日光,肩上是精美的丝绸披巾,脸上是彩色的脂粉,发间插着鲜花,臂上佩着金蛇,齿间镶着钻石。这条用树干扎成的木筏是唯一能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航行到马孔多的船只,也仅此一次,然而他却从未承认失败,反而将自己的成就当成一次意志的胜利。他将记录得一丝不苟的账目交给兄弟,很快又回到与斗鸡相伴的生活中。这场不走运的冒险的唯一遗泽,就是来自法国的女郎们带来的新潮流。她们的精湛技艺令传统的风月套路彻底改观,她们在社会福利方面的贡献将过气的卡塔利诺店远远抛在后面,使整条街变成一座市场,其间日式灯笼灯影摇曳,手摇风琴琴声忧伤。正是她们发起了那场血腥狂欢节,使马孔多陷入三日的疯狂,唯一长久的成果就是奥雷里亚诺第二获得了认识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的机会。 美人儿蕾梅黛丝被选为狂欢节女王。乌尔苏拉为曾孙女惊心动魄的美貌感到恐惧,却无法阻止她当选。此前,乌尔苏拉禁止她出门,除非是和阿玛兰妲一起去望弥撒,但是也要她用一块黑色头巾蒙住脸庞。那些并不虔敬的男人,那些在卡塔利诺店里化装成神甫主持渎神弥撒的男人,都涌向教堂,只为一窥美人儿蕾梅黛丝的脸庞,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她的美貌传说伴着人们惊人的狂热在整个大泽区流传。他们等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事实上等不到那机会才是真正的幸运,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生再也无法安眠。让她露出面容的男人,那个外来者,尊严尽失,陷入自轻自贱的泥潭,数年后睡在枕木上被一辆夜行列车轧死。从他身着绿色丝绒上装和绣花马甲出现在教堂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怀疑他必定是受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魔力所吸引,从远方而来,或许是从域外某个遥远的城市而来。他如此英俊,如此优雅沉静,如此风度翩翩,和他比起来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不过是个充大人的毛头小子。不少女人笑容中含着不满,嘟囔说他才配得上黑纱蒙面。他在马孔多不曾与任何人交谈。星期天清晨他如同神话中的王子一般现身,骑着配有银马蹬和天鹅绒鞍褥的骏马,弥撒结束后便离开市镇。 他的风采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第一次在教堂里看见他,所有人都认定美人儿蕾梅黛丝与他之间已然存在一桩秘密约定,一场紧张的无声对决,一次势不可免的争霸,不仅会以爱情告终,还要加上死亡方能了结。到了第六个星期天,这位绅士现身时手中拿着一枝黄玫瑰。他和往常一样站着望弥撒,弥撒结束时拦住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去路,献上那枝孤独的玫瑰。她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去,仿佛对这一馈赠早有准备,并在一瞬间掀开头巾,嫣然一笑表示感谢。仅此而已。然而对于那位绅士,对于所有不幸一睹风采的男人来说,那一刻便是永恒。 从那时起,那位绅士夜夜带着乐队在美人儿蕾梅黛丝窗前流连,有时候直待到黎明时分。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唯一对他产生真切同情的人,曾试图打破他执著的幻想。“别浪费时间了,”一天晚上他劝道,“这家里的女人比骡子还糟糕。”他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他畅饮香槟,试图使他明白自己家里的女人个个铁石心肠,但却没能稍减他的决心。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受够了夜夜无休无止的乐声,威胁要用手枪子弹来治疗他的相思病。但真正令他放弃努力的是他自己可悲的绝望。曾经衣着考究、毫无瑕疵的人物沦为衣衫褴褛、龌龊卑下的渣滓。有传言说他抛下了在远方国度的权势与财富,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他整日惹是生非,在酒馆寻衅滋事,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待到天亮,滚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他的最大悲剧在于,美人儿蕾梅黛丝从未注意过他,即使在他如王子般盛装出现于教堂时也不例外。她接受那枝黄玫瑰并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夸张表现有趣;她掀开头巾也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非有意展示自己的容颜。 事实上,美人儿蕾梅黛丝不属于这个世界。