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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分裂
读过 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
几个世纪以来,宗教人士和一些道德主义者一直指责小说的非道德性;这种非议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与我们今天对电影、电视的指责相似,观众被完全强制、被动地接受大屏幕灌输进脑壳里的东西而不能批判性、有鉴别地参与其中。除了阅读和看视频的区别之外(前者总是很辛苦,时常间断,而且有批判性;而后者则是近乎呆滞的状态)。 于是,他找到想读的作品,如果是他懂的语言就要原文,如果是不懂的则要最好的译本;他钟爱那些有不同版本、包含诸多作品的鸿篇文集,但同时亦不忽视那些袖珍版的口袋书籍,在沙滩上或者树荫下,抑或公共汽车上阅读它们再适合不过了。他还会加入一部关于他选定作家的评论作品,或者是通信集:好了,陪伴他度过假期的团队已经成形。可能整个假期都在下冰雹,旅游的同伴们可能非常讨厌,还有蚊子不断地骚扰,伙食也难以下咽:即使这样,假期也不会虚度,优秀的读者会身背一个全新的幻想世界满载而归。
既然人的名字都是任意的,那么人物的名字也应该是任意的,这样才真实。我却认为,这种暂时创造出的人物的名字是抽象的:现实中总是会发现名字与人之间的细微的,甚至无法察觉的联系,有时候还是相矛盾的关系,所以一个人总是他自身与名字的集合,没有他,名字就没有任何意义,但跟他在一起,名字又有了特殊的意义。这种关系也正是作家要设法在他的人物形象上实现的一种关系。
我得向你们承认,“现实主义”这个词我使用得很少,我总是会围绕着她谈,但越是感觉要谈论她,我越是没有愿望去做。我满怀兴趣地读过卢卡奇,也读过奥尔巴赫,并从中得到了很多东西,但只是一些边缘的思考,主旨的内核我并没有抓到。
小说曾经把不同文学种类的不同作用集于一身一样,现如今,它又重新把这些作用分配给了抒情、哲学作品、科幻模仿、自传回忆录或游记,或者讲述国家社会变迁的各种作品当中了。 已经不再可能出现一部囊括所有这些东西的作品了吗?我们最近的一部作品《洛丽塔》,它的优点是能够同时从很多层面进行阅读:客观现实的故事,“灵魂深处的故事”,抒情幻想曲,美国的寓言长诗,语言游戏,散文消遣,等等。因此,《洛丽塔》是一部优秀作品,由于它囊括了许多东西,由于它能够同时将我们的注意力牵引到无数个方向。我必须承认(尽管这会威胁到我到现在形成的阅读偏好和阅读定位,让我远离它们;还有远离我在其他问答里表达的东西,在时间上它们先于我即将要作的讲座),在今天,那些不会在一个方向让读者耗尽阅读热情的作品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这种需求并不能被那些即使是很完美的作品所满足,它们的完美正是体现在它们严谨的单一维度上。
罗布—格里耶的《偷窥》是一部非常好看的作品,但前提是没有发现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主人公是一个偏执狂这一事实进行的。《妒忌》是一部非常严谨和有效率的作品,是心理学作品,尽管是通过列举客观事物而不是以内省的方式来描写。罗布—格里耶应当将他数学般的精准进行到底,不要受任何心理层面的影响。而米歇尔·比托尔则应该让形式更加精准化,让自己置身于一个封闭的叙述次序当中。
对于译者的工作来说,评论的意见太稀少了,以至于让人无法比较和辩驳,如果某个人说某篇翻译很粗糙,那这个评价马上就会流行起来,大家都会反复引用。
很明显我还是一个工匠型的作家,喜欢创造一些完整的建筑,我和读者的关系是建立在互相满意的基础上的。
去发明一个故事的必要性是相对现代的事情。古代的人们都是重新模仿已经存在的东西——神话。亚里士多德的模仿的概念并非是对于大自然的模仿,而是对于神话的模仿,也就是一些能够自我创造、自我重新解析的东西。
翻译是最彻底的阅读。必须在阅读文本的时候理解每一个单词的含义。
读小说有几个要素,其一是小说的内容,其二则是小说的表达方式,也就是小说的语言。
