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第六章 中古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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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哈桑巴德城,我们停泊在好几十艘撑起雨篷或华盖的“施客啦”游船中间,下得船来,走进城里,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废墟,来到举行夏季庙会的地点。街道经过一番洒扫,尘土不再飞扬。遮阳篷和摊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街上摩肩接踵,人来人往。有钱人家的女眷,从头顶到脚踵,浑身包裹在黑色或褐色的衣裳里,脚上穿着厚厚的鞋子,密不通风。这些妇女三三两两,结伴行走在街上。我感觉得出来,她们透过悬挂在眼睛前的面纱,好奇地打量我们。穷人家的妇女是不戴面纱的。在克什米尔,就像在其他地方,保守和体面是一种特权,只有崛起中的家族才享受得起。我们从一对父女身边走过。这位父亲让他女儿把玩他那根簇新的还没使用过的鞭子。 这条空旷的充满乡野风味的道路尽头,就是城中的大街。窄窄的一条街道挤满了人。男人们大多穿着黑衬衫,一个男孩手里举着一面黑旗。不久,我们就遇到几个乩童。他们身上的衣裳沾满鲜血,绷得紧紧的。这会儿,游行还没开始。在众人仰慕的眼光注视下,乩童们大摇大摆行走在马路中央,故意推挤那些明天又会成为他们的长辈或上司的人。一排狭窄湫隘的楼房栉比鳞次地矗立在街边。二楼以上用枕梁支撑的楼层,开着一排窄小而形状奇特的窗户。从街头望上去,每一个窗口就像一幅中世纪图画:一群妇女聚集在窗前,专注地俯瞰着大街。年轻的姑娘容光焕发,而年长的妇女由于终年隐匿在屋子里,不见天日,脸色看起来非常苍白。这一张张脸庞出现在阴暗的窗户中,轮廓显得格外鲜明。窗户底下,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停放着好几辆载满警察的卡车。一群男孩正在折磨躲藏在肉摊底下的小狗。我们听见狗哀嚎挣扎的叫声——小小的身子竟然能够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真让人惊讶。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被困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的汽车司机,拼命按喇叭。人声鼎沸、满街喧嚣中,蓦地响起伊斯兰教师尊的声音。他通过麦克风(这玩意儿在印度式的集会中是不可或缺的)向群众讲述卡尔巴拉事件的原委。师尊的声音充满悲情,近乎歇斯底里。讲着讲着,他老人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但他还是一个劲儿撑下去。师尊站在街道中央一顶遮阳篷下,整个人被满街汹涌的人群吞没。群众中,有些人手里举着彩色三角旗。 出现在街头的乩童越来越多。其中一个乩童的背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鲜血染红了他的裤子。他迈开大步行走在街上,故意碰撞路人,每次撞到别人时,他就皱起眉头来,仿佛责怪人家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似的。这个乩童腰间悬挂着一根鞭子。它是用大约六条金属链子编织成的,每条链子长十八英寸,末端系着一小枚血淋淋的刀片。鞭子悬挂在腰际,乍看之下活像一支苍蝇拍。这些乩童的脸孔,跟他们身上的鲜血一样令人心悸。其中一个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孔穴,出现在他那张血肉模糊的三角形脸庞上。另一个只管睁着两颗凸出、满布血丝的眼珠。第三个乩童没有脖子——一团肥肉从脸颊延伸到胸膛。成群乩童游走在街头,招摇过市,四下睥睨,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但我怀疑他们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来路有问题。有些衣服看起来太干了,也许是去年穿的,也许是向别人借来的,也许是事先沾上动物的血。但其中有一位乩童显然是玩真的:他那颗半秃的头颅胡乱包扎着绷带,鲜血依旧滴滴答答流淌不停。鲜血代表荣耀。展示越多鲜血,你就能够获得越多掌声。 我们离开城中那条人潮汹涌、热烘烘的大街,走向城外的旷野,在一座尘土飞扬、地上满布足迹的坟场坐下来,观看一群男孩玩游戏。他们手里拿着一颗颗鹅卵石,不知在玩什么,但显然那是一种中古时代留传下来的游戏。今天早晨之前,对我来说,宗教狂热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团。但在城中那条大街,血腥仪式却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寻常。街上,只有那成排的警车、一两辆偶尔路过的汽车、震天价响的麦克风,以及小贩叫卖的用马口铁圆罐子装的冰淇淋,不属于中古世纪。在这座城市中,反而是那群游走街头的美国女孩,会被看成不可思议的怪物——在这场宗教庆典中,她们竟然穿上在伦敦街头肯定会引起骚动的凉快衣裳,扭腰摆臀,招摇过市。在乩童眼里,这群洋妞似乎不存在。