进入青春期后很久,她还要桑塔索菲也.德拉.彼达为她洗澡穿衣;等到她生活能够自理的时候,仍得有人留神她,防止她用自己的一撅儿粪便在墙上画小动物。她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学会读写,不会使用餐具,赤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她天生拒斥一切常规。当年轻的警卫队队长向她表白爱意时,她被这冒失的举动吓了一跳,当下拒绝了。“你看他好傻,”她对阿玛兰妲说,“他说她因为我难受得要死,好像我是绞肠痧似的。”当那年轻人果真死在她的窗下,美人儿蕾梅黛丝便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 “你们看,”她评论道,“他就是太傻了。” 引自第133页 【P176】
“别跟我谈政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他说,“咱们只管卖小金鱼。”坊间有流言说他对国家现状不闻不问是因为靠着作坊发了财,但传到乌尔苏拉耳中时只引发了她的讥笑。从她纯粹的实用主义观念出发,她实在难以理解上校的生意意义何在:用小金鱼换来金币,随即把金币变成小金鱼,如此反复,卖得越多活计越辛苦,却只是为了维持一种不断加剧的恶性循环。实际上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干活本身。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嵌上片片鱼鳞,用红宝石微粒镶鱼眼,锤出鱼鳃,添上尾鳍,再没有余暇为战后的失落而烦恼。这门精密的手艺极其耗费心神,令他在短短时间内比在整个战争年代衰老得更甚。不变的坐姿令他脊柱变形,精确到毫米的工艺使他视力受损,但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引自第133页 【P178】
“自由党万岁!”他喊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万岁!” 步枪倾泻的弹雨压倒了烟火的光彩,惊恐的喊叫盖过了乐声,欢乐被恐慌所取代。多年以后,人们仍确信外来女王的亲卫队实际上是一个中队的政府军,每人的外袍下都暗藏着军用枪械。政府在一份特别通告中否认了这一指控,并许诺将彻底清查这场血案。然而真相从未澄清,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女王卫队在未受到任何挑衅的情况下,根据指挥官的暗示进入战斗状态,毫无怜悯地向人群开火。当一切恢复平静,那些假贝都因人都不见了。广场上有死有伤,倒下了九个小丑、四个科隆比纳、十七个纸牌大王、一个魔鬼、三个音乐家、两个法国贵族和三个日本皇后。在惊惶困惑中,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就出了美人儿蕾梅黛丝,而奥雷里亚诺第二把外来女王抱在怀里带回了家,她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白鼬皮斗篷上满是血迹。她名叫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她在全国最美丽的五千名女性中力拔头筹,他们领她到马孔多来,答应封她为马达加斯加女王。乌尔苏拉把她当作女儿对待。人们不但没有质疑她的无辜,反而都同情她的天真。屠杀发生六个月后,当伤者都已痊愈,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全部凋落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远赴她和父亲生活的城市找她。后来在马孔多与她成婚,喧闹的欢庆活动持续了二十天。 引自第133页 【P181】
佩特拉.科特斯听着婚礼的音乐和爆竹声、宾客狂欢的喧闹声,一刻也不曾失去休憩中猛兽的那种镇定自若,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又一场淘气。 引自第133页 【P182】
费尔南达是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女人。她出生和成长在距大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风惨惨的城市,阴森的夜里城中的石板小巷仍然有总督时代的马车辚辚驶过。每到下午六点,全程三十二座钟楼齐声敲响丧钟。那座以墓园长砖铺地的领主深宅,终年不见阳光。庭园中柏树枝叶不惊,卧室里苍白的帷幔黯淡无光,晚香玉花园的拱廊上水渍蔓延,到处一派死气沉沉。直到进入青春期,费尔南达对外界的认识都只是邻家传来的忧伤钢琴练习曲,那弹奏者甘愿放弃无休,经年累月练习不止。在母亲的房中——母亲生着病,她的脸在蒙尘的彩色玻璃窗下显出青黄色——她听着那刻板、重复、消沉的音阶,心想这乐声在世上自由飘荡,自己却在编织棕榈环圈中年华老去。母亲患五点钟热病汗流不止,对她讲起往日的辉煌。费尔南达还很小的时候,一个月夜,她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美貌女子穿过花园向祈祷室走去。