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摩的信
- 章节名:西摩的信
"今天傍晚降旗检阅仪式的时候刺骨的冷,但我们排还是有六个人在没完没了的《星条旗》的演奏中晕倒了。我看一个人如果血液循环正常,就不可能受得了这种非自然的军队立正姿势。尤其还要拿着铅制的来复枪举枪敬礼。我没有血液循环,没有脉搏。纹丝不动就是我。《星条旗》的音速和我无比默契。对我而言,它的节奏是一支浪漫的华尔兹。"
"检阅结束后,我们获准外出,午夜前归队。我七点在比尔特摩宾馆跟穆里尔碰头。喝了两杯酒,吃了两份小店里的金枪鱼三明治,然后是一部她要看的电影,格丽尔·嘉逊演的什么片子。我在黑暗中看了穆里尔几次,格丽尔·嘉逊的儿子驾驶的飞机在执行任务时失踪了。她的嘴巴张着。全神贯注,担心极了。米高梅的悲剧获得了完美的认同。我感到敬畏与幸福。我多么需要、多么爱她那颗一视同仁的心。当片中的孩子们把小猫带进来绐母亲看时,她扭头看看我:穆爱这只小猫,也要我爱它。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和往常一样,当我并不自动地爱上她所爱的事物时,就会觉得跟我有了隔阂。后来,我们在车站喝东西时,她问我是否觉得那只小猫‘挺好的’,她不再用‘可爱’这个词了。我什么时候把她吓得都不敢用她一贯的词汇了?我真是个讨厌鬼,竟当场提起R.H.布莱斯关于感情用事的定义:当我们对某一事物倾注的温柔胜过上帝所赋予它的程度,那我们就是在感情用事。我说(说教似的9),上帝无疑爱小猫,但是上帝多半不会让它们的爪子套上彩色的毛线鞋。这种有创意的点子他都留给电影编剧们了。穆仔细想了想,看样子是同意我的说法,但是这种‘学问’不怎么受她的欢迎。她坐在那里搅自己的饮料,感觉没法跟我亲近。她担心自己对我的爱时来时去,忽隐忽现。她怀疑这份爱的真实性,只因为它不像那只小猫那么始终令人愉快。这很可悲,上帝知道。人类的声音密谋要把世上的一切亵渎个遍。
"今晚在菲德尔家吃晚饭。非常好。小牛肉,土豆泥,白扁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油醋蔬菜色拉。甜点是穆里尔亲手做的:一种冷冻的奶油乳酪类的东西,上面加了黑莓。这让我的眼睛都湿了。(西行说,‘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心怀着感激我的眼泪落下来。’)桌上放着一瓶番茄沙司。就在我手边。显然是穆里尔跟菲德尔太太说了我吃什么都要加番茄沙司。如果能亲眼看到穆里尔为我说话,告诉她母亲我连吃菜豆也要加番茄沙司,我宁愿付出一切代价。我的难得的好姑娘。
"晚饭后.菲德尔太太提议大家收听那档节目。她对这节目的热情和怀念,尤其是早先有我跟巴蒂参加的那些日子,这股子劲儿让我不自在。今晚,这节目偏偏是从圣地亚哥附近某个海军航空兵基地播出的。尽是些学究气的提问与回答,太多了。弗兰妮听起来像是得了感冒。祖伊处于白日梦的巅峰状态。主持人要他们谈谈住房建设的问题,那个伯克家的小女孩说她讨厌看起来一个样的房子——指那种一长列一模一样的‘计划’公房。祖伊说这样的房子‘挺好’他说回了家,却在别人的房子里,多好啊。跟别人一起吃饭,睡在别人的床上,早上跟所有的人吻别,以为他们都是你的家人。他说他甚至希望世上人人都长得一模一样。他说你会老以为你碰到的人就是你的妻子或者你的母亲或者父亲,而人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会互相拥抱,这看起来会‘非常好’。
"整个傍晚,我感到幸福得无法忍受。我们一起坐在客厅的时候.穆里尔和她母亲间的亲密让我感觉很美。她俩知道彼此的弱点,尤其是同人交谈时的弱点,便用眼神互相挑剔。菲德尔太太的眼睛留意着穆里尔谈‘文学’时的品位,而穆里尔的眼睛则留意着她母亲喋喋不休的老毛病。她们若争执起来,也不会有产生某种永久分歧的危险,因为她们是母亲和女儿。可怕而又美丽的一幕。然而我痴迷地坐在那里,有时候也会希望菲德尔先生在对话方面能更积极些。有时候我感觉我需要他。有时候,说实话,我从前门进屋时,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杂乱的、由两个女人组成的俗家修道院。有时候,当我离开时,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穆里尔跟她的母亲在我的一只只口袋里塞满了瓶瓶罐.有口红、胭脂、发网、除臭剂,等等等等。我对她们不胜感激,可是我不知道该拿这些隐形的礼物怎么办。"
