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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多的是比凯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如意
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剑柄
凡是像话的话，都不必说——那就不说。——王者
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圆满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圆满
人类对太奇怪的事，会不觉得奇怪。
对那些并不奇怪的事倒咄咄称奇，大惊小怪。——心脏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
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
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限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
人的宽厚、浇薄、慷慨、吝啬，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从睡梦中倏忽醒来时，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稍过一会儿，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
……那是梦的残象犹存，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本能、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本能、直觉，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偶尔升上来，必是大有作为。
宏伟、精彩的事情，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来成就的。
若有神助，其实是人的自助——这无疑是可喜的。不过不要太高兴。——将醒
“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
话说出后，与说话的人的初衷不相关了。——呼唤
“在人类的一切情欲中，恐怕要算嫉妒最顽强最持久的了，所以说，嫉妒心是不知道休息的。”——休息
天堂无趣，有趣的是人间，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们自己的无知，唯有奥妙神秘因我们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又从而有望得到它们的深意。——除此。
自来信仰与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乱的，整齐了，就是信仰。——无关
多情——无情
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当人们一发觉亵渎神圣可以取乐取宠，就乐此不疲了，不会感激从前的人创造了这么多可以供他们亵渎的素材。
是故未来的人类会怎么样，并非窅渺不可测，“无情”而已。
从单个的人来看，没有从无情者变为多情者的，果子一烂，就此烂下去。——烂去
我们最大的本领，不过是把弄糟了的事物，总算不惜工本地弄得差强人意了些——没有一件事是从开始就弄得好好儿的——问谁
文学是不胜任于表现真实的，因为真实是没法表现，因为真实是无有的。
最好的艺术是达到魔术的境界的那种艺术。——出魔
来到人间已过了半个多世纪，才明白老上帝把我制作得这样薄这样软这样韧这样统体微孔，为的是要来世上承受名叫“痛苦”的诸般感觉。——笔挺
上帝是无神论者，上帝必是无神论者，上帝信仰谁，上帝是没有信仰的。没有皈依，没有主宰，这才是透彻的无神论者。
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无神论。
宗教始终是信仰，哲学始终是怀疑，曾经长时期地把信仰和怀疑招揽在一起，以致千百年混沌不开。从宗教家一动怀疑就形成叛逆这点事实看来，宗教是不可能作推理研究的。而从哲学家一萌信仰即显得痴騃这个症状而言，哲学又何必要妄自菲薄，去乞求神灵的启示。
平素事事发问而独独不问自己何以委身于这个一成不变的福利观念。——缀之
过多的才华是一种危险的病，害死很多人。差点儿害死李白。
时常苦劝自己饮食，睡眠。列奥纳多·达·芬奇。
康德是个榜样，人，终生住在一个地方，单凭头脑，做出非同小可的大事来。
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笔不臧否人物——这等于人睡在罐里，罐塞在瓮里，瓮锁在屋子里。下大雨。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好像真的在思想，用肉体用精神来思想，后来的，一代代下来的哲学家，似乎是在调解民事纠纷，或者，准备申请发明专利权。
希腊神话是一大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这样糊涂这样发昏才这样美丽。
“自为”是怎样的呢，是这样——凯撒对大风大浪中的水手说：“镇静，有恺撒坐在你船上。”
“自在”是怎样的呢，是这样——船翻了，恺撒和水手不见了。
鹤立鸡群，不是好景观——岂非同时要看到许多鸡吗。
春朝把云苔煮了 晒在竹竿上 为夏天的粥
江南是绿 石阶也绿 总像刚下过雨
风夜 人已咳不动 咳嗽还要咳
开始是静 静得不是静了 披衣出门
夏雨后路面发散的气息 也撩人绮思
后来常常会对自己说 这样就是幸福了
与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 还只是奢望
伴随了两天 犹在想念你
一个大都市 显得懒洋洋的时候 我理解它了
大西洋晨风 仿佛闻到远得不能再远的香气
