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页 时间之箭

论死亡为何物，它都不是发生在你生命之中的事。维特根斯归
曾经说过，他的生命是无限的，因为他的视野是无限的。很明显
他的意思并非我们可以永生。维特根斯坦自己也在1951年死
于癌症。他是想指出，死亡是生命的界限，而这样一种生命的
界限，并不会出现于生命本身，就好似视野的尽头并不包括在
视野之中一样。你无法看到视野的尽端:你之所以能意识到它
的所在，正是因为你看不见它。这就是极限何以成为极限:它
并非它所构成的事物的一部分一一如果是的话，它就无法成为
此物的极限了。
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很快便会面临一个间题:看起来，
死亡对死者而言，并不能造成伤害。这一命题的提出由来已久
早于维特根斯坦两千年的伊壁鸠鲁就曾如此说过。他认为，死
亡不能伤害到我们。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不会出现，是故
何害之有?而当我们死的时候一一既然死亡是作为生命的边界
而非其中的要素出现一这个已死去的我们已经无法成为死亡
所能伤害到的客体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死亡不是件坏事，至
少对死者而言不是。
伊壁鸠鲁的论述错在哪里呢?不，应该是，它有错吗?但
至少就人类而言，全宇宙的人都会觉得这有哪里不对，而且还
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其错误:死亡伤害了我们，因为它夺走了属
于我们的东西。因而它才被哲学家们称为掠夺者。然而，这只是最简单的部分。难的部分在于，它从我们身上夺走了什么，
以及，它如何能从我们身上夺走东西，既然我们已一无所有?
如果说，死亡伤害了我们是因为它夺去了我们的生命，这
种回答也难以成立。因为如果维特根斯坦是对的，即死亡是生
命的尽头，从而不可能出现在生命之中，因此，当死亡来临的
时候，生命已经不属于我们了。然而，只有当我们拥有某物的
时候，它才能被夺走。这样说来，死亡难道能夺走已经不属于
我们的生命吗?
我想，一个更靠谱些的答案是，它夺走了我们生命中的“可
能性”。死亡之所以能伤害到我们，是因为它夺走了我们所有
的可能性。然而，经过一番深思，我依然认为这个回答不能成
立。这一方面是因为，“可能性”这个概念真的是鱼龙混杂
世界上的可能性太多，因此你很难说某一种可能性从本质上来
说是我的还是你的。而在这些可能性中，还有许多是我压根不
感兴趣的。我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补锅匠、裁缝师、士兵或是水
手，我也有可能成为一个乞丐或是小偷。但是我绝没有兴趣来
发掘它们，或试图实现其中的任何一种。我的死期有可能是明
天，也有可能是50年后，然而我对实现后者的兴趣可是远大
于前者。“可能性”实在是太廉价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无限一
至少是相当多一一数量的“可能性”了，而我们只对实现其中
的一小部分感兴趣。事实上，我们也根本无从得知潜藏在自己身上的大部分可能性。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可能性，纵使我们热切盼望也无从实
现。我们大多数人应该都对实现乞丐或小偷的可能性不感兴趣。
确实，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变成杀人犯、虐待者、恋童
癖或者疯子。只要在其“可能发生”的假设上找不出矛盾来反
对，那么这件事就是可能的:这就是“可能性”的定义。因此
无论你怎么认为这些可能性不能实现，它们依然是“可能性”
有一些可能性，我们希望其成真;也有一些，我们避之不及。
在这些可能性中，有的被我们所喜欢，有的我们唯愿拒绝。我
不相信死亡会通过夺走那些我们所厌恶的可能性而伤害我们。
同样，我也能肯定，如果它掠去了那些我们将用每一个毛孔予
以排斥的可能性，对我们来说，也绝无“伤害”可言。有许多