好几次,我的作品的译者将他翻译的初稿拿给我看,我都觉得我读到的是非常奇怪的东西:这就是我写的文章吗?我怎么可能写出那么平白无趣的东西呢?接着,我又去重读我之前写的意大利语原文,与原文对照之下,我便发现这是一篇非常忠实于原文的译文。但在我的原文里,原本用来讽刺的词,在译文中完全没有体现出来;原本有另外一层含义的词,在译文中却变得毫无根据,附上了一层奇怪的繁重感:由于句子在另一种语言的句法中重新组合,原本的一个动词在译文中就显得有些武断。总的来说,译文中所传达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想要表达的了。
意大利文学是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值得被阅读,也值得被翻译成其他语言。因为意大利作家与大众普遍认为的不同,他们从来没感到过快乐和愉悦。大部分的情况下,他们是忧郁的但有着讽刺的天分。意大利作家只能说:为了面对内心的压抑,这个时代的黑暗和人类的普遍状况,他们要继续玩世不恭,继续在世界的舞台上上演一部部讽刺怪诞剧。也有一些作家,他们看似充满活力,但这种活力却有着阴暗的基调,被一种死亡的感觉所笼罩。 正因为翻译意大利语作品的艰难,这项工作也就成了一件更值得去做的事。因为我们要在无尽的绝望中尽可能地活得快乐。如果世界仍是如此荒谬,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种荒谬加上一种格调。
我所看见的这个世界,通常被大家认知的那个“世界”,大部分区域都被文字占领、统治,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由各类话题制成的痂皮。我们生活中的事情在发生之前就已经被分类、被评价和被评论。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个在开始存在之前就已经被解读的世界中。
在图书馆中沉淀着的是过去,就像在地质层中沉淀着无声的话语一样;而书展却是写作界万物的革新,它是不朽的。它是新鲜出炉的句子汇成的涌泉,向着潜在的读者们流去,一股脑地涌入他们的大脑回路中。
伽利略则明确说,上帝以数学和地理学为文字,写就了世界这本书。
这位佛罗伦萨科学家坚持道,整个世界就包含在一本再小不过的书中——字母表。在伽利略看来,字母表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因为通过这二十几个字母的组合,你可以了解到对宇宙各种各样的研究。他还说道,这就像是在调色板上调配那些简单的颜色,你就可以画出你所能见到的一切。文字以最迅捷的方式使思想的传递跨越距离,跨越时间,跨越生死……
耶稣会的传教士们从中国带回一本书,通过排列组合六条或断或续的短线,可以把所有人的命运都包罗其中。这本书叫作《周易》。莱布尼茨学习了这本中国古籍中的全部六十四种卦象,并不是为了预知未来,而是从中提取出一套计算体系,也就是两个世纪后将会运用在计算机技术中的二进制系统。
另一种更加古老的诱惑是把所有书中的知识集中在一段话中,就像百科全书那样。可以说,这种渴望在动机上更为合理,体现着人们对秩序与方法的需求:我们想要画出人类知识领地的地图,想要验证我们认知的界限。也许每个文明、每个时代都曾尝试过编写这样的百科全书。不过说真的,每次将各类知识统一化的愿望最后都被证明是妄想。因为每一个种类的知识都有它独有的形式与语言,不同于其他所有。我们不能将它们硬塞进百科全书里同名的词条中。
小说正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百科全书,记载着有关人类的一切:其中既有从人类存在的非凡独一性中所见的整体,又详细记述了每一个个体的生存,无论那是多么琐碎、暧昧、互相矛盾、不尽相同。“整体”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始终是抽象的;生活中一点一滴的小事,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却常常会觉得它们难以捉摸、无法抉择。小说家们因此尝试着把它们与数百年来书中人的经历联系起来,编织成网。 一本书,千万本书的书海。也许每本书都是从另一本已经写成的书中诞生的,就像生物繁殖一样——这样的想法让人联想到存在主义:如果是书稿自己写成了自己,而作者只是一种工具,当书稿书写自己时恰好传到他的手中,那么也许并不是我们在写书,而是书在写我们。