细雨扑面 如果在快乐中 快乐增一倍
为何废墟总是这样的使我目不暇给
风夜的街 几片报纸贴地争飞 真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表面上浮着无限深意的东西最魅人
我与世界的勃谿 不再是情人间的争吵
信知贤德的是欲乐潮平后的真挚絮语
远处漠漠噪声和谐滚动低鸣 都是青春
其实快乐总是小的 紧的 一闪一闪的
幼者的稚趣之美是引取慈爱的骗局
黑夜中渡船离岸 烟头红星 是人
乡村暮色中野烧秸秆的烟香令人销魂
幸亏梦境的你不是你 我也毕竟不是我
但是有些人的脸 丑得像一桩冤案
乏味 是最后一种味
满目浓浓淡淡的伧俗韵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无不随身带着一段故事
冬天的板烟斗 温如小鸟在握
孤独是神性 一半总是的
黄尘蔽天的北地之春 杨柳桃花是一番挣扎
寂寞是自然
好 撞在这个不言而喻都变成言而不喻的世纪上了
一天比一天柔肠百转地冷酷起来
总是那些与我无关的事迫使我竭力思考
爬虫游鱼 飞禽走兽 也常常发呆
摇呀摇的年轻人的步姿 总因为时间银行里存款多
少年人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
光阴改变着一切 也改变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常在悲剧的边沿抽纸烟 小规模地回肠荡气
人之一生 必需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坐在墓园中 四面都是耶稣
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
可惜宗教无能于拯救人类和上帝 可惜
善则相思即披衣 恶则鸡犬不相闻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
当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正打算迁徙
如欲相见 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反璞
伟大的艺术常是裸体的，雕塑如此，文学何尝不如此。
批评家的态度，第一要冷静。第二要热诚。第三要善于骂见鬼去吧的那种潇洒。第四，第四要有怆然而涕下的那种泼辣。
“雅”，是个限度，稍逾度，即俗。
最滑稽的是旁观者的喝彩。
天性是唯一重要的——单凭天性是不行的。
才能，心肠，头脑，缺一不可。三者难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风格。
友谊的深度，是双方本身所具的深度。
凋谢的花，霉烂的果，龙钟的人，好像都是一种错误——既是规律，就非错误，然而看起来真好像都是错误。
真正聪明的人能使站在他旁边的人也聪明起来，而且聪明得多了。
坏人，心里一贯很平安，在彼看来，一切都是坏的，坏透了——彼还常常由于坏不过人家而深感委屈。
后来，我才明白，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这件事的结局已经或近或远地炯视着我。
自身的毒素，毒不死自身，此种绝妙的机窍，植物动物从不失灵，人物则有时会失灵，会的，会失灵的。
安诺德以为“诗是人生的批判”。若然，则“批判是人生的诗”，“人生是诗的批判”，“诗的批判是人生”。
明摆着的却是：诗归诗。批判归批判。人生归人生。
一贯说假话的人，忽然说了句真话——那是他开始欺骗自己了。
我所说的诚恳，是指对于物对于观念的诚恳；能将诚恳付与人的机缘，越来越少。
成功，是差一点就失败了的意思。
任何一项盛举，当它显得使多数人非常投入的时刻到来，我遁逸的决心便俶尔躩起。
人的快乐，多半是自以为快乐。
植物动物，如果快乐，真快乐。
智力是一种弹力，从早到晚绷得紧紧的人无疑是蠢货。
一个性格充满矛盾的人，并没有什么，看要看是什么控制着这些矛盾。
爱情来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爱情是麻烦的。
余之所以终生不事评论，只因世上待解之结多得无法择其尤。
有许多坏事，都是原本完全可以轻易办好的事。
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嚼出悲哀来。
大义凛然，人们着眼于大义，我着眼于凛然。
“别人比成功，我愿比持久”
好些事，本是知道的，后来怎么不知道了，现在又知道了——人类文化史应该这样写。
上了一些当。
以后还是会上当的，不过那些当不上了。
生活的过程，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常常流于无效的自我教育的过程。然而总得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
青年想恋爱，中年想旅游，老年想长寿，不是浪漫主义是什么。
这是个替代品的时代……
必不可少的空气调节器，失掉了季节感，季候风。
中世纪是黑暗的。但有人告诉我：如果我是当时的流浪汉，南欧或北欧都一样，走累了，坐在某家农民的门口，头戴圆帽的老妇人一声不响用木碗盛了新鲜的牛奶，双手端给我，我便喝了，对她笑，她对我笑，我起身上路，她进屋去，就这样。
文学家应该着力补一补史学家的不足，否则我们真是上当了。  ——风言
这个世纪，是晕头转向的世纪，接着要来的世纪，也差不多如此。该朽的和该不朽的同在，这不是宽容，而是苟且。我们在伦理、政治的关系上已经苟且偷安得够了，还要在艺术、哲学的关系上苟且偷安——可怜。    ——但愿
必然的王国必然地过去了，自由的王国自由得不肯来，现在是什么王国呢。这个查之有头、望不见尾的“现在”……
理想主义者的最大权利是：请放心，永远可以拥有你的理想。 ——真的
饮酒，为的是先平静了自己再说。
我们已经潇洒不来了。
“以后再说吧。”这话算是最潇洒的了。 ——再说
“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辈子，岂非都在逃避，反之，灾祸又何其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很好
冥冥之中，有一律令，它以得为失，以失为得。