可能性，我们纵使死去，也不愿见其发生。死亡并不能通过夺
走它们来伤害我们。
不过，“可能性”的概念确实可以将我们引向一个更合理
的解释。依然有一些可能性与死亡带给我们的伤害有关:那些
我们希望实现的可能性。而在这每一个可能性之后，都有一个
与之相关联的欲望:希望其得以实现的欲望。如果我们对此种
欲望举首戴目，却不能立即实现，那么我们便会设立一个目标
与之匹配。倘若这个目标难以实现，那么我们便会投入大量的
时间和精力，来为它的实现设立一个宏伟蓝图。我想，正是从这种欲望、目标与蓝图的失却而言，我们才会难以避免地认为
死亡对死者造成了伤害。
不过，看起来我们并没能在反驳伊壁鸠鲁的问题上取得进
展。如果说，死亡是生命的终点，而非生命中的某一事件，那么
我们在死去的时候，能够为其夺去的客体，包括欲望、目标和
蓝图，已经不复存在。然而，这三者有着共同点，其中有一些
对于解决伊壁鸠鲁的问题起着关键性的作用。那就是我们所说
的“对未来的指向性”:它们的本质在于，能够超越我们的“现
在”，而指向“未来”。正因为我们拥有欲望、目标和蓝图，所
以我们可以说自己拥有“未来”:未来是我们每一个人只有在
当下オ能拥有的东西。而死亡之所以能伤害我们，就是因为它
夺去了我们的未来。
仔细想一想，“失去未来”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观念，而
其奇怪之处来自“未来”这个概念。未来并未出现，因此，难
道你能失去它吗?事实上，你只有在当下拥有“未来”，才能
够失去它。但你怎么可能拥有一个还未出现的东西呢?这至少
说明，在这种语境下，所谓“拥有”与“失去”的概念同我们
平时所说的“拥有”和“失去”不同。我们确实有可能拥有一个未来，但这和你可能拥有宽厚的肩膀或是一块劳力土手表并
不相同。若说一个杀人犯“夺去了你的未来”，这也完全不同
于岁月磨蚀了你的双肩，或是强盗抢走了你的手表
如果说，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坏事，是因为它夺去
了我们的未来，那么，这个未来也应该是为我们现在，即此刻，
所拥有的东西。我们之所以说自己拥有一个“未来”，是因为
我们如今确凿地拥有可将自己引向未来，或与未来相连的状态
这些状态便是欲望、目标与蓝图。就像马丁・海德格尔曾经说
过的那样，每一个人都是以未来为导向的。我们中的每一个
从本质而言，都是由现在并不存在的“未来”所驱动。至少
从这个意义来说，我们是拥有未来的。
让我们先从欲望开始谈起。欲望的最基本特征便是，它们
可被满足或受挫。当布朗尼走过房间，从碗里饮水的时候，他
的欲望就是得到满足的。然而当他面对的是空空如也的碗时，
欲望便是受挫的。然而，满足欲望需要时间，阻碍一个欲望同
样需要时间。布朗尼需要穿过屋子去找他的碗;所以说，他需
要时间去等待自己的欲望被满足或是受阻。满足欲望需要花费
定时间，这是欲望以未来为导向的最基本含义。目标与蓝图
亦是如此，后两者在本质上也是长期的欲望而已。欲望可被满
足，也可受挫，而目标和蓝图则可能被实现，也可能不被实现。
而无论是“满足”，还是“实现”，都需要花时间去验证。然而，“我们拥有未来”这个命题还可以从一个更复杂的
层面来解释。无论是欲望、目标，还是蓝图，都在以两种截然
不同的方式导向未来。就好像布朗尼对水的渴望一样，这种欲
望可以引导我们走向未来，而它们的实现需要时间。如果布朗
尼想要满足这个欲求，他必须超越当下这个时刻一他必须熬
过穿过屋子走到碗前的这段时间。然而，就一些欲望而言，它
们与未来的联系更为密切。一些欲望中包含着对未来的明确愿
景。穿过屋子去喝水是一码事，但是如果要按照自己期望的愿
景来规划自己的生活，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与其他动物相比，我们人类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做一些自己
其实并不想做的事。而我们之所以去做，是出于对我们未来生
活的愿景。这也就是我们历尽艰难，挨过漫长的学习与职业生
涯的全部动力所在。我们都知道工作是多么费力不讨好;而且，
作为一个职业的教育者，我绝不能假装说学习是件充满了快乐
的事。但是我们依然要做这些事，因为我们对某些事情有着期