在这惊鸿一瞥中,最令她不安的是那女子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那是你曾祖母,她当过女王。”母亲在咳嗽的间歇对她说,“她折下一枝晚香玉时染了风寒,后来因此而死。”多年以后,费尔南达发觉自己与曾祖母模样酷似的时候,不禁对童年时所见的情景产生怀疑,但母亲责备了她的这种疑惑。 “我们家权势无比,财富无边,”她说道,“你也会成为女王的。” 她信以为真,尽管家里将亚麻布铺上长桌又摆上餐具,只是为了喝一杯掺水的巧克力、吃一块甜面包而已。直到婚礼那天,她还梦想着成为一个传奇国度的女王,尽管她父亲堂费尔南多为置办嫁妆不得不将房产抵押。这并非幼稚无知或是野心谵妄。她就是这样被培养成人的。从记事时起,她记得自己都是在刻有家族纹章的黄金溺盆里大小便。十二岁时第一次出家门,她去的不过是两个街区外的修道院,仍需乘坐马车前往。她的同学惊奇地发现她被单独隔开,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即使在休息时间也不和旁人混在一处。“她可不一般,”修女们解释道,“将来是要做女王的。”她的同学深信不疑,因为那时的她就已出落成她们从未见过的美貌、高贵又端庄的姑娘。八年之后,她学会了用拉丁语作诗,学会了弹奏古钢琴,学会了与绅士谈鹰猎术、和主教论护教学,学会了向外邦君主阐述人间政务、为教皇诠释天国事宜,却还是回到父母家中又编起花圈来。她发现屋里已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必需的家具、烛台和银餐具,其他家居物品都已一件件卖掉以负担她的学费。母亲因五点钟热病去世了。父亲堂费尔南多一身黑衣,戴着硬领,怀表的金链绕过胸前,他每星期一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用,同时取走前一个星期编好的花圈。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关在书房里,少有的几回出门上街也都会在六点前回家,陪她一起念玫瑰经。她从未和任何人结下亲密的友情。她从未听说过令整个国家流血败落的频繁战事。她从未间断过每天下午三点倾听钢琴练习曲。她那做女王的梦想开始破灭时,大门上传来了两下急迫的门环敲击声。她打开门,面前是一位衣着得体的军人,举止庄重有礼,脸颊上有一道伤疤,胸前佩戴着一枚金质勋章。他和她父亲走进书房密谈。两个小时后,父亲来缝纫间找她。“请准备好行李,”他对她说,“你要长途旅行了。”她就这样被带到了马孔多。仅仅一天之内,生活粗暴地打碎了幻梦,将父母多年来极力向她隐瞒的现实赤裸裸地全盘呈现。回家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痛哭,毫不理睬堂费尔南多的哀求和解释,试图借此消抹这场耸人听闻的嘲弄造成的伤害。就在她下定决心终生不再走出卧室一步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赶来找她了。这一转机完全出乎意料,以为她当初又惊又怒、又羞又恼,便撒谎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奥雷里亚诺第二出门来找她的时候,所掌握的真实线索只有两条:内地人的独特口音和编棕榈花圈的职业。他豁出一切寻找她。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时不曾有片刻气馁。当他问起何处出售棕榈花圈时,人们带他一家一家挑选。当他问起哪里有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女儿带到他面前。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徒劳寻找数星期后,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里所有的钟楼同时敲响丧钟。尽管从未见过,也从没听人描述过,他还是立即认出了被尸骨析出的石灰质侵蚀的外墙,被菌类蛀空木头的衰败凉台,以及钉在大门上,被雨水冲刷得模糊难辨,堪称世上最悲凉的纸板:出售棕榈花圈。……他为女儿送上祝福后,又关在书房里,用印有惨淡花饰和家族纹章的信笺给她写信,那是父女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人情味的交流。对费尔南达而言,这才是生活的真正开始。对奥雷里亚诺第二而言,这几乎同时是幸福的开端和结束。 费尔南达有一册配有金色小钥匙的精美历书,她的灵修导师在上面用紫色墨水标出了需要禁欲的日期。除去圣周、主日、守节日、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静修日、弥撒日以及月事周期,她一年中可行房的日子只剩四十二天,分散在密密麻麻的紫色小叉之间。奥雷里亚诺第二确信时间会摧毁这面凶恶的铁网,同时大大延长了预定的喜宴天数。乌尔苏拉忙于将白兰地和香槟的空瓶丢进垃圾桶,以免家中无处落脚,她精疲力竭之余惊奇地发现,爆竹声和音乐声在继续,一头头牛被屠宰,但新婚夫妇却在不同时间就寝且睡在不同的房间。