通常在书面文学里,无数个版本的口述故事会被植入同一个故事中,就像被安入一个画框。薄伽丘让一群青年男女会聚在佛罗伦萨的一座别墅中,躲避肆虐全城的黑死病,在十天里每人每天轮流讲一个小故事。这种故事模式的兴起标志着叙事艺术在西方文学中的发展。
作家的身后总是跟着孤独,两者间仿佛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但在这孤独中滋生着交流的愿望和才能:这种交流是文学所特有的,单独建立在不同的个体上,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代或场景下,它才会扩展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任何其他的学习与交流手段都无法和阅读相提并论,因为阅读的节奏是由读者自己的意志所决定的;阅读为人们打开一个提问、沉思与批判的空间,也就是自由的空间;阅读绝不仅仅是我们与书本的联系,而是我们与自身的联系,是通过书中的世界而与我们的内心世界所进行的一种联系。
普里莫·莱维罗列出了九个原因:(1)有写作的冲动和需求;(2)娱人娱己;(3)教导他人;(4)使世界更美好;(5)提出有别于前人的思想;(6)使自己从痛苦中解脱;(7)成名;(8)求财;(9)习惯成自然(将其作为最后一条是因为这是“最悲哀”的原因)。
我写作并非由欲望驱使,想要把自己知道的,或者说我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别人,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深知我的不足,并因此感到痛苦。所以,我写作最初的冲动来自为了假装自己知道一些并不知道的事吗?并不是,我是为了让自己有能力去假装,对于我不熟知的领域,我通过各种方式搜集资料,了解理念,进行观察,想象自己正在跳一支慢步舞,搜集经验。这些我只能从已有的作品中获得,我期望从中至少能获得一些在生活中我刚巧错过和即刻失去的智慧。
爱伦·坡与卡夫卡,当他们笔下的幽魂影射着社会时,当他们描绘的梦魇与预言属于整个时代时,他们同样也是历史学家。神话与生活经历就好比两个极点,故事在两者间展开,让我们背负上真实的重量。
爱伦·坡是继霍夫曼之后对欧洲奇幻小说影响最大的人。波德莱尔对爱伦·坡的译文起到了在全欧洲宣传的作用,确立了一种新的文学风格;在他的成名作中,虽然清晰的推理极具特色、尤为重要,但恐怖的、“晦气的”描写效果反而比那些推理桥段更受读者追捧。我先谈及爱伦·坡在整个欧洲的成功,是因为在他本国,爱伦·坡的作品风格并未典型到能够自成一派。与他一起,准确地说是先于他为奇幻小说添加奇思妙想的是一位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
在他最成功的作品中,他通过呈现人内心难以抹去的罪孽感,来进行道德上的讽刺描写。这类描写使得内心世界更加形象化。而这一点本来只会由我们这个世纪的作家弗朗茨·卡夫卡才能做到。(甚至可以说,霍桑最成功的作品之一《我的亲属莫利诺少校》可以成为卡夫卡作品《城堡》的前传。)
“哭”是巩固社会的一种仪式,人通过“哭”来表示哀悼,这使得社会免于分崩离析(请看埃内斯托·德马蒂诺著名的书)。“哭”缓解了人们的痛苦,因而有利于重建整个宇宙的和谐图景。泪水在古典神话中也不罕见,它早就拥有这种功能了。
卢梭怀疑自然的善良本质,伏尔泰则质问文明的发展去向,在这一充满危机的背景下,德国理想主义哲学开始出现,奇幻作家就从中汲取养分。
正如哲学短篇与启蒙时代的理性相悖,奇幻作品就好比是理想主义哲学做的一场梦,它试图表现一个主观的内心世界,赋予其以严肃性,使之能超越客观的感官世界,或和它相提并论。
不可逆的时间就诞生在宇宙中最早的有序和无序共同生成之时,从此刻起,有序和无序二者便不断生长。宇宙开始自我建构之时,也是开始自我摧毁之刻,而且以这两种方式不断延续下去,永远不能摆脱它们。这无疑使这个宇宙模型相比其他模型而言具有自己的优势,因为其他模型无法避免宇宙之死这一难题。
人类仅仅是万物中的边缘。莫诺德写道:“古老的同盟已经瓦解:人类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广阔而漠然的宇宙中的孤独,意识到自己的出现纯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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