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页
- 页码:第6页
p6
一本书(我相信)是某种有开始有结尾的东西(即使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是一个空间,读者必须进入它,在它里面走动,也许还会在它里面迷路,但在某一个时刻,找到一个出口,或许是多个出口,找到一种打开一条走出来的道路的可能性。
p13
对于我们来说,今天的城市是什么?我认为我写了一种东西,它就像是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也许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而《看不见的城市》则是从这些不可生活的城市的心中生长出来的一个梦想。
p17
在帝王的生活中,总有某个时刻,在为征服的疆域宽广辽阔而得意自豪之后,帝王又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将很快放弃对这些地域的认识和了解而感到忧伤和宽慰;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在黄昏时分袭来,带着雨后大象的气味,以及火盆里渐冷的檀香木灰烬的味道;会有一阵眩晕,使眼前绘在地球平面图上的山脉与河流,在黄褐色的曲线上震颤不已;会将报告敌方残余势力节节溃败的战报卷起来,打开从未听人提过姓名的国王递来的求和书的蜡封,他们甘愿年年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以换取帝国军队的保护:这个时刻的他,会发现我们一直看得珍奇无比的帝国,只不过是一个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其腐败的坏疽已经扩散到远非权杖所能救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自己承袭了他人的深远祸患,从而陷入绝望。
p26
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对今日扎伊拉的描述,还应该包含扎伊拉的整个过去。然而,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
p35
在高原上赶骆驼的人,看到地平线上出现的摩天大厦的尖顶、雷达的天线、随风飘动的红白两色的风向袋和冒着烟雾的烟囱,就会想到一条船,明知是一座城市,也还是把她看做将自己带离荒漠的一条船:一条即将解开缆绳的帆船,尚未全部打开的帆已经鼓满了风;或者是一条汽船,龙骨上的锅炉已经在震动;他会想到所有的海港,想到起重机在码头上卸下的外国货,想到各国水手们在酒馆里用酒瓶相互敲打脑壳,想到楼房底层亮着灯光的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一个正在梳妆的女子。
在迷雾缭绕的海岸,水手辨认出正在一摇一摆行进着的骆驼的轮廓,带着斑点的两座驼峰之间是流苏闪亮的绣花鞍垫,他明知这是一座城市,却仍然把她看做一头骆驼,身上驮满大大小小的酒囊、蜜饯果脯、枣酒和烟叶,甚至已经看见长长的商队离开海边的沙漠,走向错落起伏的棕榈树阴下的淡水绿洲,走向墙壁刷成白色、庭院铺满瓷砖的宫殿,赤脚的舞女们摇动着薄纱下时隐时现的手臂。
每个城市都从她面对的荒漠获得自己的形状;于是,赶骆驼的人和水手所看到的,就是这样处在沙的荒漠与水的荒漠之间的苔斯皮那。
p42
然而,每当得到关于某地的新消息,皇帝都会想起当初马可做过的手势或展示的物件。新消息从象征中得到新的意义,又同时给象征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也许帝国只是头脑里精神幻觉中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征的那一天,”可汗问马可,“我是否就终于真正拥有了我的帝国呢?”
“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别这样想。到那时,你自己就将是众多象征中的一个。”
p46
未曾实现的未来仅仅是过去的枝杈,干枯了的枝杈。
“你是为了回到你的过去而旅行吗?”可汗要问他的话也可以换成:“你是为了找回你的未来而旅行吗?”
马可的回答则是:“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p48
留神不要对他们说出,同一地点同一名字下的不同城市,有时会在无人察觉之中悄然而生,或者默默死去,虽是相继出现,却彼此互不相识,不可能相互交流沟通。有时,居民的姓名、音调甚至容貌都不曾变化,但是栖身于这些名字之下和这些地点之上的神灵却已经悄然离去,另一些外来的神灵取代了他们的地位。询问新神灵比起老的神灵究竟更好还是更坏,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就像那些彩色明信片并不代表莫利里亚,而是代表一座偶然凑巧也叫做莫利里亚的昔日的旧城。
p53
人在旅途,不知前面路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城市,就揣摩她的王宫、兵营、磨房、剧院和市场会是什么样子的。帝国里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座建筑都不相同,其排列顺序也不一样;但是,一个异乡人一走进这座陌生的城市,目光扫过那些塔尖柱饰、楼阁与干草棚,掠过弯弯曲曲的运河、菜园和垃圾堆,就能一下子分辨出来,哪是王子的宫殿,哪是大法师的庙宇,哪是旅馆、监狱或贫民窟。有人说,这证明了一种假设,那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仅仅由差异构成的城市,一座既无形象又无形态的城市,而那些特别的城市则填充了它。
p56
既然如此,就无需将珍诺比亚划归幸福的还是不幸福的城市范畴。按照这种类别区分城市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要区分,则另有两类:一类是经历岁月沧桑,而继续让欲望决定自己形态的城市;另一类是要么被欲望抹杀掉,要么将欲望抹杀掉的城市。
p64
“我既无欲望又无畏惧,”可汗说,“我的梦境不是由心灵,就是由偶然而生。”
“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产物,但是这两者都不足以支撑起那厚重的城墙。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
“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司之口提问一样。”
p70
“符号形成一种语言,但那不是你们自以为了解的语言。”
p79
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
p83
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么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p86
虚假永远不在于词语,而在于事物自身。
p93
是观看者的心情赋予珍茹德这座城市形状。如果你吹着口哨昂首而行,你对她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窗台、飘动的窗帘、喷泉。如果你指甲掐着手心低头走路,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路面、水沟、下水道口的盖子、鱼鳞和废纸。你无法说这种风貌比那种更加真实。
p138
“我讲啊讲,”马可回答,“但是听的人只记着他希望听到的东西。你以慈悲侧耳倾听我描述的是一个世界,在我回家后第二天在搬运工和贡多拉船夫中流传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我晚年如果成了热那亚海盗的俘虏,跟一位传奇小说作家同囚一室,口述一次,那又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掌控故事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声音来自远处,而我自己是一个浮华且难以居留的现实的因徒,所有人类共存的形态都已经到了周期的极端处,无法想象他们会取怎样的新的形态。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到了使城市得以存活的无形理由,也许通过这些理由,它们还会在死亡之后再复活。”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