他自顾自走到运河台阶上,当着众人的面脱掉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浑身赤条条站在阳光下,仿佛献宝似的。他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子民。今天是他的日子,他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谁都不能阻挠他。他用血淋淋的背脊换来这项特权,把枯燥单调的修行转变成一场壮观而惨烈的表演。 表现在乩童身上的狂热,源自一个单纯的过度简化的认知:宗教只是一种庆典和仪式而已。亚齐兹说过:“什叶派信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他一边向我们示范,一边说,什叶派信徒祈祷时,是以这种方式弯腰俯首,和真正的穆斯林截然不同。他认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比较接近,跟印度教的距离就已经远了,因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实行土葬。“可是亚齐兹,很多基督徒选择火葬呀。”“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一位医科学生向我们解释伊斯兰教和他最厌恶的教派锡克教之间的差异。他说,穆斯林宰杀牲畜时,一面念经,一面放血,让它慢慢死亡,而锡克教徒拿起刀来,一刀便砍下牲畜的头颅,连经也不念一句。他伸出手来比画一下,忍不住摇摇头,用手捂住脸庞。宰牲节③那天,旅馆主人巴特先生送我们一个蛋糕,上面用糖霜写着两个词:Id Mubarak(恭贺宰牲节)。收到贺礼,我们才知道这天是伊斯兰教的大节日。一整个早晨,成群游船载着一家家男女老少(他们个个穿着干净的白衣或蓝衣,正襟危坐,神情显得非常肃穆),穿梭在湖面上。这天是探访亲友、馈赠礼物和欢宴聚餐的日子,但对克什米尔人来说,今天也是一年中唯一能够使用肥皂和水清洁身体、去除污垢、穿上使人浑身发痒的新衣服的日子。可是,宰牲节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带着礼物前来探访我们的医科学生、工程师商人,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我们只知道,在这个日子里,穆斯林都必须吃肉。 对这些人来说,宗教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精彩的表演:一连串庆典;成群戴着面纱、活像终年被关在养鸡场笼子里的母鸡的妇女(那位商人告诉我们,妇女戴上面纱,“男人才不会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祈祷前,成排男子站在大庭广众前,以宗教礼仪洗涤自己的生殖器;祈祷时,万名信徒同时跪伏在地上。这种宗教糅合欢乐、忏悔、歇斯底里和荒谬(这点最重要),给信徒带来一整天,甚至一整个季节的满足。它响应人们每一个单纯的需求和情绪。它是“生命”和“法则”;它的仪式不容许任何改变或质疑,因为改变和质疑会摧毁整体,甚至会危害生命本身。“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那位医科学生第一次见面就告诉我们,“我怎能相信,世界是在六天中被创造出来的。我相信进化论。但我不敢告诉我母亲,怕她老人家生气。”但他并不排斥伊斯兰教的任何仪式,他接受伊斯兰教的每一条律法。比起亚齐兹,这位医科学生更像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亚齐兹对自己的教派和体制很有信心,因此能够抱着宽容、好奇的态度观察别的教派和体制。人造卫星的发射,暂时动摇了一些穆斯林对他们宗教的信心,因为根据伊斯兰教典籍,大气层的上层早已被神封闭,只准许穆罕默德和他那匹白马进入。但只要脑筋转个弯,教义何尝不能配合新的科技发明。于是,穆斯林说:“俄国人把人造卫星放在白马背上,让它带上天空。”不管怎样,教徒的信心终会恢复,因为比起教义衍生的仪式,教义本身并不那么重要。对这些人来说,比起进化论,有些教徒的主张(譬如说,妇女可以不戴面纱)更加可怕,更应该批判和封杀。 这些仪式和习俗,并不是经过千百年慢慢发展出来的。一个外来的征服者,一夕之间,把这整套仪式强加在被征服的民族身上,取代另一套仪式——后者,毫无疑问也曾一度被认为不可改变,无可替代,但如今却连一点痕迹也没遗留下来。克什米尔人特有的、中古世纪式的思维,能够把一座数百年前建造的城堡,随随便便说成具有五千年历史。同样,他们也有本领把三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件遗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因为欠缺历史意识,他们才那么容易改变宗教信仰,而且改变得极为彻底。许多克什米尔家族姓氏,譬如我们的旅馆主人巴特先生,至今仍然带着浓厚的印度教色彩。但是,对于他们的印度教出身和来历,克什米尔人却连一点记忆都没有。有一个穴居民族,住在克什米尔山区。男的一个个蓄着小胡子,五官鲜明凸出,相貌十分英俊,我猜他们是中亚游牧民族的后裔。每年夏天,他们骑着骡子下山来,跟鄙视他们的克什米尔人做买卖。当初,这些人怎么会来到克什米尔?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居住在山外。后来,喀布尔的一位国王对他们展开屠杀。