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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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我母亲当时的反应,她的双手继续淘饭,节奏分毫无差,头都没有转过来,平静地答一句:“对啊。” 不知为何,我很怀念我母亲骄傲的模样,她是费家的三小姐,弄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小妹妹”吃饭挑剔,肥肉太油,河鱼太腥,宠爱她的父亲曾在晒台上帮她洗长至腰间的头发,上世纪80年代流行什么她就穿什么,喇叭裤、直筒裤、高腰裤再到皮夹克,顶替父亲在工业用呢厂上班的她还是厂里的标兵,不日就当上了车间主任。我喜欢那时候的妈妈,她每个星期会到理发店吹头发,抽屉里总有股**香水的味道,散落在每个她待过的地方,而我会蛮不讲理地抢她的枕头。 这一切都中断在我十岁那年。宁波路上的外婆家拆迁,姨妈和外婆挑来挑去挑了套*远的房子,在浦东金桥。学校里的主题班会正教育我们用“世界看好中国,中国看好上海,上海看好浦东”的口号来取代“宁要浦西一张床,莫要浦东一间房”。然而我的感觉却恰恰相反,母亲头一回带我去浦东时还没有01路公交车,我们先用106路转64路,走一大段路到十六铺码头摆渡,浑黄的江水裹挟着刺鼻的腥臊,我规规矩矩地坐在船头,母亲紧紧攥着我的小手,江风如同光阴撩动着她和我的散发。接着又是一辆公交车,85路还是8l路?开得狂野,屁颠屁颠的。我觉得公交车途经的似乎是无边无际的荒地,只记得路过了东方明珠和杨浦大桥,其余都一样,矮矮的公房贴伏在灰头土脸的马路两边。到新公房楼下,我已然筋疲力尽,新的外婆家在六楼,姨妈家在五楼,我跑到三楼已经气喘吁吁,赌气说下次不来了!后来果真一语成谶,母亲也很少再去。而原来身板结实的外婆搬来浦东不过四年就过世了。她死的时候,瘦得连十多岁的我都抱得动,一把干柴似的骨头,她没有力气走下六楼再爬上来,沙发的一角竟能被她赢弱的身子坐得塌陷下去,像片沼泽,她四年来每天坐在那个位置,电视机也不开,直愣愣地盯着电视机上方外公的遗像。 我母亲直至**还怨恨那场拆迁,“搬得那么远”,“现在那里还没阿拉曹杨闹猛”。可人终究是矛盾的动物,她提到曹杨的时候何尝不是说“要是此地有拆迁就好了”! 就在外婆家搬离宁波路之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自己是曹杨人的事实。对口的那所中学名声实在不好,我母亲死求活求托了个远亲出了七千块钱择校费才进了梅岭北路上的一所公立初中,我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些钱的确切数目,也不应该据此算出那是我家当时一年的收入,只因我母亲夸赞我的功劳时说漏了嘴:“本来要交八千块的,是因为侬有张区**队员的奖状,所以免掉一千块!侬看,还有校长写的字据!” 这张字据至今还被我妈当珍宝一样收着,好像是我挣的头一笔钱。 “阿拉到华师大二附中下属的民办初中也去问过了,因为你是区**队员,他们肯定愿意收你的,就是学费太贵了,要五千块一个学期,是不是啊,小费?”我爸说完这句话,就被我妈瞪了一眼。我妈坐到我身边,揉搓起我的手来: “是阿拉不好,没本事让你上那所学校,你不能怨父母,要自己争气!” 那笔钱,原先是我们搬离八村的希望,没了以后,我妈*加谨小慎微,而我与曹杨也注定难合难分。 学校门口是条十字路口,因而回家的路不仅可以向左走,向右走,我*常选择的是“向前走”。当然,我也曾经向后走过,往后退原先有家罗森,世纪之交时算得上一家比较**的日式便利店,觉得中午饭难以下咽的同学会涌进去买寿司、饭团或者关东煮,我常常是陪她们去买的那个,听她们说多了自己也会顺口偷一句:“当年罗森的贡丸超好吃的!” 这句话屡试不爽,一起排队的陌生人忽然间绽放出一抹惺惺相惜的笑容:“你也觉得啊?我那个时候每天中午都去买!” 好像过去每所中学旁边都有一家罗森,就像现在每栋写字楼附近都会有一个全家。只是,我未曾尝过传说中“超好吃”的罗森贡丸。 罗森再往后一点儿是曹杨五村,我的朋友若子就住在里面,她偷偷带我回家时会在家门口逗留片刻,郑重其事地问我三个问题:“你会不会带陌生人来这里?你会不会带坏人来这里?你会不会带小偷来这里?” 我还在绞尽脑汁厘清其中的逻辑关系,她却已经抖动钥匙旋开房门,跟我说那三个问题是她爸爸命令她“宣读”的。而那里,也是我往后退的边界。 我很少出了学校门向右走,除非和我另一个好友小玥一起去三汽公司等她在那里上班的母亲。那条路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尘土飞扬,我们先走过沙田中学,学校的外观一如其名,沙土色的,再往前就是明晃晃的曹杨路,自行车早早地驶进机动车道的边缘,盼着红灯转为绿灯。骑车的中年男人和我爸很像,屁股扭向一边,屁股后面的口袋或者塞了一包烟或者插了一束圈成一叠的报纸,偶尔会留出一记响屁,幸而不臭。看到他们我就执拗地想起**一次和爸爸同乘公交车回家,他遇见他过去的同事,想介绍读书特别了得的我,他喊我的名字,我故意不理他,我听见他跟他的同事高声嚷嚷:“我嘛,靠阿拉老婆的,上海滩上哪一个男人不是靠老婆的?”也因为这样,我坚决步行半个多小时回家,不让他靠近我学校半步。小碉和我远远地避开那群男人,站在横道线上。穿过马路,沿曹杨路向北走就是三汽公司和曹杨七村。彼时轻轨三号线四号线都还没建,没有那么多风尘仆仆的上班族,我和小玥晃晃悠悠地荡过去,在三汽公司门口看那些出厂的空车,叮铃铃,一辆车,叮铃铃,又一辆车,通往江桥、丰庄、南翔、马陆,等车的大都是些背着书包的学生,多是不久前把曹杨新村的老公房添了千把块置换到偏远一些的新公房。小玥的家就在丰庄,对普陀人而言*为熟悉的名字是“轻纺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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