许。这些期许，既不可能当下便被满足，也不可能在不远的将
来一定实现。如果我们足够聪明，足够幸运，足够努力，它或
许会在未来不定哪个时候成真。我们当下的活动一教育上的
职业上的、非职业上的，都是依着某种未来生活的愿景而规划
并履行的。为了拥有这样的欲望，我们首先需要有对未来的设
想:你必须把“未来”当作未来所以，看起来，我们有着两种不同的“未来”。一种是隐含的
我有一些欲望，而实现它们需要时间。还有一种是显而易见的
我在依照某种我想要的“未来”来规划现在的生活。然而、我
们身上的那只猿猴只要看到差异，便会权衡利弊。首先，这只
猿猴会先分辨出其中哪一种要素对自己最适合。然后它便会声
称，这个要素优于其他所有要素。相信我，我之所以知道这点，
是因为我自己便是那只猿猴。
正是那第二层“未来”含义的存在，使得人类与众不同。
我们并不能确定，其他动物会否投入许多，或者一定时间，让
自己的行为迎合自己对未来的愿景。但延迟满足感看起来确是
人类的特性，纵使不为我们所独有，它在人类身上也体现得比
其他任何动物都要突出。这时，我们身上的那只猿猴便会自然
而然地从“以事实为依据”的主张，变成“以道德律为依据”。
然后，我们便会不可避免地认为，那第二重含义的“未来”
要优于前一种。当然，我们是聪明的动物，可以将此种道德估
价抬高。从那第二层含义来讲，“我可以按照自己对未来的愿
景来规划生活”，这一点使一个人同未来联系得更加紧密。与
其他任何非人类的动物相比，我们拥有更加稳固、强健、重要
的“未来”。想象一下，有两个运动员，一个勤奋努力，另一
个是不上进的天才。假设他们两个最后都名落孙山，与奥运会
奖牌失之交臂。第一个运动员，他的生活是由铁的纪律和一丝不苟的训练组成的，因此他看起来要比第二位失去更多，因为
后者从来没有竭尽全力。第一位运动员的损失更为巨大，因为
他的投入一他做事时花费的时间、精力、体力和情感一一要
多得多。同理，你在死去的时候损失了多少，也是由你的投入
决定的。因为人有着对未来的愿景，故而依此可以克制、规划
调整自己当下的行为，也就是说，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的投
入更大。因为这一点，人类死亡的代价要比任何其他动物大。
也是因为这一点，人类的生命要比其他动物更贵重。是故，“我
们死时会失去更多”的论调，无非是人类优越感的体现之一罢
了
5
我曾经相信这个说法。事实上，以上两段，酃人一一这只
猿猴一一在《兽面人心》中就曾经说过，而在《宇宙尽头的哲
学家》中，也有过更为轻松的表述。而如今，我却畏缩于自己
洞察力的缺乏，以及带着偏见的猿猴性。我现在发现，致命的
缺陷不在于这种叙述本身。我们人类不得不将死亡看作一种掠
夺之害;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将死亡看成一种夺走了我们所
有物的坏东西。我并不认为我们这样想是一定正确的，但是我
也想不出我们还能从什么别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
尼采曾经提出过“永恒回归”(
eternal recurrence/eternal
return)的理论。有两种相异却兼容的方法可以解释尼采的这
个理论。至少，尼采曾经浅尝辄止地提到过其中一种，且完全
地肯定过第二种。我们姑且称第一种为形而上的“永恒回归”
理论，在此语境下的“形而上”意指描述事物的本质。所以，
若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理解这种永恒回归，便是将其描述为某些
将要发生无数次，或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事。如果你将这个宇宙视作是由有限物质一一原子或亚原子微粒一一组成的，那
么这些微粒所能构成的组合也是有限的。实际上，尼采便是认
为这个宇宙是由有限的量子或者能量粒子所构成。既然它们能
够不断组合与重组，其本质也是不会变化的。如果你同时认为
时间是无限的，就需要相信，这些由量子或微粒所结合而成的
组合将会一再重现。事实上，它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再现。而你