"今天傍晚降旗检阅之后我们都不准离开营地,因为有人在来访的英国将军视察时把来复枪掉在了地上。我错过了五点五十二分那班车,跟穆里尔约会迟到了一个小时。晚饭在第五十八号街伦华饭店吃的。整个晚饭期间,穆心情烦躁,泪汪汪的,是真的不开心,心事重重。她母亲认为我有精神分裂的人格。显然她跟她的心理分析师谈到我了,他也同意她的看法。菲德尔太太让穆里尔小心地打听一下我家是否有精神病史。我猜是穆里尔太天真了,告诉了她妈妈我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这个可怜可爱的小妞啊。然而,听穆说,这一点还远不及其他几桩事情更让她母亲担心。是三桩事情。第一,我回避他人,无法跟别人交往。第二,我明摆着有什么‘毛病’,因为我至今尚未勾引穆里尔。第三,有一天吃晚饭时菲德尔太太听我说了我希望做一只死猫那句话,显然她好几天都想不开。上星期吃晚饭时她问我,退役后我打算干什么。我打算在原来那所大学继续执教吗?我到底想再教书吗?我会考虑重回广播电台,也许当个什么‘评论员’吗?我回答说依我看战争也许会永远打下去,我只对一件事有把握.就是如果恢复和平的话,我想做一只死猫。菲德尔太太认为我是在开什么玩笑。一个老于世故的玩笑。据穆里尔说,她母亲认为我很老于世故。她认为我那句绝对严肃的话是在开玩笑,应该报之以轻松、悦耳的一笑。给她这一笑,我想我有点儿分神,就忘了跟她解释一下。今晚我告诉穆里尔,佛教禅宗里有一位大师,一次有人问他世上什么东西最宝贵,大师回答,一只死猫最宝贵,因为谁也没法给它定价。穆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能看出她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家让她母亲安心,我那句话原来毫无恶意。她跟我一起坐出租车到火车站。她多么可爱,兴致也高了很多。她想教我怎么微笑,用她的手指撑开我嘴角的肌肉。看她哈哈大笑,真是赏心悦目。哦,上帝,我跟她在一起太开心了。但愿她能比我更开心。我有时候能逗她乐,她看束喜欢我的脸、手和后脑勺,而且每当她告诉她的朋友们她跟那个参加‘智慧之童’很多年的比利·布莱克订婚了,都能获得莫大的满足。我觉得她对我,大体上是感到一种母性和情欲交织在一起的冲动。但是,总的来说,我并不使她真正感到幸福。哦,上帝,帮帮我。我惟一的莫大的安慰是我的爱人对婚姻制度本身怀着一种始终不渝的、基本是坚定不移的热爱。她有一种原始的冲动,要把过家家这个游戏永远地玩下去。她的婚姻目标如此荒诞又让人感动。她想把皮肤晒得黑黑的,然后走到某家豪华饭店的前台,问服务生她的丈夫是不是已经来拿过邮件了。她想逛街选购窗帘。她想选购孕妇装。她想离开她母亲的屋子,不管她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也不管她对她母亲的感情有多深。她想要孩子一一长相好看的孩子,像她,不像我。我还有一个感觉,她想每年从盒子里拿出她自己的圣诞树装饰品,而不是她母亲的。
"今天巴蒂寄来一封非常有趣的信,是他刚干完炊事执勤后写的。我此刻写着穆里尔想起了他。我刚才写的那些穆里尔的结婚动机,他看了会鄙视她的。但是这些动机当真可鄙视吗?在某种程度上,肯定是的,但是它们在我看来如此富有人情味,如此美好,即便我现在写到这里,想起它们也仍然会深深地、深深地感动。巴蒂也不会赞同穆里尔的母亲。她是个让人心烦的、固执己见的女人,巴蒂受不了这种类型的人。我觉得巴蒂没有看到她真正的面目。她这个人,终其一生,也丝毫无法理解或体味贯穿在事物、所有事物中的那股诗意的主流。她可能还是死去的好,然而她继续活着,上熟食铺,看她的精神分析师,每晚看掉一本小说,穿上她的紧身褡,谋划穆里尔的健康和飞黄腾达。我爱她。我发现她勇敢得难以想象。"
"今晚整个连队都被禁止离开驻地。用文娱室里的电话,排了整整一小时的队。得知我今晚出不去,穆里尔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这让我感觉有趣又好玩。换了别的女孩,即使真心巴望有一个晚上可以不用跟她的未婚夫在一起,也总会在电话里述说一通遗憾之类的话。穆听了我的话,只是说了一声‘哦’。我多么崇拜她的简单,她那可怕的诚实。我多么依赖她的简单诚实。"