宇宙不付出，不收入，无盈余，无亏损。如果可知的宇宙消失了，那是它入了不可知的宇宙。可知与不可知是人的分说，宇宙无可知，无不可知。
人类最像是靠退化来作成进化的。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一分，就换得一分进化。到了把与生俱来的东西退化完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换取进化了。
有神论认为我们失的多，得的少。
无神论认为我们全是得的，没有失可言。——智蛙
从前的艺术家的风格，都是徐徐徐徐形成的，自然发育，有点受日月之精华的样子。地球大，人口少，光阴慢，物质和精神整个儿松松宽宽潇潇洒洒，所以：人格即风格。
又好像近代人是无所谓格不格的。
也好像，世界这么小，人口这么多，光阴这么快，物质和精神对流得这么激烈，人哪能形成格呢。
欠缺内涵的人格即不足持久的风格。
一半是祝福，一半是警告。
我们苦乐难言忧喜参半地活在前人所料而不及的世界上，努力保持宽厚，却终究变得锲薄了，再不惕励，也要落入布封的话的后发的滋味中去的。  ——不绝
翌日起身离床，没有意识到是一种性质属于“遗弃”的行为。人对人，真讲究，人对物，尽是些出尔反尔的措置。
过巨和过细的事物事理，都使人有顾忌，只能在心里一闪而逝。
历史，又怎能是实际的呢。许多人的生活是各自进行的，又是同时的，又是分散的，谁也不知别人是怎么样的，谁也不能把许多人的生活糊在一起写的——这样想想倒反而定了：俄罗斯的文学真是像一床厚棉被。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似乎全部是冬天，全部雪，全部夜，全部马车驿站，全部阿卡奇·阿卡耶维奇，彼得罗夫·彼得罗芙娜，全部过去了，全部在文学之中，靠自己的体温去熨暖它。 ——棉被 
主啊，一切都好，然而人们为何都在做戏，演技劣劣，使我看不下去听不下去。
主啊，请看，已经一个个都是巧言令色之徒了，不同的是伎俩和程度。
人们的错，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
主啊，为什么没有万能的学说呢？
那是因为唯有你是万能的。
阿门。——步姿
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了。——荒年
囚徒们看上去不声不响，什么都没有了，其实心理却还有一份自信：因为太聪明，才落到如此地步。囚徒们常会悄悄地暗暗地一笑，很得意，认为监狱外面的人都是蠢货，尤其看不起狱卒，囚徒们有希望释放出去，死刑也是一种释放，狱卒却终生蹀躞在铁栅铁门之间……——笑爬
佩服，总不及感动好；感动中已有了佩服，佩服中有感动吗，常常是没有的。——某些
我们不致自私残忍到了乐于作此种全无心肝的旁观者。
诚实而勤勉的人，都知道，都慢慢知道，哲学和真理有其终点，终点是：没有哲学没有真理。诚实而勤勉的人（而且差不多都老了）相对无言，孩童似的，霎着眼，说：是可玩孰不可玩。
于是，含生之灵在其有生之年，重友谊，善谈论，且进美食。——引喻
“深思一下吧，撒谎者是这样的人，他在上帝面前是狂妄的，在凡人面前却很怯懦。”
“因为谎言是面对上帝却逃避凡人的”
文学和哲学在上帝面前是怯懦的，在凡人面前却很狂妄。——呆等
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怨恨几分，且去仔细映对，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
如此才知本是没有怨恨可言的，皆因原先的恩情历历可指，在历历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风苦雨交加，街角小电影院中旧片子似的你死我活。
唯有爱彻全心，爱得自以为毫无空隙了，然后一涓一滴、半丝半缕、由失意到绝望，身外的万事万物顿时变色切齿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时，在我听来却是：曾经爱过我的那一个，才可以去死了。
噫，甜甜蜜蜜的仇人，数十年所遇如此者不仅是我。
仓皇起恋
婉转成雠
确是唯有一见钟情，慌张失措的爱，才慑人醉人，才幸乐得时刻情愿以死赴之，以死明之，行行重行行，自身自心的规律演变，世事世风的劫数运转，不知不觉、全知全觉地怨了恨了，怨之镂心恨之刻骨了。
我已经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明谋暗算来的幸福，都是污泥浊水，不入杯盏，日光之下皆覆辙，月光之下皆旧梦。
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而且通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事——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们虽说我躬不悦，遑恤我后，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还有墓志铭，不用一个爱字不用一个恨字，照样阐明了毕生经历，他们真是十分善于写作的。——卒岁
有一项恳切的告诫：当某个环境显得与你相似时，便不再对你有益。
人老了有一种空洞的异味，动物老了亦如此，枯木、烂铁、草灰，无不有此种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异味。
所谓心灵的门，不可开，一开就没有门了……上帝要我们做的是他做不了的事。
借别人之身，经历了一场残疾，他带着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额外得了这份康复的欢忻。
他真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而终于作废的人质，他的一生，倘若全然平凡，连不幸的遭遇（疾病）也算在平凡里，可是唯其平凡，引我遐想——这遐想随处映见我的自私。从前，我的不幸，就曾作过别人的幸运的反衬。虽然很多不幸业已退去，另外的很多不幸还会涌至。可是那天晚上，我走回来时，分明很轻快地庆幸自身机能的健全，而且庆幸的还不止这些。——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