你周围的世界，还有构成你生命的这些事件，归根结底，也不
过是微粒的组合罢了。所以，这样看来，你和你的世界、你的
生命，都将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如果时间是无限的，那么你必
须永恒重现。
这一种思考水恒回归的方式是有问题的，因为它以宇宙有
限而时间无限为假设前提。如果你否认这一点一一比如，如果
你认为，时间是于宇宙创造之始被创造，又随着同一个宇宙的
毁灭而消亡一一那么之前的论证便无法成立。尼采提到过这种
“永恒回归”的解释，但他从未在自己的公开出版物中明确认
同此观点。
他在出版物中所认同的，我们可以称之为对“水恒回
归”的存在性解释。从这一层解释来看，水恒回归的概念为
我们提供了一种存在性的实验。在《快乐的知识》( The ov/il
Wisdom)一书中，尼采这样描述这种实验：宣称生活是重复的恶魔。然而，尼采却让这个问题变得愈发急迫。如果永恒是我们
时间线的延长，那么无论这一世你遵循的是一个怎样的生命轨
迹，总能在下一世延续。如果说生命是一个灵魂塑造的旅程
个灵魂塑造的正论一那么即使在你身形销毁之后，这旅程
依然可以继续。但假设这一生就是如此呢?假设这一生不是一
条线，假设时间就是一个圆，而你的生命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呢?就像尼采口中所描述的魔鬼那样。你依然是那个你将与之
共度永恒的人，但如今这个“永恒”变成了一个圆，而非一条
线，因此你再无更多机会去改进、完善自己。无论你要做什么，
必须现在就做。
尼采认为，如果你足够强大，你当然会做你认为现在就得
做的事。他还说，如果你的生命与灵魂是不断上升的，那么你
当然会将自己塑造成那种自己愿意与之度过余生的人。但如果
你不够强大，你的灵魂在不断下降，如果你早就厌倦了的话，
那么你便会将拖延当作自己的庇护所，总是想着，在未来的日
子里，你总有机会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那么此时，这种“永
恒回归”便是判断你的灵魂究竟是上升还是下降的途径。这就
是为何我将它称为存在性的实验。
然而，“永恒回归”的概念还可以完成另外一件事，我认为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它推毁了将时间看作一条线，从而
行生出的“生命的意义”的概念。当我们将时间看作一条线
时，会自然而然地把生命的意义看成是一个我们必须达到的目
标一一我们总要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实现它。每一个“当下
时间都在悄悄溜走，所以这意义无法在任何一个“当下”来实
现。不仅如此、每一个时刻的意义取决于它在这条线上所处的
位置:它的意义取决于它是如何同已过去的曾经相连(这“曾经”
以记忆的形式呈现)，又如何同未到来的他日相关(这“他日”
以期待的形式呈现)。因此，没有任何时刻是完整的一每一分、
每一秒的内容与意义，都受到这时间之箭的影响，分散在这长
长的时间线上。
但如果时间是一个圆圏，而非一条线，如果说一个人的生
命注定要一遍又一遍地重现，了无终点，那么，生命的意义就
不可能在朝着某个决定点前进的过程中出现。根本不存在这样
的点，因为根本没有这样一条线。时间不会悄悄溜走，相反
他们会一遍遍重来，没有尽头。因而每一刻的意义不取决于它
在线上的位置，也不取决于它是怎样同过去与未来相连。它从
不夹杂着“曾经”或是“他日”的幻象。每一刻都是它自己
每一刻都是完整而纯粹的。
现在，时间的意义又相当不一样了。生命的意义现如今并
不是在时间线上的这个或那个决定点，或是哪个部分被发现，生命的意义存在于“当下”ー一当然，并非所有的当下，只是
其中的一些。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就可以分布在生命
的各处，就像丰收的季节中，那遍撒在诺克多夫田野的大麦。
我们可以在生命最高潮的时刻中展现生命的意义。这些时刻本
身便是完整的，并不需要其他的时刻来证明其重要性，或为其
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