"凌晨三点三十分。我来到值班室。我睡不着。我在唾衣外披上大衣,来到这里。艾尔·埃斯帕西值班。他在地板上唾着了。如果我替他接电话就可以待在这里。这一晚过的。菲尔太太的心理分析师也来吃晚饭,断断续续地盘问我,一直折腾到十一点半。偶尔问得挺有技巧和水平。有那么一两回,我对他不禁起了好感。显然他曾经是我和巴蒂的老粉丝。他好像对于我为什么十六岁那年被那个节目扫地出门很感兴趣,既出于专业的考虑同时也纯粹是个人兴趣。他确实听了那次关于林肯的节目,但是他记得我在电波里说《葛底斯堡演说》"对孩子们有害"。我告诉他,我当时是说,我认为这不是一篇适合孩子们在学校里背诵的演说词。他还记得我说过这是一篇不诚实的演说。我告诉他,我当时是说,在葛底斯堡的伤亡人数有五万一千一百一十二人,如果必须有人在这个战役的纪念日发表讲话的话,他应该只是走上前,朝听众挥一挥拳头,然后就走下台——这是说,如果这个演讲者是个绝对诚实的人的话。他并不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是他好像认为我有某种"完美主义"情结。关于过不完美的生活的好处,以及接受自己和别人的弱点的好处,他讲了不少东西,而且挺有水平的。我同意他的话,但只是在理论上。我坚决拥护一视同仁,直到世界末日。理由是一视同仁可以带来健康,以及一种非常真实的、令人羡慕的幸福感。如果心无杂念地这样去做,那便是"道"之道,而且毫无疑问是最高境界之道。但是对于一个带着区别的目光看世界的人来说,这将意味着他不得不抛弃诗,越过诗。我是说他不可能学会或者迫使自己喜欢抽象意义上的坏诗,更别说把坏诗跟好诗等同起来了。他将不得不把诗彻底丢开。我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希姆斯博士说我把话说得太绝了——他说,只有一个完美主义者才会这么说。对此我能否定吗?
"菲德尔太太明摆着已经很不安地把夏洛蒂缝了九针那件事告诉希姆斯博士了。我想我对穆里尔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是太冒失了。她不管听到什么一转身就会告诉她母亲。我应该表示抗议,没错,但是我做不到。穆只有在她母亲也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才会听得进我说的话,可怜的小妞。不过我没打算跟希姆斯讨论夏洛蒂的针脚。只喝了一杯酒不可能谈的。
"我今晚在车站多少算是答应了穆改天去看一趟心理医生。希姆斯告诉我我们那边有一个人挺不错的。显然他跟菲德尔太太就这个问题私下密谈过一两次。为什么这事并不让我着恼呢?真是这样。我觉得很好玩。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温暖。即使对连环画报上那些老套的丈母娘形象我也隐隐带着好感。反正,看看心理分析师我想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我趁在部队的时候去看,还是免费的。穆爱我,但是在我稍作整修之前,她永远不会觉得跟我是真的亲密无间,真的心心相印,真的可以无拘无束。
"如果或者说我真的动身去看一个心理分析师,上帝啊,但愿这位分析师有这样的先见,会让一位皮肤科大夫一起来会诊。一位看手的专家。我的手会因为触摸某些人而留下伤疤的。有一次,在公园里,那时弗兰妮还坐在童车里,我把手放在她毛茸茸的天灵盖上,放的时间太长了一点儿。另一回,跟祖伊在七十二号街的卢氏电影院看一部恐怖片。他当时大概六七岁,不敢看一个吓人的场面,钻到椅子下面去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某些脑袋,头发的某些颜色和质地,会在我手上留下永远的印记。另外有些东西也会。有一回,在播音室外面,夏洛蒂从我身边跑开去,我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不让她走,想让她留在我身边。那是一件黄色的棉布裙子,我喜欢因为她穿着太长了。我右手的掌心至今还有一个柠檬黄的印记。哦,上帝,如果有一个什么临床病名适合我的话,我就是个颠倒的偏执狂。我怀疑人们在密谋策划要让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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