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经历,暗中疑惑费尔南达是否也贴身穿着一条贞节裤,迟早会引发人们的嘲笑,酿成又一场悲剧。然而费尔南达向她坦承,自己仅仅是需要两个星期的预备期才能和丈夫有肌肤之亲。期限过去,她果然打开卧室房门,表现出赎罪祭品一般的自我牺牲气概。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出现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眼前,她光彩诱人的眸子好像受惊的动物,长长的黄铜色发丝散满枕上。目醉神驰之下,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费尔南达穿了一件宽大的白睡衣,衣角直垂至脚踝,袖口遮住双手,小腹位置一个圆洞掩映于精美花边中。 引自第133页 【P194】
当天晚上吃饭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向大家讲起自己的遭遇,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起来。“神圣的上帝啊,”她双手抱头喊道,“她还活着!”时光流逝,战事频仍,加上平日里无数的不幸,她都把丽贝卡给忘了。自始至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从她那里美人儿蕾梅黛丝知道了丽贝卡的存在。每当她们路过那幢破败的房子,她都会讲起丽贝卡一桩负心的事件,一个出丑的故事,想借此让侄女分享自己日渐衰竭的怨尤,并使积怨在她死后延续。但她没能成功,因为蕾梅黛丝对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论他人恩怨。乌尔苏拉经历了与阿玛兰妲截然相反的过程,她记忆中的丽贝卡已经被净化,那个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来的小女孩令人惋惜的形象已经掩盖了大逆不道脱离家庭的那段过往。奥雷里亚诺第二决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丽贝卡的断然拒绝。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引自第133页 【P196】
“应当把铁路修过来。”他说。 这是马孔多人第一次听说铁路这个词。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出的图样,分明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为太阳战方案所绘制的草图一脉相承,乌尔苏拉见此情形便确认了自己的感觉:时光倒流了。然而与祖父不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既不失眠也没影响胃口,更没乱发脾气迁怒旁人。再荒唐的设想他都视为近在眼前的可能,他合理地计算成本和工期,有条不紊地实施计划。而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说他从曾祖父身上继承了某种奥雷里亚诺.布尔迪亚上校所不具备的气质,那就是从不汲取过往的教训——掏出大把的钱来资助修建铁路,就像过去资助他兄弟荒唐的航运事业一样。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查过日历后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出发了,预计雨季过后返程。但从此就没有了他的音讯。鉴于生产过剩,奥雷里亚诺.森特诺已经开始用果汁代替水制冰,无意中为冰激凌的发明奠定了基础。他相信这样做可以使厂子的产品多样化。由于雨季已过而他兄弟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消息,也没有任何返回的迹象,他已将这厂子视为己有。然而到了下一年初冬,有个女人在最炎热的时候去河边洗衣,忽然她喊叫着跑过市镇中心的大街,神情紧张而兴奋。 “朝这边来了,”她竭力解释道,“一个吓人的东西,好像一间厨房拖着一个镇子。” 那一刻,市镇上的人都在一阵可怖的汽笛声和急促的喷气轰响中惊愕不已。之前几个星期,他们曾看见一对工人铺设枕木和铁轨,但没有人在意,都认为是吉卜赛人带着新花样归来,还是吹着笛子打铃鼓那老一套,吹嘘耶路撒冷的天才们发明的鬼知道什么药水。人们从汽笛和喷气引发的骚乱中回过神来之后,都涌上街头,看见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正在火车头上向他们招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引自第1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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