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交会 Night Meeting

十几年之后，一时心起，把这本书又翻着看。在「夜半交会」这一章中，主人公汤玛士·高梅兹（Tomás Gomez）是个货车司机，在工作之余，开夜车前往一个派对，途径蓝色山丘。这时，他感到：
今夜，空氣中瀰漫著時間的味道。他微笑著在心理盤算許久，一個念頭油然而生：時間聞起來是什麼滋味？像塵埃、像時鐘，還是像人？好比你會猜想時光聽起來就像是陰暗洞穴中的涓涓細流，或是哭泣的悲鳴，抑或是落下的塵土打擊在空箱頂蓋的沉悶聲響？雨聲也可以列入候選。
在这个时候，他在半路遇到一个火星人。虽然自己身在火星，但是其实在这个故事里，自人类定居之后，火星人数量锐减。汤玛士虽然有点心虚，但是壮着胆子跟对方打招呼（他身边也没武器），没想到对方也很友善。聊了几句之后他提议与这位名为慕黑·卡（Muhe Ca）火星人共享一杯热咖啡。对方也欣然应允。但当汤玛士递出杯子，才发现和对方「穿手而过」。于是一个自然的想法油然而生：遇见鬼了。
湯瑪士摸摸自己，感覺到身體的溫暖，於是才放下心中的不安。我是实际存在的，他心想。
火星人也撫弄著自己的鼻子和嘴脣。『我有血有肉，』他的嗓門有點大：『我是活的。』
湯瑪士瞪着這個陌生人。『如果我是真的，那你一定就是死人了。』
『不，你才死了呢！』
但布拉德伯里并没有写一个鬼故事，而是更接近庄子：一个地球人和火星人坚持对方才是鬼魂，自己活地好好的。于是这个有点好笑的故事就围绕着两人你来我往，从地球殖民史到火星人的社会结构，大谈自己的精彩人生。可在荒郊野外孤身二人，任凭对各自白天的生活进行多么绘声绘色的描述，跟对方都像在两个频道上对话。末了，不但无法自证，反而越来越糊涂：今昔是何年？谁来自未来？谁来自过去也搞不清楚了。
虽非作者本意，但这个故事在今天真是颇有意味，正在发生的政治争拗的相当重要一个环节就是「承认」：我觉得我是谁？我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样的？我如何解决争端？但就像布拉德伯里故事中的地球人和火星人，双方都是各自的「鬼魂」，双方的言说始终没有进入对方的话语中去。是美丽的误解？是结构性因素导致的故意无视？布拉德伯里避而不谈。但是他的妙笔让读者相信，双方都很认真地觉得自己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恐怕才是对于现实的最佳写照。既真诚，却也无法［在此时此刻］接纳对方。
對湯瑪士而言，遠方的火箭，還有那新建的小鎮，正瞪着他，來自地球的女孩們也是如此。『恐怕我們永援無法取得共識。』他說道。
作为一个浪漫的实用主义者，布拉德伯里是这样结束他的短篇故事的：
『讓我們同意對方擁有不一樣的見解吧！』火星人提議到。『誰是過去，誰是未來，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們都是活的，那麼該來的還是會來，管它是明天還是要再等一萬年。你怎麼曉得那些神廟不是來自於你的文明，只不過從現在開始過了一百個世紀之後，也難逃傾圮崩壞的命運？你根本就沒法子知道，那就別再問了。然而，良夜終究苦短。慶典的煙火已經施放在空中，還有鳥兒在飛翔呢！』
两人相约在另一个夜再见，探访对方的市镇，听听各自的故事，他们握手，但只是『融入對方的手裏』。我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