他们逃离家乡,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山谷的人自己却完全遗忘了皈依伊斯兰教的过程。如果你告诉亚齐兹,他的祖先极可能是印度教徒,他听了肯定会很生气,认为那是奇耻大辱。“那些玩意儿?”开车经过艾旺提普尔废墟时,担任我们向导的工程师满脸不屑地说,“那些是印度教的古董。”这会儿,他正引导我们参观克什米尔河谷的古迹,而印度教废墟就坐落在大路旁,但他并没放慢车速,也没作进一步的评论。在他眼中,这座八世纪的废墟根本不值得参观,它并不是他的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历史是从他的征服者开始的。尽管这位工程师拥有好几个学生,尽管他曾经出国,见过世面,他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中古世纪式的、改变宗教信仰的人,永远困宥于圣战之中。 可是,克什米尔人信仰的却又不是纯粹的伊斯兰教。正统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反对迷信,但克什米尔人一看见先知穆罕默德遗留下的一根胡须,就会立刻陷入狂喜状态,浑然忘我。沿着湖岸,处处可见克什米尔穆斯林搭建的神龛,每天晚上点着灯火。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亚齐兹,真正的穆斯林不会膜拜先知的遗物。他肯定会这么回答:“你说的那种伊斯兰教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如果今天有一位征服者,就像数百年前的那位,强迫克什米尔人改信他的宗教,把一整套律法强加在他们身上,我敢说,再过一百年,没有一个克什米尔人会记得伊斯兰教是什么东西。 宗教如此,政治何尝不是这样?报纸上成篇累牍,分析探讨克什米尔局势,但在克什米尔人看来,这些讨论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根本弄不清楚问题的真正症结。在克什米尔河谷地区,最仇视印度的是从旁遮普移民过来的伊斯兰教徒。这帮人大多身居高位,掌握政经大权。在他们眼中,克什米尔人既“懦弱”又“贪婪”。他们常到我们旅馆串门子,带来各种传言:部队移防、兵变、边境冲突。克什米尔人带进政治的并不是个人的利益,而是民族神话和奇迹。他们的神话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阿卜杜拉酋长。此人就是印度总理尼赫鲁口中的“克什米尔之狮”。他解放克什米尔人,让他们获得自由。他是克什米尔人的领袖。他原本对印度非常友善,但后来反目成仇。自从一九五三年以来,除了当中几个月,他的日子全是在牢狱中度过的。除此之外,克什米尔人无法提供给我更多讯息——我一直弄不清楚,这位领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和功勋。他们一再告诉我(仿佛这就能够解答一切问题似的):一九五八年,阿卜杜拉酋长出狱时,从库德镇来到首府斯利那加城,老百姓沿途夹道欢迎,马路上处处铺着红地毯,场面感人极了。 “听着!”一个大学生对我们说,“让我告诉你,阿卜杜拉酋长如何为克什米尔人民争取自由。他为老百姓的自由奋斗了很多很多年。然后,有一天,克什米尔大公开始担心起来,非常担心。于是,他派人把阿卜杜拉酋长找来。他对阿卜杜拉酋长说,‘只要你让我保有王位,我愿意把半个王国割让给你。’阿卜杜拉酋长一口回绝了。大公非常生气,说,‘我会把你扔进热腾腾的油锅。’你也知道,被扔进油锅是什么滋味。你会被煮成一锅肉羹,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堆灰烬。阿卜杜拉酋长可一点都不在乎,他说,‘好吧,把我扔进油锅煮一煮吧。但我告诉你,从我的每一滴血中,都会冒出另一个阿卜杜拉酋长。’大公一听,非常害怕,慌忙宣布退位,把王位让出来。这就是阿卜杜拉酋长为克什米尔人争取自由的经过。” 我提出质疑。我说,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是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 “不信,你可以随便问一个克什米尔人。” 这位大学生讲述的是一九四七年发生的事件,但是,对于印度国大党、甘地、英国和入侵克什米尔的巴基斯坦军队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却故意略而不提。这位大学生是知识分子,通晓英文,称得上是克什米尔社会的精英。在这个阶层下面的,是一群像亚齐兹那样的克什米尔人。他们怀念以往的日子,因为那时物价比较便宜,只可惜大公的作风太过专制,引起民怒。最近发生的这段历史,早已经沉陷进克什米尔人的意识深处,变成一则中古传奇。亚齐兹和旅馆的厨子,曾经在英国人手下工作过,他们了解英国人的品位、技能和语言。他们还记得,英国人管神职人员叫padre(神父)。每次,亚齐兹听见他们称呼狗bugger(小家伙),就觉得格外亲切舒心。但英国人莫名其妙离开了,一如当年他们莫名其妙来到克什米尔。年轻一代的克什米尔学生,却只能从历史课本中认识、接触英国人。对他们来说,英国人在克什米尔的这段历史,就像光辉灿烂的莫卧儿王朝一样古老,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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